晚秋的禺国已然有些寒凉,枯败的细叶凋尽,四野再不见丁点绿色。收过谷物的大地正渐陷入沉寂。
便在这一片沉静之中,忽而传来车队的隆隆声,一行人马由远及近行驶而来。为首的仪仗兵手中执着青底隼纹旗,而后是十匹色泽纯黝的高头骏马,其上各骑一名身着青铠的骑兵。紧随着仪仗队伍的是禺国禁军,以禁军校尉永璘为首的二百五十六名精锐骑兵以十六人为一方阵,随侍于四马牵引的辇车四方。
藏青绢制的辇车分作内外两厢,中间以纱幕相隔。内厢中不消说,便是禺帝雷昊与禺后玥泠。
队伍之后则是数百名步行的宫仆与装着驼牛的笼车百部。
这驼牛乃是禺国特有的家畜,生于干燥荒漠,耐得酷热寒冬,肉质尤为鲜美,颇受东陆百姓青睐。又因其驯养不易,卖价极高,在绢国,甚至有“一匹驼牛抵万金”的说法。这百部笼车内载着的,共有千匹驼牛,却是雷昊备予徵帝寿辰的贺礼。
这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自禺都密兰出发,一路经由玉嘉,进入绢国境内,朝着宁京方向行去。
玥泠坐在辇车内,看着出发不久便沉沉睡去的雷昊,深知朝务辛劳的她亦知晓他为了稳固朝政,已是竭尽心力,唯有此刻方才能偷得片刻休憩。她心疼地笑着,为他罩上件衣裳。
此次赴绢,雷昊并未带着延烈。只因延烈受封大将军后,终年戍守禺轩边境,作为禺国抵挡轩国骚扰的第一道防线,一年难得休息,更罔论离岗随驾。亦因为如此,随着玥泠住在宫中的嫣儿至今仍未能诞下子嗣。虽说嫣儿并不在意,只将铎辰视若己出般照看着,但玥泠却终是心中过意不去,事事皆想着她,这次出行自然是将她带在身边。此刻正坐在一帐之隔的外厢内。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待遇。
车队行驶了十余日,终是抵达宁京。
自西城门入城,玥泠不禁升起股怀想之情。掐指算算,自出嫁至今,竟正过了三年,城内风物依旧,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些陌生的感觉。
绢国早早便派出了礼部官吏,在城内各处守候迎接。
透过层层帷幔,看着红色的城墙在眼前伸展开去,玥泠怀着复杂的心情深深叹息。似是觉察到她的心思,雷昊伸手将她的手握入掌中。感受到夫君的安慰,她笑笑,有些许释怀。
颂福宫外礼部官员早已双列排开。当禺国车队驶入外西门,便有官员小跑而上,禀道:“恭迎禺国天昊帝及皇后玥泠,由此往内,请禺帝、禺后陛下换轿,其余诸君随我礼部官员步行前往行宫休憩,车马一并交由礼官送至御苑休整。”
说完这番话,那官员便低下头,悄悄咽了咽,略略紧张地朝上瞥着那辆带着帝鹰雕饰的藏青辇车。
车帘似是动了动,也或许只是官员的错觉罢了。但禺国使队一行确是开始陆续下马。先是赶着笼车的仆役,继而是禁军。最后一名仆役伸手掀起辇车的幕帘,嫣儿走出车,随即跪下,脆声宣告:“禺帝御前!”
所有人,连同绢国官员亦纷纷拜倒。雷昊这方自车内步出,伸手携下玥泠。
礼毕,二人分别乘上绢国八人合抬的华盖大轿,在礼部官员的前呼后拥下,朝着正殿行去。随行人马车辆尽皆由礼部官员安置于皇城侧旁的行宫之内。
依旧的金瓦红墙白石路,檐角走兽却偶有一只失了前爪;琉璃金瓦隐约透着灰暗;平整的校场边缘似也有些微翘起。
颂福宫长年失修。这样的念头自玥泠脑中一闪而过。只三年而以,绢竟衰败至此么?不,或许只是经年以来累积的显露吧。她忽而满心担忧地看向左前方的雷昊。处于后侧,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却仍能自他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闲适坐姿中猜得,他亦已觉察这番变化。若是此番结盟不成,只怕是要动手了吧。
虽说对绢国朝廷并无好感,但她终是绢国之人,若说是毫不担心犹豫,委实是谎言;而况这里尚有她挚爱的母妃。怀着复杂的心思,她瞧着雷昊的背影愣愣地出神。
徵帝的声音远远地自丹陛之上传来。最后一次是何时闻见这声音,玥泠已然不记得,但那话音中透出的无力与混沌却令她大吃了一惊。徵帝的声音原本便是这样的么。她疑惑着,却不能抬头求证。微微扬高的视线瞥见龙座下徵帝的镶金黑履,以及侧旁一双皂色官靴。站在那儿的,必定是首台袭蓝。
熟悉的场景又将她的思绪拉远,仿若重又回到三年前,那虽不奢华,却尚属简单安逸的日子。水昀大哥……心中默念着这曾令她依恋不已却又伤心欲绝的名字,忽而发觉自己其实早已不再怨他。不知现下他在做些甚,可列席于百官之间看着她,又或许一路升迁,已然不在此处。
胡思乱想间,未觉察徵帝已然宣讲完毕,恍然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殿上响起:“请禺帝禺后行宫休憩,静候吾皇寿辰吉日。退朝!”
难以置信地抬头,猛然间四目相接,玥泠险些愣住——那丹陛之上、龙座之侧站立着的,分明是夏水昀本人。但见他一身紫袍,竟已是首台。
许是未料到她会在最后一刻抬头,夏水昀目光一顿,随即便露出犹豫之色,便要避开。见此状,玥泠心中又是一痛,瞬即转了脸,随着礼官朝殿外走去。
却不知这一切已然尽收雷昊眼中。只觉他目光一敛,便不动声色地离去。
款待雷昊一行的行宫就坐落于颂福宫旁一街之隔。宫内形制均较皇宫低上一级,重檐歇山七走兽,为的是彰显绢帝身份之崇高,其余则均无不同,用以招待诸国王公,当是足矣。
雷昊与玥泠便在这七日内安居于此,直到徵帝寿筵结束。
因着玥泠公主身份,徵帝特许她入宫探望母妃。玥泠自是乐意,第二日便带了嫣儿欢喜前往。
临走时,雷昊将她拉入怀中,耳语道:“莫忘了朕交托你的事。”
她亦笑着耳语:“自是不忘。”
三年里时时于梦中见到的黛月阁再度出现在眼前,红叶秋菊烂漫之间立着个人影,时不时朝着景门外张望,似在企盼着甚。
玥泠心中一酸,拎起裙摆,直朝园中奔去,泪忍不住涌出来:“母妃!母妃!”
那人影闻声一震,继而便循着声跑来。果是玥泠朝思暮念的云妃。她远远望见玥泠,已全然不顾形象,边哭着边朝玥泠奔来。
两人紧紧拥抱住,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园中只闻见低低的呜咽声。
嫣儿悄悄拭眼,摒退了带路的小宦,自己亦退到景门之外。
阔别三年的母女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云妃拉着玥泠的手,仿若她下一刻便要消失般紧紧攥住,不住的问东问西:日子过得可还顺心,食物可吃得惯,夜间可会惊梦,天凉可懂添衣……母亲的心思总是琐碎却细腻的。玥泠一一回答,只道自己过得甚好,却将方到禺国时受的苦难只字不提。当得知自己已是三名孩儿的外祖母时,云妃喜极而泣,只为不能亲见到他们而唏嘘不已。
闲聊间,不知不觉竟已是中午时分。云妃自是要留她与嫣儿共用午膳。趁着这空档儿,玥泠想起雷昊的交待,便似随心地问道:“这阁内的花园似是便窄了呢,不晓得那道景墙之后是何处呢。”
云妃笑道:“这后宫里还能有些甚,不过是另一妃嫔的香阁罢了。”
“是么?我住这儿时竟未曾留意呢。”
“那是你走后不久才移建的,乃是冷妃娘娘的洛嫣阁。”
玥泠心中突的一跳,本就有意打探,竟不想要探之人便只一墙之隔。
捺住狂突不已的心,玥泠装作无事般道:“洛嫣阁?这名字甚是好听呢,这冷妃娘娘究竟是何许人?”
云妃今日见到玥泠,心情极好,自是对她的好奇不起疑心,答道:“是个文静娴雅的美人呢。一年多前在皇上游园会中见到,觉得甚是合拍,便这么熟识上了。日里我们亦常常相互串门解乏。是了,冷妃似是自北方来的,说不定与禺国有些渊源呢。”
听到此,玥泠委实该为自己的好运额手称庆。她忙道:“真想不到母妃能在这宫中遇到淑人呢,泠儿当真要好好谢谢这位娘娘,在我不在时陪着母妃。”
云妃笑起:“是啊,我亦是庆幸不已呢。要不,邀她一同进午膳,泠儿觉得如何?”
“一切听从母妃安排。”
虽说事先便已知晓云妃口中的冷妃便是雷昊的皇母,罗珊别业壁上画中那名清丽女子,见到她时,玥泠仍是为她的端庄秀美惊叹不已。分明已过三十韶华,却瞧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时光对于貌美之人或许亦是格外宽容吧。但见她一身雪白纱衣,宛若云中仙子般翩然而至,端丽脸上却不见一丝神情,便连云妃与之招呼,她亦只淡淡点头,道句:“云妃娘娘。”
若说云妃处事乃是淡若清风,那么冷妃便如其名般清冷若冰,清冽嗓音似是一切情感尽付阙如般冷淡。
见面、用膳、品茶、女红,半日下来,冷妃所说之话竟不过十句。三人多是默默相对,各自坐着手边的绣工。这宫内知晓冷妃性子者听闻她与云妃关系亲密,多是不解,可在玥泠瞧来,二人皆是被夺了爱人与自由之人,自然合得来。
可冷妃不语,她亦无从开口试探。
日近黄昏,冷妃终于自已然绣过半的绢帕上抬起头来,问向玥泠:“听闻轩平公主下嫁于禺国将军?”
玥泠一愣,知她所得消息仍是三年前之事,便答道:“正是。”
“身处异乡,只怕诸多不惯吧。”她的声音仍旧平淡。
“习惯便好。禺国食物虽辛辣,却也丰富多样,吃来亦多新奇。”
冷妃闻言只点点头,不再反应。顿了会儿,忽又问道:“现下禺国谁人为王?”
显是未料想她会提及这个问题,玥泠愣一愣,方才答道:“自然是铎氏一族的后人为王。”依着雷昊嘱咐,玥泠并不敢将雷昊已然称帝的消息告予冷妃,只得这般回答。
“也是……不论谁做禺王,亦不过氏换个称号换些官员罢了,并无差别。”
没想到冷妃这般评价,着实教玥泠失了言语,接不上话。
“听闻禺国大将军铎铮亦是王族,将军夫人可曾听说?”
“这……泠儿只知有太宰铎铮,并未听闻大将军中有人唤做此名。”不过数语,冷妃的话已不知让玥泠惊异几次了。为何突然提到雷昊的叔父?可是试探于我?她无法自冷妃的眼中得到一丝讯息。
“太宰?”
“正是。然,太宰大人已于三年前故去,因而……”
微凉的秋风抚过凉亭,撩起冷妃的鬓发。她抬手理了理,半晌方吐出一句:“这时间诸事无常,宫内数年时光,宫外竟是这般巨变……”说罢便不再言语。
将冷妃送出阁,玥泠便瞧见嫣儿手中拈着样物什朝他们走来,行至近前,便见一脸忿忿神情。
“怎么了?”玥泠不解道。
“这个,是给公主的。”虽说玥泠已是禺后,并已是三名孩子的母亲,可嫣儿始终称之为公主,从不曾稍变。
玥泠疑惑地接过,竟是封短信:“这是……?”
“是夏首台命人送来地。”自得知夏水昀弃玥泠而娶了袭蓝之女为妻,嫣儿便怨愤起他来,有时较玥泠更甚。
玥泠心中一惊,慌忙拆开笺,绢纸上一行熟悉地清隽字体:“明日午后旧时旧处。”
见到这信,云妃蹙起了眉:“莫要去,泠儿。”
嫣儿亦道:“公主何必理会这负心人。”
“不……”
“泠儿,你已是有夫之妇,这深宫之中人多眼杂,若是教人察觉……”
“母妃宽心,那小道只我一人知晓,以往从未出岔,不会有事。泠儿只是想去问他一句话,即刻便回。”
云妃看着她,仍是忧虑地摇头。
与此同时,于芒国皇宫之中,帝旭接见了一名来自轩国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