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你们在做什么?”
孩子的声音,短而急促,洪而不亮,一听便知有不足之症。
“要不要拉你们上来?”
孩子见他二人不答话,又主动开口。甚至,他小小的身躯也慢慢靠前了些。
“小兄弟,快去喊你家大人过来!”阿旁这时已近力竭,闻言挣扎着又向上划了两下,探头从水中大喊。
“啊?”孩子似乎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回了一声,人却向后退了两步。
“要出事啦!喊你家大人过来救人啊!!!”阿旁的呼声嘶哑,已禁不住要哭出声来。
“哦……”孩子慢吞吞答应了,却半晌不见动作,他似乎天生反应奇慢,这时反而抱膝坐了下来,他个子原本瘦小,坐下来之后,暗夜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只有他细弱的声音静静响起:“死了便死了吧,只怪他自己命歹,与我何干?!”
他一面说着,一面却又自顾自咯咯地笑起来:“要死的人多着呢,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救不过来,你救了他又怎样?我奉劝你,先顾着自己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保持着抱膝而坐的姿态,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像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而随着林北“呼啦啦”一声水淋淋地自河水中爬出,那孩子猛然站起,头也不回地向不知名的某处飞身而去。
他的身法优美飘逸,他的身体却瘦弱的可怜。
林北来不及再去看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将阿旁也拖出河水。
这时,两人身上已完全湿透,经夜风一吹,冷的厉害。但是阿旁一翻上河岸,便立刻推他道:“姐夫,你向西我向东,我们分头去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迅速伸手抹干净脸上的水渍,转身向夜色里跑去!
林北也不敢耽搁,他们一路行来,深知此处渡口白日里因了舟船往返,热闹喧嚣,到了夜间,却是人去楼空别是一番景象,他依稀记得距离此处三里外有一户做饭食生意的船家,当下辨了一下方向,拼命而去。
却说林北刚刚跑了半柱□□夫,却见不远处一条白衣人影急射而来!
他下意识想要躲避,那白衣公子却已他身边停下,他一开口,便让林北觉得惊喜莫名。
他问:“兄台,方才可是你与一位姑娘呼喊救人?”
林北点点头,伸手向河水下游指点:“就在那边!二小姐说要出人命!”
那年轻公子不待他开口说完,转瞬便没了人影,夜风里,他的声音彷如清风朗月徐徐拂过:“快去找那位姑娘吧,有我在,你放心。”
他这些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过,清淡的没有一丝痕迹,可是林北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他粗声喘气,想了想,依着那公子的指点,去找阿旁回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林北偶尔回首,依然记得这年轻公子的一言一声,似乎便是他,点燃了他对江湖的第一缕向往和热情。
那是一个有着无穷魅力,能让所有人为之舍命相随的人。
虽然他最终没有逃过他自己的弱冠之命。
林北和阿旁赶到的时候,一切平静的好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丁洲、荣渭、连沐月,甚至是那肖老爹,都或站或坐,怡然自得。
他们围着篝火,看着他们一身水淋淋狼狈不堪走来,眼里却尽是复杂神情,仿佛他们洞悉了二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
林北瑟缩,阿旁却坦然。
她向着四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头对林北轻松道:“姐夫,我去接阿浅,你在这里烤烤吧……”她一语未竟,却见她的妹妹一袭绿衫翩然,款款自汝河之畔涉水行来。
灼若芙蕖,恰出渌波。
这一回,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而在这所有人之中,连沐月的神情最是奇异,她的眸光闪耀,望着不知名的某处,却是连连摇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人。
夜色里,她轻轻叹气,面上是无尽哀愁。
而丁洲的眼光锐利,早将这一切都收入目中。
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他分明看到一个瘦小到几乎辨不清形状的孩子迅速消失了。
那孩子,他快到他甚至来不及分辨。
这孩子是谁?
他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荒僻郊外?
是他救了阿浅吗?
他如何能带她脱困却完全不似他姐姐的狼狈不堪?
连家的小姑娘呢?
为什么见了他会这么难过?
他让她想起了谁?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骤然变冷。
他蓦然转头,不再去看她。
此行南下,他自有他的目的,不必要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劳神费心。
他更感兴趣的,是长孙家那个四丫头——经今日之事,她竟果然如传闻所言,有通晓未知之能!
长孙老儿将她收藏深闺十余载,必是打了奇货可居的主意。
他扯唇冷笑,慢悠悠坐下身子——自有那天真热情之人,替他费些口舌。
果然,连沐月的目光未及收回,已蹦蹦跳跳地跳到阿旁面前,她吐着舌头,笑嘻嘻推她:“呃姐姐,你快去换换衣裳吧,夜里凉,贴在身上要生病的……”她说着,扬手一指,向不远处的山坳里:“那边有个避风的山穴,安全的紧,我帮你望着!”
阿旁见了众人,又见了妹妹,心里已然安定,闻言抿唇一笑,带着阿浅跟随连沐月向山后而去。
而林北索性凑在火堆旁边,一半烤火一半烘衣,倒也很快放松下来。
只是他天生不善言谈,而丁洲、荣渭也不是多言之人,因此一时间气氛沉寂如水,与此刻火光欢快跳跃的场景大相迥异。
好在阿旁很快更衣回来,他们三人跳水之时,遗在船上的衣物都由连沐月细心收着,这时倒不尴尬。
连沐月天生语多,方才叽叽咕咕已不知跟长孙姐妹说了多少,这时面上犹带笑意,三人一路行来,又是一阵爽朗笑声骤响。
那笑声愉悦透彻,彷如阳光刺破乌云,大地万物回春,令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三位少年为这笑声感染,面上一松,不自禁都露出微笑。
而一旁的肖老爹早已将几尾烤好的鲜鱼用厚厚的叶子包好,噔噔几步跑到阿浅面前,他的笑脸宛如菊花绽放,满是褶皱却极灿烂,他的语声是亲昵地、讨好地责怪:“恁说说恁这丫头,咋说跑就跑咧?饿了吧?快吃快吃!”
阿浅怯怯接过,仍是不敢与他对视,她垂着头,极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丫头,跟俺客气个啥!”肖老爹见她接过,笑得更加开心,连忙跑开,又去分鱼给其他人,一双眼神晶亮,却始终围着阿浅打转。
几人吃了东西,烤了火,不由得困意上涌,渐渐倦怠,便安排了丁洲守上半夜,荣渭守下半夜,其他各人自去休息。
说是休息,不过是在背风的山穴处,重新点了火,各自打坐调息而已。
林北功夫浅,内功却有长孙舞槭打下的根基,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在心里默默诵读口诀。
未几时,一股绵长热力渐渐自丹田处升起,逐步行至四肢百骸,温暖干燥,将他一身寒意尽数驱赶干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只觉身上说不出的轻盈抖擞,似乎蕴含着说不出的气力能量,当下睁眼站起,信步而行。
不远处,荣渭正环臂而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与他点了点头。
这时的天空,尚未完全放亮。
东方一角,一弯下弦月正慢慢隐退,而同一时刻,一抹鱼肚白朦朦的,顺着月光消散的地方,爬升晕染而来。
夜风清凉,空气清冽,哪里都是好闻的淡淡泥土腥气。
林北独自立在河边,耳听得河水轻拍,浪涛翻涌,胸中顿时腾起一股豪气!
他折枝作剑,一招“明月照高楼”起势,剑势时而酣畅淋漓,时而婉转轻盈,时而凌厉果决,时而绵软辛辣,他只觉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醍醐灌顶一般直要将他淹没,忽然间让他对这些剑势剑意有了高一层的领悟!
他这边正舞的尽兴,却听耳边有人轻声念道:
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汉湄。
明月照高楼,晨风鸣北林。
江头铁剑鸣,高志局四海。
长歌正激烈,短歌不能接。
玉座成荒垒,凤笙照黄昏。
尘土满征衣,马蹄催趁归。
援琴发清商,慷慨有余哀。
当歌对酒时,含笑看吴钩。
他诧异回头,却见阿旁一身红裙负手而立,正向他做鬼脸:“姐夫,瞧你此时此刻之剑意,大有山河变色,天地低昂之风!不枉我大姐将她最最得意的明月剑法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