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系道:“这三位将军自开国之初就跟随王爷左右,如果连他们都不能信任,那么这秦王府也无何可信之人了。”
“说得好!”李世民一笑,接着道:“一月之后,本王能否重新成为他们的元帅,就全看他们的忠心了。”
长孙心中还有些疑团,但如今已顾不得这般了,既然秦王对倒唐军和太子党胸有成竹,那么当务之急就只剩下一个,那便是当今天下炙手可热的开山之钥。然而长孙无忌此刻心中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当务之急,反而问道:“六公主可好?”李世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说道:“她被倒唐军的掳去了。”长孙无忌的脸色刷地变了,怒道:“你不曾保护好她?不论是为了什么,她始终是你未来的妃子!”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失控的怒气,眼前再次闪过那袭淡泊如烟,幽静入兰的身影,最后浮现出的是她满脸青紫,痛苦难耐却毫不吭声的神情。长孙空翎透过门缝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忽然转过身,倚靠在门框上,默默不语。许久,李世民才道:“我会救回她的。倒唐军要的是开山之钥,他们在得到钥匙之前,是不会对瑾儿加以伤害的。”
长孙无忌似乎对这句承诺并不满意,担忧而不快地坐在一边。李世民甩开脑海中的影像,忽然唤道:“舜郎。”话音刚落,黑衣侍卫便从屏风背面走了出来,隐舜镇定冷漠的眼神一如往昔,朝长孙行以单膝跪拜之礼,便站起身来,听候吩咐。只听李世民道:“你拿上我的令牌,即刻出城,沿途打探倒唐军的下落。多派些人手化妆成突厥人,混入灵州,贺兰等地密切注意突厥军队的动向。在大军出发之前将这封密函交给李靖将军,让他务必照密函上交待的做,不得有误!”
“是。”隐舜接过密函,收入怀中。李世民又道:“找到倒唐军便设法救出六公主,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是!”隐舜应了一声,便随即推门离去,半分也不耽误。李世民望着他的背影志在必得地一笑。转身忽然瞥见长孙无忌的目光,只见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想出了神。
就在皇城风云变色的时候,远在江南的余杭城却是一如往昔的富庶和热闹。无论是远方的战乱,还是天子脚下的权势纷争,都影响不论这个人间天堂半分。
风,依旧和煦;人,依旧热情。尤其是那一座名冠天下的江山楼,依旧是客流满堂,珠光闪烁,小厮们微笑着迎接每一个来宾,用香茶,美酒,美姬满足客人们的所有要求。只是,少了四楼的掌声。因为,少了一个人。
不过,日子一久,余杭的百姓便鲜少关心四楼书场的情况了。每个人的记忆都停留于数月之前的那场惊艳绝伦的剑舞和那袭从楼上坠下的翩翩白衣。四楼的书场也已经很久不曾有人光顾过,即使众小厮们每天打扫得一尘不染,这里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所以,当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进内堂禀告说四楼书场来了几位客人时,江山楼楼主便豁的一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将正与之商榷生意的宾客抛诸脑后,立刻头也不回地往书场走去。刚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江君的眼神顿时一黯,原来那并非风神策归来。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便升起浓厚的兴趣和疑惑,在走近那几名来客之时,又恢复了平静。
眼前的来客是一男三女,男子的面容依稀熟稔,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气质不俗,面色却带些不正常的苍白,隐隐透露出阴冷的味道。而他身边的女子更是惹人注目,最小的一位目光单纯无邪,天真俏丽,另有一位看似依然过了双十年华,但幽雅清媚,婉柔婥约淡淡的笑容带着倾倒众生的柔媚。更为奇特的是,那男子怀中还揽着一个女子,乍一看似在昏睡,细看之下,那女子脸上微微发紫,且面色暗沉,气息微弱,更像是中毒。
江君只一眼便粗略地打量了这四个人。收回忖度的目光后,他上前有礼地拱手作揖,说道:“江山楼欢迎四位来访,不知有何需要鄙人服务?”
“在下姓杨,名邃。冒昧来此,实有一事相求于江楼主。”来人也不拖泥带水,大方地报上姓名。原来此人正是隋末太子杨遂。那名极年轻的女孩自然便是阿蛮。只是不知为何雪溪夫人竟会带着李幽人一起随他来此,身为玉府妾室,她这样贸然离府,难道不怕府中人担忧或怀疑?而此刻李幽人毒素深植,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杨遂等人在这个时候带她上路,也不知是何居心。
江君并非朝廷中人,况且前朝已灭七年之久,听见“杨遂”这个名字,也多半不会有所反应。所以他只是平静问道:“杨公子有何事相求?”
杨遂道:“不瞒江楼主,在下一行四人遭人追杀,府邸也被人占据,这位女子更是遭对方毒手,如今身中剧毒,所以想请求在江山楼中暂住,以避祸患。”这一段话虽然夸大其辞,但也并不假。杨遂等人的地下隋宫已经暴露,断然回不去了,李幽人身中剧毒也是真,自然需要地方静养。然而江君万万想不到的是此人乃是隋末太子,这中毒女子也只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况且现在李世民回宫,定然会对倒唐军的势力进行大清洗,南方余杭距帝都较远,内卫一时也不会查到此处。更重要的则是,要想查明风神策的来历,只能从江山楼着手。所以他们才一路南下,以避祸为借口留在江山楼中。
江君虽然想不到这一点,但也绝不是蠢货。眉头一挑,看了看李幽人,这才回道:“我为何要庇护你们四人?江山楼可不想惹上这等麻烦。”杨遂似乎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答案,轻轻一笑,说道:“看在少楼主的面子上,还请楼主三思。”
果然,江君大吃一惊,问道:“你说少楼主?你跟神策是什么关系?”杨遂不急不缓,说道:“风公子是在下的恩公,这位李小姐则是他的心上人。在下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为恩人保住李小姐的性命,所以才恳请江楼主接受在下的请求。”
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在情在理,且看杨遂的神色也不像在说谎。江君正不知如何定夺,这时他身边的小厮看了李幽人良久,忽然回想起什么,附耳对他说道:“江爷,那位小姐好像就是和风少爷一起离开书场的姑娘。”江君目光一动,沉吟片刻,半晌后道:“你们被何人追杀?神策现在何处?”
杨遂道:“还请江楼主见谅,以免惹祸上身,追杀我们的人您不便知晓。而风公子现在何处,在下就真的不知道了。他前些日子居住在洛阳玉府之中,却在半个月前失踪了,在下听他说起余杭的的江山楼,这才冒险前来碰个运气。”江君心中益加担忧,没有立刻给出回复。就在这时,杨遂怀中的丽人忽然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柳眉紧紧蹙起,红唇微微开阖,众人仔细听去,方知她在梦呓,那声音飘忽而轻柔,更似带着微微的抽泣,江君目光一闪,原来李幽人在唤:“神策……神策……”
杨遂等人也听见了她的梦语,阿蛮关切地走上前搭上李幽人的腕脉,放下后神色复杂地朝杨遂摇了摇头。江君看了这一幕,终于说道:“你们就在楼中住下吧”
杨遂等人面露感激之色,朝他微微欠身随后这一行四人便随同小厮住进了江山楼的后院。这座天下闻名的楼邸后面,却显得如此宁静,清澈的池水中开满红艳夺目的莲花。
池塘正对着一扇窗棂,满池清香氤氲,在窗外萦绕着,却不知为何里面的宾客将门窗关得甚严,一丝风都难以透入,更不要说屋外的莲花幽香了。
房间内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断断续续的捣药声隐隐传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一个女子道:“方才我施针在她全身几大穴上,已经暂时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这男子微怒,语气阴森得厉害。
那女子却不瘟不火,缓缓道:“只有毒性暂时潜伏下来,她才会醒。不过光是靠施针也只能保住一时,所以还得看阿蛮尽快配出解药,才能保住她的命。”
这时,捣药声停住了,一串轻巧的脚步声响起,似在慢慢走近床榻,片刻之后便道:“好奇怪,主人……李姐姐所中的毒,竟然……竟然……”阿蛮的小手重新搭在李幽人的手腕上,皱眉沉吟,严肃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在她稚嫩的小脸上。可是细察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症状。李幽人身中的枫香之毒已然所剩无几,却有另一种毒倾入了她的体内。更为奇怪的是,这种不知名的毒对枫香是利害参半的,一方面遏制住枫香之毒的蔓延,并在一分分地蚕食着原来的毒素,另一方面却也渗透进人全身的血脉中,速度极慢,却是药石无法控制的。
也就是说,这样并非以毒攻毒的迹象。
阿蛮颓唐地站起身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脉象和心脏大部分时间都跳动正常,不同于一般中毒者脉搏凌乱,身体也不冰……”
室内另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她自言自语,那男子也不催促。阿蛮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主人,你还记不记得前天晚上李姐姐的异常?”
“前天晚上……”男子声音低沉,回忆起前天夜里的事情,那晚正值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
“李姐姐那一夜 脉象急促,血管突起,浑身发烫,而且她性情大变,即使神智不清,却能抓上无论您,若不是夫人及时点住了她的穴道,只怕李姐姐要将自己折磨死了。”
男子静静地听着阿蛮的描述,手臂上的几处伤口还在微微发痒。回头对阿蛮说道:“你是想说她现在的迹象与中了枫香毒的症状完全不同?”
“是的,主人。”阿蛮轻声道:“而且她所中的第二种毒正是枫香的解药,所以……”
男子见她欲言又止,沉声道:“所以什么?”
“所以如果不想让李姐姐身上不知名的毒素扩散得更厉害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她继续……继续服食枫香。”
男子愕然,知道这也是惟一可行的办法。阿蛮自小精研□□,对他也极是忠心,自然不会骗他。可是让李幽人长期服用□□,照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女子听了阿蛮的话,也是由衷地担心。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到那男子时,忽的一愣,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一个人竟也会显露出忧虑的一面。那是自她认识他几年来,从未见到过的表情,不论是对下属还是对她。这样的神色竟使她一时以为看花了眼。
男子不再说话,默认了这样的做法。缓缓走近窗前,打开窗户,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扑面而至,刹那间便充盈了整个房间。放眼望去,才知是满塘的莲花在一夜之间竞相绽放开来,为这清静的后院平添一抹繁华和生机。
早晨的阳光绸缎般拂上推窗之人的脸上。杨遂反射性地伸手遮挡,长时间的地下生活,竟然已经让他对耀眼的阳光产生了难以磨灭的抗拒和不适。雪溪夫人也盈盈走上前,阿蛮开始收拾桌面上的药草。就在这三人均转身的那一刻,床榻上的女子忽然动了动睫毛,被褥内的手也缓缓伸了出来。
雪溪夫人轻声道:“多美的莲花如果能在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中了结此生,也算不惘了吧”杨遂微微一笑,道:“怎么了,阿溪?这种时候怎么会想起‘死’?”
雪溪夫人抿嘴一笑,道:“有感而发吧!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赏景了,和你,也是第一次。在玉府的时候,即使坐在祠堂诵经,心中想着的,也是如何助你。现在来到了余杭,玉府晚上再也回不去了。月不知……那片杏花林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杨遂含笑道:“难道你怀念那个地方?”
“怀念?”雪溪夫人忽然冷笑起来,低喃道:“自然有怀念。那里埋藏了我十几年来的恨,怎能不念?”杨遂默默地看了看她,任她畅快地抒发心中怨念。许是因长久以来无法倾诉,雪溪夫人的话不由多了起来,又道:“表面上对玉府尊敬有加,府邸百步之内不得驻兵,然而私底下却将我嫁给一个年龄足任父亲的人,只为了监视玉府动静,排除异己。哈哈……玉修谋若是知道他昔日的李二哥是这样对待他的,不知会震惊成什么样子?”雪溪夫人恨恨说道,美眸中盛满了不甘,屈辱和嘲讽。也不知这个清媚的女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又是什么样的信念,令她在十几年的痛恨中生存下去,并与一个隋末太子并肩站在了一起?
杨遂目光逐渐变得阴寒,邪美的面容宛如刀刻,冷笑道:“所以你为了复仇,就选择了我?”
雪溪夫人柔媚一笑,轻轻挽起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声道:“邃,你知道我选择你的目的。其一已经达到了,那就是离开玉府,获得自由。其二……就是助你得到天下。你想得到的东西,就算杀人放火,我也必会替你拿到!”
杨遂默默地看着她,目光变得温柔,依稀一笑。雪溪夫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暖的笑容,竟一时呆住了。而杨遂的眼神却缓缓看向床榻,眼中温柔和冰冷交织着,说不出的复杂。雪溪夫人蓦地回过神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愣了一下,悠悠道:“同是收养的孩子,我命却远远不能同她想比。”
杨遂蓦地一惊,迅速抽出抚着她脸颊的手,皱眉道:“你从没有说过,你是李渊的义女!”
雪溪夫人见他发怒,忙道:“我只不过是在全家被杀之后被他顺路捡回去的孩子,又在十八岁那年被他送给了玉修谋作妾。这,值得我去炫耀么?”
杨遂一时无语,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子。叹了口气道:“那你不恨李幽人么?她得到了你所有失去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哈哈哈……恨她?恨她有什么用?恨她也换不回我失去的东西,只是徒增心伤罢了。”
杨遂却朗笑数声,摇摇头道:“没用?哼,李渊如此珍爱这个女儿,若是她出了事,便是对李渊最大的伤害。你已经背叛了他,何需这样惺惺作态,假装仁慈?”
雪溪夫人听他言语中的尖刻,本想反驳,却忽然触及到他异常冷锐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悸。但见杨遂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残忍的笑,缓缓对她说道:“阿溪,是不是真的我想要什么,你都能帮我得到?”
雪溪夫人看着他眼底邪魅的笑,直觉中感到不祥,却依旧点点头,坚定道:“是!”
“那么,我要她!”杨遂手指一点,指向床榻上沉睡中的人。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雪溪夫人大惊,心中最担忧的事变成了事实,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这时,不明状况的阿蛮忽然对窗边的两个人叫道:“主人,夫人,李姐姐醒了!”
杨遂便不再等她的回答,二话不说便走向床榻,残忍的笑容一下子变成关切,雪溪夫人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感到无边的绝望排山倒海而来,脸上他掌心的温度已经慢慢变凉,一直冷透到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