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平原一片灰黄,深秋的寒风时而刮过平原,卷起团团黄尘,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荒凉。驻守边境的禺国哨兵绷直了身子,一刻不歇地巡视着荒原。
忽而一阵风沙掠过,视线彼端隐约出现了一抹人影。哨兵顿时警觉起来,紧盯住缓缓前行的黑影。带到人影行至足以瞧清相貌时,哨兵立时放松了身子,露出欣喜的神情。
玉嘉主营内,雷昊正坐于主帅房内,与他一同的是得到消息后连夜赶至的延烈。此刻他正在房中来来回回地快步走着,一副心焦模样。若是换作往日,雷昊定会阻道:“莫要再走了,头都教你晃晕了。”
然而现下他只默然看他一眼,重又出神地盯着面前案上的烛光。半晌,他忽的自语道:“或许是朕错了。”
“什么?”延烈未听清,便停下脚步问道。
“不……没甚……”
十日之前,在四队禁军骑兵的掩护之下,雷昊终是顺利自绢国脱逃,返回玉嘉主营。
得到消息的鹰隼宫上下震动,太宰萧狄青更是调派玉嘉周边一万精兵前往护驾。
过了三日,殿后的三路骑兵陆续脱困,唯独不见永璘所率的东路禁军。
微感不妙的雷昊即时派人折返探查,却得来永璘阵亡的噩耗。全军闻之震惊不已,雷昊本人更是呆愣半晌,半日不曾言语,失痛之情溢于言表。
依着禺国律制,追封阵亡将士须得于密兰王寺内祈福祷祝,奉为英灵。但雷昊感于永璘伴随自己征战多年,感情甚笃,特于玉嘉立起占台,请巫占为其祈福,追封为“忠勇护国大将军”,于玉嘉设衣冠冢,并将其九族提入贵胄,享有百石俸禄。然而这一切均无法改变永璘亡故的事实;而雷昊原本欲于返都之后册封其为大将军,此番人事只得就此搁置,不再有人敢提及。
待这些事务悉数料理完毕,又过了七日,禺后玥泠与嫣儿仍旧音讯全无,不但是延烈,便连素来行事沉稳的雷昊亦有些沉不住气。
恰在此刻,哨兵飞奔而来禀道:“禺后陛下平安归来!”
雷昊又惊又喜,自座上一跃而起,拔腿朝房外奔去,延烈亦紧随其后。
来到营中空地,那自马上下来的,正是玥泠与嫣儿。二人大大舒了口气。雷昊几步冲上前,一把将尚未落稳脚跟的玥泠抱住,道:“真真急坏朕了,泠儿,幸好你平安无事。”
乍的教他抱住,玥泠脸上登时飞起了红霞,但仍是静静地靠在他肩头,由他抱住,羞道:“累你担心了。”
“回来便好。”他说着,将她抱得更紧。
周围将士们均爆发出笑声。这是自得知永璘战死的消息后唯一一件值得欢欣之事。
另一方,延烈见到嫣儿亦平安无事,自然欢喜不已,一个箭步上前,亦想将她搂入怀中。哪知嫣儿却不理他,躬身向雷昊万福道:“陛下。”
延烈撞了个空,教兵士们瞧得窃笑,不觉讷讷有些尴尬,但转头便忘了,笑嘻嘻地去拉她的手。嫣儿面上凶狠,剐了他眼,心中却是欣喜。延烈自然晓得,便一把拉住,不再放开。
于是主从四人在众人前呼后拥中入了主帅房内休憩。侍兵端上茶水小点,玥泠与嫣儿方才得以喘气,将在绢国皇宫之内的遭遇细细道来。
原来那夜,内宫侍卫围住黛月阁要人,玥泠自是不可现身。正焦急寻思着该何处藏身,却又闻见阁外传来宦官传话之声:“冷妃娘娘到!”
三人顿时一愣,冷妃此刻来访,究竟做甚?
却说冷妃在一群侍女环拥之下缓缓朝阁行来。为首的内侍宦官丈上前喝止道:“此处已然封禁,请娘娘止步。”
然而冷妃全然不理会他,仍旧径直朝前走去。方迈出一步,便闻“呛”的声响,一对长矛格在了她面前。
她抬眼,冷冷扫过挡路的侍兵,道:“妾身有陛下口谕,区区小宦亦要挡道么?”
“什么?”
冷妃自怀中掏出面金底翔龙令牌,举在手中以示众人。所见者无不大惊失色,慌忙跪倒叩拜。
冷妃缓缓环顾众人,继而道:“陛下有旨,唤云妃娘娘及爱女轩平公主一行往苍月轩,伴陛下赏月。即刻移驾,不得耽搁。”
“这……此时赏月……”宦官长念及刑部军令,难免犹豫,却立时招致冷妃斥责:“公公莫非是怀疑妾身手中这金牌么?”
“不……不敢。”宦官长哪还敢阻拦,慌忙命部下撤了武器,让出道来让冷妃入阁,将云妃三人接往苍月轩。
另一方,得到此消息的袭蓝不免大惊:“徵帝还活着?莫非沧珞失手了?”
“这……听闻今夜徵帝兴致甚高,寿宴结束后仍不愿就寝,唤了冷妃前往苍月轩赏月,随侍众多,更有内侍军护卫,沧珞实难下手。”探子将得到的情报一一回禀。
“那云妃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只怕是冷妃提议……大人亦是知晓的,这二人交往甚密……”
“哼……”袭蓝今夜计划屡屡受挫,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但他并不知晓,提出往苍月轩赏月的正是冷妃。此刻她正与云妃、玥泠、嫣儿共陪在徵帝身旁,于苍月轩内歌舞赏月。
听到兴起之处,徵帝抚掌发出含糊的笑声:“曲倒是唱得不错,只这琴声欠圆润,听着教人耳根生涩。”
奏琴的是名小伎,瞧着年纪不足二八,听到徵帝责难,不觉缩起了身子,连连谢罪。
诚然,徵帝不过随口说说,并不上心。却闻见冷妃插话道:“既是如此,且容臣妾为陛下奏上一曲,陛下可愿一闻?”
云妃与玥泠闻言不觉一惊。且不论玥泠初见她数日,不知晓她的性子,便是与她相识数年的云妃亦不曾见她这般主动讨欢于徵帝。
但冷妃心中却自有打算。
徵帝闻言大喜,欢笑道:“甚好甚好。瑾爱妃琴技无双,朕当年便是听了爱妃奏琴这才一见倾心。来人,将朕房内那支古琴取来,朕要听瑾爱妃弹琴。”
宦官连声喏着小跑退下。不多时便送来一支通体光亮黝黑的古筝。
冷妃在琴台前坐下,素指轻抚琴弦,古琴立时迸出叮咚悦耳的清响。她略略停顿,十指齐动,清越琴声顿洒满轩内,犹若珍珠叮当,争相落入玉盘之中,教听者不觉陶然。曲间冷妃忽而一展歌喉,伴着唱道:
“朱檐灰壁双归燕,一抹夕阳映炊烟。谁家笛弄心犹寒,吟叹厥词祭流年……”
语声空灵缥缈,仿若云中莺鹂,千回百转,绕梁不去。然而歌中不知为何,隐隐透着苍凉。
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便连她何时收了曲都不知晓。沉寂半晌,轩内掌声顿起,徵帝更是欢喜地连声叫好,龙颜大悦。
冷妃自座上起身,欠身礼道:“见笑了。”
“不愧为朕的爱妃,弹得好弹得好!”
冷妃虽谢恩,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之情,仍旧冷然如霜。不知为何,玥泠看着冷妃,心头涌起一股哀伤。
夜宴持续着,直至天微明。尽管云妃三人已是精疲力竭,但玥泠深知,此处才是宫内最安全之所,在天明徵帝上朝之前是万不可离开的,冷妃将她三人带至此处,只怕用意亦在此吧。因而只得强打精神陪着。
不多时,便闻见有人跑近的细小脚步声。原来是报朝的小宦。他站于轩下,细声询问徵帝今日可要上朝。
欢快了一夜,徵帝早已是半睡半醒,哪还有心思早朝。他挥挥手道:“不上不上,朕要睡去了。”
许是见惯了,小宦并不再多说,又行了一礼,低首跑了下去。
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徵帝微微摇晃着身子回内殿去了。
拜送徵帝行远,云妃道:“多谢娘娘款待,我们也该……”
“不是答应了一同去我的洛嫣阁么,云妃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冷妃别具意味地笑着,不容云妃说完,便打断她的话,示意侍女们将云妃三人团团拥住,一道往洛嫣阁去了。
直至到了洛嫣阁,将三人安置妥当,冷妃这方放松下来。玥泠亦知晓她此举是为保护她们,忙施礼致谢:“多谢冷妃娘娘救命之恩。”
云妃闻言却是一愣,道:“泠儿何出此言?”
“母妃,若非娘娘借陛下之名将我们传去,又带我们来此,只怕此刻你我三人早已遭了牢狱之灾了。”
“轩平公主所言极是。”冷妃接道,“昨夜寿宴之上,公主殿下派上席间的那名将军,怕是在阻止陛下喝下药羹吧。那羹,可是有毒?”
“诶?”玥泠顿时错愕,“娘娘怎会知晓?”
冷妃淡然道:“皇宫内待得久了,有些事儿,耳濡目染的,多少知晓一些。”
“娘娘当真聪颖过人。”玥泠由衷赞叹,“只那羹内并非毒药,只是附子之类的中药。这药与常人服用并无大碍,但陛下却是万万不能沾的。”
冷妃不明药理,云妃却是熟知,便与她大略说了。听罢冷妃点头道:“席间下手不得,席后自是有所图谋。奴家料得有人意图再度加害于陛下,这才提议陛下夜半赏月。只要是出于内侍护卫之下,便难以下手吧。”
玥泠了然地点头:“累娘娘劳心了。”
冷妃以略带异样的目光看着玥泠,道:“公主殿下的夫君……可是禺国太子铎昊樊殿下?”
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般震得玥泠连退数步,呆愣半晌,她方讷讷道:“娘娘……娘娘何出此言?”
“为娘的岂有认不出自己孩儿之理……”冷妃的话音微颤,如霜面容之上竟带着些许动摇。
一旁的云妃闻言大惊:“此话当真?”
“这……”玥泠犹豫着,不知该说否。
云妃看向她,柔声道:“若是真相,便告知冷妃娘娘吧,世上有哪个娘亲不挂心自己孩子的。泠儿……”
玥泠咬咬牙,下了决心,低首道:“回娘娘,夫君正是铎昊樊。只先王亡故,他已是国君;数年前又并收西融,现下已是帝王。”
言罢许久,却不闻答话,玥泠疑惑地抬头,竟见冷妃且喜且泣,说不出话来。她不免心酸,再度深深施礼:“泠儿拜见母后。”
“免礼免礼!”冷妃来不及拭去泪水,慌忙扶起玥泠,道:“昊儿当真福气,能迎得泠儿这般贤妻。”说得玥泠双颊飞红,不敢抬头。
云妃亦是又惊又喜,笑道:“不想你我竟是亲家,这便是缘分啊。”
四人均微笑,昨夜以来的沉郁心情似是轻松少许。
然而,即便是洛嫣阁亦非久留之地,必得将玥泠与嫣儿尽早送返禺国。冷妃似已有了腹案,并不显急。
又过数日,冷妃忽而来到三人暂居的房中,要二人收拾物什,明日出发。
玥泠等人不免意外:“出发?前往何处?”
“自然是随奴家返乡。”
三人均露出不解之色。
冷妃解释道:“奴家原本居于喀拉什,受陛下宠幸进宫。陛下担心奴家念乡,便特许一年返乡一次。眼下虽不是春闲时节,但亦向陛下求得了许可,明日便可启程。”
这喀拉什便是绢、禺、芒三国交界之平原,若是到了那里,去到禺国便是易事。玥泠不觉惊喜,忙施礼致谢。
但冷妃又道:“只是,得委屈泠儿与嫣儿小姐装扮作奴家侍女一并前往,方能避人耳目。”
“这岂是委屈,还得多谢母后。只是将我们送回之后,岂不是欠了二名侍女?若是有人起疑那当如何是好。”玥泠心细,想到了这一层。
“不打紧,再自喀拉什招募二名即可。”
冷妃一番话打消了玥泠顾虑:“那么,有劳母后了。”
“泠儿无需言谢,只望见着昊儿替我转达,奴家在绢安好,他不必挂念,只要尽心行帝王之事即可。”
“是,泠儿必定转达。”
于是这般,扮作侍女的玥泠与嫣儿随着冷妃返乡的车队出了宁京,来到喀拉什。一旦到达,冷妃立时另行置备车马将二人送至两国交境,这方依依离去。
接着二人便寻到了于境上守卫之哨兵,证明身份,由哨兵领着来到这玉嘉主营,与雷昊重逢。
听罢二人叙述,雷昊深深叹气,并未多语,更不曾对冷妃的话有些许回应。
当日,禺帝返都,禺后玥泠、大将军延烈、将军夫人嫣儿同行。
禺国的严寒冬日将至,密兰尚有众多事务等着处理。明年开春禺国将迎来一名贵客,若是政行顺当,只怕来年又是多事之年。
尽管这些话雷昊并未说出口,但玥泠已然自他的叹息与神情中知晓了一切。或许,无需冷妃提醒,他亦清楚自己肩负着一国之命罢。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玉嘉主营,以及远在天边的绢国国境,默默朝前走去。
马蹄边黄尘稍动,傲立于主营北侧的永璘的衣冠冢渐渐远去,湮没在冬日的第一场风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