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决定改变路线。
他要去找蓝其安,问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人到死还在念着你还在恨着你?
他要去找杨大叔的爹爹,告诉他,阿卜杜力在中原结了亲,跟妻子很恩爱。
他满腔悲愤,踌躇满志。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
他甚至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更何况,萧去病的性命危在旦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丁洲清清淡淡一句话,便把他打回了现实,让他言语不得。
可是这样,却只能让他更郁闷,更沉痛。
在这一行五人的队伍之中,他从来只是个随从。
他闷着声,茫然中四下张望。
他看见左手不远处,连沐月整张脸都埋在荣渭怀里,肩膀抖动,抽泣声断断续续,她也在伤心吗?他摇头,却同时看到荣渭满脸的不耐。虽然他的手掌轻柔,一下一下拍打小姑娘后背,代表着他温情的抚慰,但是,他的面孔严肃,是向着官道的方向。
他知道,他是在着急。
他在为着他的好兄长萧去病着急。
而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丁洲,却出乎意料的面无表情。林北与他相交时日不长,见过他的神色有时戏谑有时凉薄有时冷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平静到刻意的地步,显然,他此刻正强自压抑着什么。
而再远一些避开人群的地方,是长孙姐妹。
他的目光转动,情不自禁便粘在了阿旁身上。
他到这时才赫然发现,此刻的阿旁神情颓然,面色苍白,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却挡不住泪水滂沱,蜿蜒无声。这昔日最最神采飞扬的姑娘,此刻却仿佛一只幽灵,除了她面上泪水无声,竟再也看不出丝毫生气!
他看到她的嘴唇翕动,似乎正在诉说着什么。
而阿浅,她低垂着头,抓着姐姐的手,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安慰?
他几乎想也没想,便走上前去。
站在了她的身旁。
然后,他听清了她口中喃喃,一直念念不忘的内容:“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的,我不好,我不该去的……”
原来,她在自责!
“二小姐……”林北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开口,却悚然一惊——他哪里有资格开口!若非是他莽撞出现,冰漪便不会认错人,那么,她便不会爱恨交迸心力交瘁而死!
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他,才是彻底的罪人!
这念头一起,林北立时如遭雷击!
他只觉心下一片冰凉,甚至连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的眼前,是冰漪那一头墨黑的长发,以及那浓重黑色之中,阒白一片的怨恨面孔!
其实,她到死,仍然没有放下。
而她最后的怨与恨,在他身上。
他远远地退开去,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他始终,都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好的林北。
终于,没有人再去顾念他们的心情。
丁洲和荣渭达成一致,连夜渡河南下。
汝水无浊波。
夏夜的新野城,皓月高悬,微云流动,皎洁月光投射在宽阔河水之上,伴随着悦耳动听的水流之声,清亮幽谧,别是一番风雅有趣。
只有那摆渡的肖老爹有些不情不愿,他口中嘟嘟囔囔,似乎有意让众人听到他的抱怨:“一早讲定的事,拖拉拉都过了晌午,大夜下的,若非俺水性好,哪个愿意接下?”
他的周遭,衣饰华贵的少男少女们或站或坐,却齐齐沉默,他们的身影勾在黢黢夜色之中,令他忽的禁了声,他的心里,仿佛忽然生出一块沉重大石。
仿佛为了打破这无声的压抑,这肖老爹手下加力,双桨同时飞快划水,小船立时犹如离弦之箭,向河水中心奔流而去。一改初时他夜黑灯暗下的小心翼翼。
水声渐紧,夜风清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众人不由得都挺直了身体。
而阿浅,便在这一片月光之下,发出一声惊呼!
她的目光,直直盯在肖老爹面上,似乎生怕他忽然扑将过来。
“姐姐,我不要坐他的船!”她拽紧阿旁的衣袖,轻声嗫嚅。
“阿浅乖,马上就到了……”阿旁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闻言只是答应,却并不阻止。
“姐姐呀,我要下船啊!我要下船啊!”一向沉静的少女却突发疯病,她的面孔雪白一片,掩不住的恐慌惊悚!
她一面叫嚷,一面哭泣,一面挣开她姐姐的怀抱,不管不顾地向水中跳——
“阿浅!”
林北这时距离少女最近,惊愕之下猛然清醒,只见他出手如电,一指将哭叫的少女定在原地。
那肖老爹也在这时清醒过来,他恶狠狠地瞪着这痴傻的少女,不由扬声道:“不坐俺的船,俺还不愿意让恁坐哩……”
少女面上泪水更多,望着他的眼目之中更多的却是悲悯哀怜之意,她抿着唇,哀哀犹如幼雁。
似是为着这目光所动,林北不由自主地在她身旁坐下,顺手拍开了她的穴道。
而与此同时,少女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将林北推入河中。
而她自己也趁着众人大惊的时刻,一把拉住她姐姐,跃入了冰凉河水之中!
水流湍急,再加上那肖老爹刻意地卖力,渐渐将连沐月一连串的“四小姐……林兄弟……”的呼喊声剪碎在风中,茫茫夜雾里,似乎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渐行渐远……
好在三人的水性均算不差,几经挣扎,相继摸上河水中央的一块大石。
那大石甚是巨大,盘踞在河水之中,仿若一只巨大海龟,将河水劈开分成两道。
而阿旁一经上岸,便立时将阿浅搂在怀中,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浅浅乖,浅浅不哭~~~是姐姐不好,姐姐该打~~~”,她一面说话,一面扯住妹妹的手,在自己湿嗒嗒的头发上拍打。
“姐姐!”阿浅的身子依然还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害怕,抑或者是其他,她只是一把抱住姐姐,轻轻抽泣,道:“姐姐,我……”,她抬起一张青白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紧紧咬着下唇,月光下,她的目光殷殷,惊恐而哀伤。
阿旁却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她紧紧搂住妹妹,却向林北高声叫道:“姐夫!我们必须回岸上去!现在!马上!”
她一面呼喊,一面已经当先重新跃入水中,她纤弱的身躯在河水中乍沉乍浮,声音却出奇的响亮稳定:“浅浅!你等在这里不要动,姐姐肯定来接你!”
林北懵懵懂懂,不知道她怎么忽然焦急成这样,却在第一时间奋力跳入水中,向着阿旁游过去!
一朵乌云无声飘过,渐渐遮住月色。
水面风声倒卷,搅动无数浪花汹涌翻飞,白色泡沫喷涌如浆,似要将二人生生吞没!
阿旁双眉紧蹙,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咬的嘴唇上又青又紫,丝丝缕缕全是血痕。
她的小腿在这冰凉的河水里,抽筋了。
林北一直在她左右环护,这时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当下问她道:“你怎么了?”,他讲话的同时,已经腾出一只手来抓着她的胳膊一起向前游,只以一只单手在前方拼命划水。
“我小腿抽筋了……”阿旁闷哼一声,复又推他:“先不要管我,连姑娘他们怕是要出事,你快快去岸上找人救他们……”
她话未讲完,林北已经一个猛子扎下去,伸手在她两条腿上反复推拿起来——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一条腿抽了筋,又怕她另外一条腿受不得激,也疼起来,干脆两条腿一同对待!
热力上涌,痛感消失。
足足一碗茶的时辰,林北才又自水下露头,他顾不上喘气,一张口便问她:“怎样?好点没?”
恢复的少女没有再答话,她用更加迅猛更加矫健的身姿给了他答案。
人命关天,她实在没有时间表达她的谢意。
而岸上,一个小小瘦弱的孩子正瞪大眼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