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北对江湖的有限认知,自然不能理解“冰火教”的古怪规矩,也不可能识得冰火教圣女的身份标识。
而以林北对感情的简单想法,自然更加不能明白堂堂冰火教圣女冰漪为何会弃责任义务于不顾,私奔于落魄书生,最后为他所弃却仍然爱恋于他。
他最最不能理解的,是冰漪那种奇怪的爱也到极致,恨也到极致的态度。
他父亲去世的早,他自幼便与娘亲相依为命长大,然而他娘自年轻时,便已是水火不侵古井不波的性子,似乎世上已再难有事情能够打动她。
因此,在林北的心目之中,大凡女子,平静无波无欲无求才是正常自爱,若是像对街的招儿妈一样,喜怒形于颜色,动辄大声呼号,那是再让人看之不起了。
偏偏,这所谓的圣女冰漪,便是这种脾气,并且她的坏脾气尤甚!而因了她这恐怖的脾气,他险些命丧此地!想来更是后怕!
所以,他百思仍不得解的,是这样的女子哪有一丝一毫“圣女”的样子?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用铁链子紧紧锁住的白发女子,虽然他也同情她的遭遇。
然而,阿旁两姐妹却恰恰与他相反,两个少女一左一右,卫护在她的身边,她们轻声细语,哄她说话,引她微笑。
她们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给她讲杨大叔早已讲过千遍的那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并没有因怯懦到卑鄙的男人,也没有因不敢承担责任转而残忍的男人,那个男人,他只是太傻太善,他为了他们的天长地久,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能回来……
渐渐的,冰漪的面上又现出了红晕,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她用自己枯褐的断掌轻轻梳拢她的长发,她抬起眼茫然地问:“那么其安呢?刚才我明明看见他了……”
“娘……”阿旁轻轻叫她,勉强笑道:“爹爹还没回来呢……想是您太想爹爹……”
“哦……是我……太想他了……我真的……太想他了……”冰漪笑起来,空洞的面庞第一次闪现出惊人的光彩,她的嗓音甜润如少女,她轻轻地唱起歌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向着阿旁点头微笑:“厉儿,这歌好听吗?你爹爹初初见我,唱的便是这首曲子……”
说话时,她稍稍抖了一下,身上原本半披着的云白锦缎氅衣顺势滑落,露出她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凉薄身段,枯瘦的触目惊心!阿旁不忍再看,起身为她重新批衣,她也听话,半伸开手臂,由阿旁动作,喉咙里依然依依呀呀喑哑作响,自顾自继续唱着她的歌谣。
歌声之中,她雪白的长发开始一点一点发灰,又一点一点变黑……
一旁的阿浅却忽然惊声尖叫,她的声音恐怖,呜咽全部闷在喉间:“姐姐!姐姐!她……冰娘娘她要大去啦……姐姐!杨大叔!”
这一边阿旁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她眼睁睁看着冰漪的长发变黑,终于忍不住叱责阿浅:“不要胡说!你没看见么?冰娘娘她……她在变年轻呐……”
二人的呼喊声清晰,那杨大叔却如遭雷击,他呆呆地立在门口,忽然之间热泪长流,他的面庞一瞬间灰败如死,却始终不肯踏进屋中一步。
而这一边,冰漪却终于住了口,她扭着脸,伸手向布帘的方向微笑召唤:“阿斐,你进来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那杨大叔在门边呜咽了一声,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双腿快速移动,几步便膝行至冰漪床前,不住地在她面前叩头:“大人!大人!大人!”,他的喉头数度哽咽,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冰漪的断掌在他发顶轻轻摩挲,轻声细语地叹气:“阿斐,蒙你十数年来不离不弃,我心下一直十分感激……现下我要去了,但忘你以后能忘了我,好好地回家里去……”
杨大叔目中几乎留下血泪来,却拼命地点头,他鲠直了脖子,仰面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记挂的。”他面上泪水纵横,声线却出奇的清晰稳定,引得那冰漪很是欣慰,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过了半刻,她的长发几乎已全部变成了黑色,她的精神也似乎更加好转了些,她才又出声叫阿旁道:“厉儿啊……其实我早便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她抓着她的手,空洞的眼中这时也看不出是痛还是恨,只是慢慢道:“我生下的,是个男孩子。”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阿旁却几乎要惊叫出声——众所周知,冰火教叛逃的圣女一旦生出男孩,那么,等待这一家三口的,便是世上最恐怖最残忍最血腥的惩罚,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冰漪的爱人要弃她而去——因为,他受不了那样残酷的刑罚!
果然,冰漪又慢慢续道:“他一出世,便……便注定是活不了的……他的爹爹,他的爹爹真真是个好人啊……呵呵……他被我家里的人吓坏了,他只知道,扔掉我们母子,他便能继续回去念他的书考他的功名……所以,他早早便把我们卖给了我的家里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是当着他自己亲爹爹的面……被扭断了脖子……他,他,他当时出生下来还不足一炷香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啊啊~~~~~~~”她大声叫着,显然是痛极了,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捶着胸口,直捶的胸口上鲜血淋漓,她大声叫道:“姑娘,我要你答应我,一定一定找到那个人,你便替我问他一句,你问问他,这些年,他可能睡的安稳?!”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完全撕裂,只有丝丝之声动人心魄!
“娘……娘……”阿旁哀哀地叫着,不住地去抓她那残缺的断掌,她只觉得心里痛极了,一口心头热血堵在腔子里吐不出咽不下,涨的她心口发疼,涨的她恨不能一口将它吐尽了方才舒服!
冰漪却又不理她了,她的手脚这时已完全自锁链之中挣脱了,她带着一点新奇的,抱着自己的手脚,面上全是轻松快意,她的断掌在她断掉一半的小腿上轻轻抚摩,神色温柔,然后,她的手撤下来,歪在了一旁。
她死了。
“娘!”阿旁哀声恸叫,哭倒在她身上。
而阿浅却已完全呆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只呆呆地凝视着脚下的湖水,湖水冰凉,激的她身上一阵一阵发冷,甚至连心里,也一并寒冷起来。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坐倒在碧蓝的湖水之中……
只有杨大叔,他便仿佛没事人一般,自打冰漪咽气的一刹那,他便已经收敛了眉目,此刻,他已从容站起身来,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她一眼,便已默默地转身走出门去,似乎再也不愿多停留哪怕一刻!
林北僵直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短短两个时辰之内的风云突变,心里又惊又恐,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抑制住他心里一阵一阵的寒意。
他只知道,两个时辰之前,阳光灿烂天气明媚,他们一起跑来预备闹酒吃鱼。
他只知道,两个时辰之后,这一生苦楚的圣女,终将沦为烟火,归于尘土。
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突一下一下跳的生疼,他不敢相信,方才能将他捏于股掌的狠戾女子,转眼之间便已消逝无形,不留一丝痕迹。
这时候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为什么还不离开?!
直到他忽然被一阵烟熏之意呛回了魂魄。
不知何时,门外已燃起了熊熊大火,浓密黑烟直冲云霄,便是厚重的毡帘亦掩盖不住。
而冲天火焰之中,是杨大叔快慰的脸。他的怀里,是冰漪一脸安然。
“杨大叔!”
阿旁猛然惊醒,她迅速冲过去,似乎想要将他拉出火堆。
阿浅却伸手扯住了她。她面上平和,向杨大叔微微笑道:“大叔,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杨大叔的面庞被火光映的通红,竟散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他闻言微微抬头,似乎是想了一想,才向着三人轻声道:“请告诉我的父亲,阿卜杜力要去见真主了。”
他轻抚着冰漪的如瀑黑发,喃喃道:“傻孩子……你让我去哪儿呢?你说的对呵,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他深深弯下腰去,在冰漪苍白的唇上印上了一个最虔诚的吻。
他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惜,鱼还没有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