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月,恰是秋风送爽的时节,净空之下的大地一片金黄——金黄饱满的稻穗,一地黄澄的秋叶,以及那淡黄流苏的秋菊;大街小巷中弥散着米酒的甜香,令往来熙攘的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快陶醉起来。
然而,这甜美的芬芳无法穿透皇城那朱红的高墙,传入深宫……
“皇上赐云妃——龙凤玉簪一对!”
“皇上赐云妃——锦绣华服一件!”
“皇上赐……”
……
打远处便听见这唱喏的语调,宫人们莫不窃窃私语:“又是那个云妃,啧啧,进宫不过数载,竟让皇上这般宠幸……”
“你晓得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陛下那些个妃嫔,哪里比得上。”
“哼,再这么下去,哪是倾城倾国,可就是亡……”
“嘘,休得胡说!当心隔墙有耳,你我小命不保!”
只是那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美人却似毫无自知,面对他人想都不敢想的奢华赐赏,竟无一丝喜悦之色,绝色容颜之上既显不出年龄,亦显不出些微心思。只在大太监念完这一长串赏赐名目之后略一点头,当是施礼回谢,继而便再无表示。
大太监倒也习惯,不作任何表示,指示下人们退下。
此时,门外闪进一个人影。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螓首蛾眉,乌发盘云,美目流转,眉目之间竟与冷然而坐的云妃有几分相似。然而身上穿着的,却是侍女宫服。
大太监闻声只抬头瞧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其余小宦则始终垂首低目。众人一语不发地退出了门。
待人都不见了,少女这才发话:“娘,皇上又送东西给你啦?”声音清灵,宛若石上清泉,叮咚作响,又带着未尽褪去的童音。
听到这话,方才面无表情的云妃微微蹙起了眉,柔声训道:“又这么说话了,我不是教过么,不可以再叫娘,要称母妃,再不济,也得称娘亲。还有,得称陛下,那二字岂是你叫得的。”
“是,知道了,娘亲。”少女扁了扁嘴。哪怕是这么个动作,也令她看来娇俏无比。
注意到她的装扮,云妃又是一阵怜爱的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又扮成这副模样。”她伸手招她近身,“陛下刚赏我几副头饰,几件新衣,你去挑挑,合意的便捡去吧,反正为娘的也用不上。”
“才不要咧,又不是赏给我的。”她扮了个鬼脸,依言坐到云妃身边,握住她的手,“再者,我成天又蹦又跳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教我弄坏了可不得了。”
云妃轻轻叹了口气:“泠儿,你多大了?”
“啊?我么……十四了吧。”
“可不是,过了冬,就满十五了吧。”云妃温柔的为她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是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要再这么疯下去,当心嫁不出去。”
“嫁!”显是被母亲的话吓了一大跳,玥泠大惊道,“不要!我不要嫁!”
“女大当嫁,这是祖上的规矩,岂有不嫁之理。改日我向陛下禀明,他定会为你寻个好婆家的。”
“不要不要!”玥泠激烈的摇着头,“我谁也不嫁,我要一辈子待在娘亲身边。”
“傻丫头……若是他日皇命下来,便由不得你了。”
“那我便逃走,脚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不愿再争论下去,她喃喃道;一眼瞥见远远走来的侍女嫣儿,便立刻奔了过去,“我和嫣儿还有事,娘亲,女儿告退了。”
话音未落,人影已跃出门外。
“嫣儿,你来的正好,我们去找柳队长吧。”
“咦?可……可是……”嫣儿为难的看着手中的补汤,“娘娘的……”
一把捂住她的嘴,玥泠抢道:“让别人送去给我娘……亲,我们走。”说罢,径直将她拖走。
唉……夏水昀已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了。状元及第、进宫述职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哪知那领路的小官突然被唤了去,只来得及告诉他往思德殿觐见。头一着进宫的他就这么在偌大的皇宫中迷了路。
“这次……大概往左走吧。”他再度在岔道口上停住脚步,左右为难之下,无奈地抓抓头,只凭直觉乱走一气。这皇宫大的离谱不说,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忽然,他听到墙的那边隐约传来声响,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兴奋的朝最近的景门奔去。
眼前的一幕令他呆立在原地——
雕花鎏金廊前,花红柳绿之下,一名少女正迎着秋日的清风翩然起舞。青丝如织,明眸善睐,细柳生姿,轻盈若花间仙子;风中落英似也有了灵性般,随着她的舞姿上下纷飞,教观者心神皆醉。
一曲舞毕,竟不自觉拍手称好。
这一拍不要紧,着实吓着了院中两名少女。不待他开口,站在一旁的青衣少女已经冲了过来,满脸怒气地瞪向他,责问道:“大胆!来者何人,竟敢在后宫内院中窥探!”
这里竟是后宫!夏水昀一阵头晕目眩,自己误打误撞,竟跑到这要命的地方来了。他急忙辩解:“姑……姑娘莫生气……在下……在下是……”情急之下,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似是对他的窘迫感到有趣,那跳舞的少女噙着笑阻止了她:“嫣儿,你倒是将这位……公子吓得不轻。敢问公子来此作甚?”
夏水昀不敢怠慢,连忙回答:“在下……在下想去思德殿,却不想跑到……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思德殿!”两名少女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咯咯的笑声,“公子,思德殿在那个方向,您似乎完全走错方位了。”
“啊!”自己真是错的离谱了。
玥泠轻笑:“看来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呢。若是不介意,就让小女带路吧。”
“那……便有劳二位姑娘了。”说罢便是一揖。
玥泠甚是有趣地打量着他。一袭青衫,清秀儒雅的脸上带着得体又有些腼腆的笑意。从小到大都未见过读书人的她对夏水昀充满了好奇。
在宫中七拐八弯的,终是找到了出路。玥泠最后指着左前方一扇朱红大门道:“穿过那道门,往前直走,便能看到思德殿的正门了。”
“多谢姑娘相助。”又是一揖。
玥泠掩嘴咯咯笑开来:“不用客气。不过,”她话锋一转,“公子方才见到的一幕可千万不要对他人提起,不然会教我们相当为难的。”
他略一思忖,想是宫女们私下玩闹,怕教上面的瞧见,这才有此请求,于是一口答应:“当然,两位姑娘请放心。”
才走出几步,却又站住,犹豫半晌,他红着脸折了回来:“啊……那……若是姑娘不嫌弃,有空可到府下一叙,我好尽地主之谊,报答二位的恩情。”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块黑底镶金的印牌,交于玥泠,“在下夏水昀,敢问二位姑娘大名。”
“这……”嫣儿显是有些犹豫,不大愿回答。
可玥泠倒是大大方方,毫不忌生,随口便答:“我叫玥泠,她叫嫣儿。”
“那么,玥泠姑娘、嫣儿姑娘,在下告辞了。”说罢,匆匆穿过宫门,消失在重重楼阁之间。
“啊……走掉了。”
“这上面画着什么呀?”玥泠将印牌翻来覆去的瞧。
“是字吧……我也只看得懂几个……这个,是‘左’吧,还有这个,好像是‘印’……其它的我也……”嫣儿为难道,“不如,我们带去问问娘娘吧。”
“好教她知道我们私自见了外人?”
“啊……也是……”
“算了,以后再说吧。”说罢便把这印牌收入怀中,“我们也快些回去吧,别叫娘亲发现我们私自离了阁。”
“是。不过……”嫣儿促狭地看着玥泠,“那位公子看起来对公主您颇有好感呢。”
“怎么会。”
“怎么不会,见过公主舞姿,又有幸让您亲自领路,最后还送您这么块印牌,说没有好感一定是骗人的。”嫣儿掩嘴轻笑,“可他似乎把您看作和我一般的下人了,不然怎敢这般与您说话。”
玥泠佯怒道:“什么下人不下人的,昨天方与你说的,不许这么称自己,眼下立时便忘了?当真是没记性,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随手折下身边的花枝朝她轻敲去。嫣儿笑着逃开:“哎哟,公主饶命呀。”
两人嘻笑着朝来路跑回去。
另一方,夏水昀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朝见。
然而当他踏入思德殿的殿门,却意外地发现金銮殿上不见徵(音zhi上声)帝的身影,只有为数不多的大臣在堂上列作两列。见他进来,便有一穿着紫衣,容貌肃谨,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走出列来,对他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夏公子了,好一个相貌堂堂的年少英才。恭贺你状元及第。”
夏水昀只一眼便立时明白,眼前这身穿紫色一品官服之人,乃当今绢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正宰相)的袭蓝,同时又是徵帝的岳丈。
位于大陆东南部的绢国,自立国以来,已历20帝,现今在位的徵帝乃是16年前自其父皇宁帝手中接过皇位者。年逾40的他,本该正值壮年,形体壮硕,外表看来倒也一副帝王该有的模样,只是过度荒淫导致面色蜡黄,双眼迷离无神。有不满官吏者多在私下里称之为“无望帝”,取其“治国无能无望”之意,但其中还有另一层深意。
宁帝在位时,徵帝睿煦不过是其膝下24名皇子公主中的一个,排行第十,在其之上,尚有四位皇子。大约是自觉登基无望,睿煦便将自己放纵于温柔乡中,自皇子时代起,便无心军政,一味享乐,其府中不断有佳丽美女进入。周遭官员瞧在眼中,也皆心照不宣,多是巴结有着第一顺位继承权的长皇子睿桓,或是精明能干的四皇子睿晔。
果不其然,政丰23年,宁帝立睿桓为太子。
然则此后不过3年,宫中便盛传太子一党图谋篡位。政丰28年,刑部自其府中搜出紫衣龙袍与国玺,太子篡位,证据凿凿。宁帝闻讯大怒,一道圣旨,将太子及其亲党,连带其族,统统流放至西境梓州;诞下太子的贵妃贬入冷宫;与之关系甚密的二皇子亦因此失势,数月后于自家府中郁郁而卒。而揭举此事并令刑部追查的功臣四皇子睿晔则备受宁帝青睐,于一年后被立为太子,其亲信亦飞黄腾达,位极权重。
哪知又过了2年,人员全然翻新的刑部却查出当年长皇子篡位一事实为诬陷,而诬告者竟是当今太子睿晔!朝野上下顿时哗然。宁帝震惊之余,一再施压,命刑部彻查此事,结果竟是当年四皇子与九皇子勾结,将暗中制作的龙袍及国玺命人藏于太子家中,再笼络前任刑部尚书,一面派人搜查太子府一面以钱财及特赦买来一死刑犯人充当太子篡位的人证,导演了这一出逆反大戏。事后死囚照例被处死,太子一党悉数流放,四皇子当上太子,对当时功臣许以高官厚禄。众人皆以为天衣无缝,可高枕无忧,哪料3年一次的人事变迁竟将这一事全然抖落了出来。
宁帝勃然,命刑部将当年阴谋参与者悉数捉拿,不日便下令极刑斩首。然而,当宁帝想再次召回长皇子,再度立其为太子时,却得知长皇子已于流放途中染疾而亡。历经数次变故,许是精神上受到极大打击,宁帝的身子突的便垮了下去,不久便奄奄一息,不待他宣布新的太子人选,便撒手人寰。
诸臣震惊之余,只得仓惶寻找帝位继承者。然宁帝子嗣虽多,却多为公主、幼子,女性不得继位而幼子至多不过数岁,唯有当时已过不惑的十皇子睿煦。但多年来睿煦毫无建树,宫中多看轻者,更罔论拥其为帝。然睿煦岳丈袭蓝却是个敏锐之人,嗅到这个中变故,立即驱使亲信四下游说笼络,引得原本一向沉寂无声的睿煦亲党活跃起来,开始积极游走于贵族权富之间,拉拢动摇中立者,拥睿煦为帝。终于,政丰32年冬,睿煦继位,是为徵帝,改年号为宣平,该年是为宣平元年。
徵帝登基之后,确实一反旧态,进行了新的人事任命,废黜了大部旧日官员而提拔自己的亲信,并委任其岳丈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正宰相),军队亦大肆调整。
然而,做完这些后,徵帝便像是耗尽了终生勤勉般,再度一头扎进了后宫,终日沉溺不可自拔,政事全部丢给了首台袭蓝,袭蓝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宫中莫不俯首;更有甚者,背地中称之为“影帝”。
夏水昀自是晓得此人怠慢不得,忙躬身行礼:“在下夏水昀,见过首台大人。大人缪赞。”
……
暗夜,大漠。一弯新月自无星的夜空中,将清冷的银光洒遍荒芜的沙漠。广袤荒原之上,隐约可见零星篝火。
此刻已入子夜,守边将士多是已进入梦乡。驻守这边陲荒漠,多有流寇骚扰,既便是睡梦,亦不甚安宁。但将士们仍是勉强入睡,以期在梦中能寻到久违的和平。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危险近在咫尺。
夜幕掩护之下,一队铁骑悄然逼近。荒漠风声正劲,连守夜的卫兵也没能听到任何可疑之声。待人马集结完毕,一个低哑的嗓音喝令道:“杀!”
瞬间,万道流光划破夜空,天地顿时被银色与红色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