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花。
---李商隐《隋宫》 雕栏画栋,亭台楼阁若隐若现,回廊覆上淡黄色的光辉,曲折萦回,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窗格多用龙纹雕刻,古色生香,高贵而又沧桑,假山嶙峋怪异,环绕荷塘,一派大府贵宅之景,又多一种紫气之相――
宛如一座地下宫殿。
这便是风神策和李幽人两人进入禁地的最初印象。
此处并非玉府之外,而是玉家祠堂下的一条地下隧道,朝着鹅黄色的光亮向前,直到尽头,呈现眼底的便是这座名副其实的地下宫殿。
“为什么,你知道来这个地方?”未得深入,是以殿外是异常的空阔而凄冷,连人的说话声都宛如鬼魅,飘忽不定。
风神策安抚地笑笑,“我所知道的,莫过于感谢那位绝世美人雪溪夫人了!” 李幽人听他如此说也不再气恼,只是歪着头,着实不解。
“雪溪夫人身上的香味很浓,你也是知道的,可你并不知那其实并非普通脂粉味,而是一种名叫‘醉颜’的毒。”
“又是毒?”
李幽人紧皱起眉,不明白为何玉府夫人的身上会有毒物,更不明白为何风神策对毒物如此熟悉,先是“枫香”,现在又是“醉颜”?
“醉颜味似杏花,极为幽香,若是用少,则与普通脂粉无异,若是多用,则会让人昏昏欲睡,精神疲乏,体弱者甚至会因此长睡不醒。此物传自扶桑,流入中原的可谓少之有少,是以异常珍贵。”
李幽人摇头,否定道:“玉府如此大府,拥有醉颜这种珍奇异物也并不稀奇,况且今日夫人只是涂抹少量这种东西,断无害人之心,也许只是用作胭脂罢了。”
风神策深长地看了看她,黑瞳黯淡宛如被乌云遮住的一片天空,“你以为她真的是今日才知道我们的到来,要让玉凝香为她作介绍么?”
“你是说……”李幽人脸色一变,似以了然,却并未说出口。
“作为玉府唯一的夫人,她也不至于对府中事不闻不问到如此地步吧!她早就知道,为何此刻才出现?而且那么巧,就在阿蛮失踪之时?我猜她早已将我们这一行人了解了清楚。她知道叶儿从小就有病,对药物必定了解甚多,她也知道我既然能识出枫香之毒,那么对其他毒物的认识本领自然不在话下。在这两个人的面前她还若无其事地抹上醉颜,就不怕被人误会?也或者……”
“或者,是她故意?”
李幽人恍然,神情却是没有一点看透后的慰然。
“这几日我并未真正闲着,玉府大院里暗桩和黑衣缜密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一介普通商贾世家的必要。甚至,比所谓的皇宫还要森严。”
听闻“皇宫”二字,李幽人心底无缘由地便是一沉,顿了顿,才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你我二人这样轻易就进得这座地宫?难道此处没有所谓的暗桩?”
“不可能,此处有,而且绝对不会少。只不过,有人动了手脚而已。”风神策朗朗一笑,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对一切的布局都是投以不屑的光。“这里最靠白深院,栽满了杏花树不是么?如果有人,尤其是女人涂抹了醉颜走到这里并打开秘道,你说那些闻惯了杏花香的暗桩们,还会不会有所警惕呢?”
李幽人一直低垂着头,此刻抬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只能说夫人在帮我们清除了障碍,虽然这也许并不是好意。”
风神策微笑地投以赞许的眼神,握紧她的手,站起身,两人一起朝殿内走去。
这是在地下,没有阳光,没有风。空气中湿润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直欲让人作呕。青黑色的苔藓紧贴着“地面”生长,宫殿般的建筑楼阁悉数用光洁的乳色大理石堆砌而成,散发淡淡的辉光。鹅黄色的光亮却不是来源于月亮,也不是火把或是油灯,而是一颗颗镶嵌在大理石壁上的夜明珠!足有百来颗拳头大小的珠子照射出淡黄色的光芒,灿烂得刺痛人的眼,奢华却也糜烂。这样即便在地下,也是长年光明有如白昼。不时走过一些仆人装扮的人,依其走路的轻盈姿态,应该是女子,却个个身着白衣,戴着面纱和风帽,只露出了双眼睛,瞳仁因长时得不到阳光的滋养二略微泛着灰白,如同一个个飘荡的幽灵。
鱼贯前行的女婢们于周遭事物毫无关注,木然前行,自然不曾注意到隐没在假山阴处的两个人影。
李幽人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神态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古朴建筑,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涌上心头,这种密不透风的束缚,就仿佛……这原本就该是她待的地方,是她极力逃跑却永远无法挣脱的牢笼!这种熟稔的感觉是伴随心中的却退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回头。可是身侧的人却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有放开一分,杏花林中的诡异也未曾引起他的半分惊疑,正如他所分析,这一切都似乎如他所料,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风神策的眼睛被映照得益发明亮,眨也不眨地凝视正前方大理石砌的高墙,李幽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看见石壁上雕刻着的两幅字:
暾出东方马安驱,月沉西天良弓藏。
字迹入壁三分,足见刻者臂力非凡。
“富丽堂皇。”耳边一声赞叹,李幽人却蹙了蹙眉,不很认同,
“死气弥漫。”
风神策回过神来看着她,默然不语。收回打量的目光,牵起她的手,“看那群人的步法,似乎都不是普通的侍女,咱们跟着她们进殿,看看到底有什么名堂。”
李幽人无声地跟着,身子却无缘由的绷紧,并非害怕,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怯弱。突然她拉了下他的手,止住步子,“这里。”她的手指向右侧,“那里应该是侧门,从那儿走,安全。”
风神策侧望了一眼,果见侍女们都从正门进入,相比之下,侧门倒是看守稀疏,松懈得多。
“你好像很熟悉这里?”风神策的眼色有些奇怪。
李幽人感觉到他话音里的疑惑,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加快脚步,留下一句,“感觉。”
感觉诡异,连两人的对话也变得分外诡异。
宫殿内部却不如外表那样奢华,一派古色,不免让人怀旧,女婢们前行的方向在殿堂深处,弥漫着阴暗的气息,没有夜明珠,没有暖色的辉光,那是一间偌大而阴冷的空间,火焰劈啪作响,映照四面纯黑的墙。
一个妙龄少女“站”在火焰中央,双手被缚,仔细看去,她的脚悬空,竟是被硬生生地吊着,手腕被勒出道道血痕。脸色惨白如鬼,却不见痛苦,想必已被折磨不轻,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沉沉地注视前方,她的面前站着一名男子,长发轻挑,紫金相间的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一柄古朴清逸的折扇,衬着他邪魅阴寒的容颜,竟是异常的俊美。一种与他的玄黑外袍毫不相称的,不属于男子的阴柔之美。
这奇异的男子缓步上前,用手轻柔地抚去少女嘴角的血渍,如同一个温柔深情的恋人。他的指节有力而修长,染了血色,竟似女子指尖沾染了胭脂。那少女浑身一颤,眼中落下泪来,又被那男子细心拭去了。
“阿蛮妹妹,你说我这样待你,对或不对?该是不该?”
那少女竟然就是失踪的阿蛮,血汗浸渍的脸上依稀仍带着一丝天真的稚嫩,听闻男子一席温柔款款的话,浑身又是一怔。
“不论主人作什么都是对的,阿蛮不好,辜负主人重托,主人责罚自也是应该。”阿蛮小小的脸低垂。
那男子邪魅一笑,把玩着少女耳边的发丝,“我不是早就责罚过你了吗?你自小跟我在一起,自然知道,一个对我没有用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吧!”阿蛮颤抖地更厉害,惊恐地闭上眼,虽然惧怕,却仍是未曾求饶一句,“主人不需要没有用的人,阿蛮不想让主人讨厌,就请主人赐阿蛮一死,阿蛮死了,主人就不会讨厌阿蛮了。”
“果真,了解我的人就数阿蛮妹妹了。”男子温柔笑语,从他嘴中吐出来的话却是意外的无情,他退后几步,看也未看身后一眼,对赶来的侍女们吩咐,声如玉石,“把她的心给我挖出来,我倒要看看,那几个人给你吃了什么药,竟让我最听话的阿蛮妹妹违背了我的命令。”
男子说的轻柔,他身后的女婢却个个发起颤来,手中的金盘几乎握不住,盘中的东西因抖动而发出铿铿的响声。她们喜怒无常的主人又要杀人了么?女婢们面面相觑,灰白的瞳仁泛着深深的恐惧,即使面对着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主人近十年,却仍是习惯不了啊!
“怎么没人动?”男子的声音阴恻恻地传来,“隋宫的人还怕血吗?怕见血的人还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婢女悉数抬起头来,却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呆滞得似乎已经是一群死人了。这时,成群的女婢中有一人迈出了步子,手中的金盘装着一柄匕首,声音颤抖,“主人,这是,这是奴婢的职责。”
说话的女婢从男子身侧擦肩而过,拿起手边匕首,一步一步朝对面的少女走了过去。阿蛮紧闭着眼,一颗颗泪珠无声地滑落在地,空气静得可怕,甚至可以让人感觉到袭向胸中的寒气。手持匕首的女婢走上前去,抬起眸子同情而悲哀地看了她一眼,举起手,“阿蛮妹妹,你不要怪我。”
匕首毫不犹豫地插下,清晰地传来一声嗤响,然而阿蛮却忽的睁开眼睛,女婢身后的男子怪异地侧目轻笑。
匕首急刺过来,在即将刺入阿蛮胸口之际突然掉转了方向,寒光一闪,绳索应声而断。那女婢眼明手快地托起阿蛮虚脱的身子,眼眸明亮闪烁,迎上少女震惊的眼瞳,温柔地足让人宁愿醉死在这汪娇美的湖水里。
“李姐姐。”阿蛮诧异惊呼,婢女摘下风帽和面纱,宁静柔美的面庞――不是李幽人,还能有谁?
阴柔男子的眼中不乏诧然,却只是一闪而逝,平静而轻柔地看着眼前的陌生女子,挥手屏退了惊愣的婢群。李幽人的脸上映着明灭不定的火光,竟然不惊不惧,刚才那一刀纯属胡乱一刺,毫无武功章法,面对眼前危险鬼魅的男子,竟仍是镇定如斯,眉间不快,“即便做错了事,她也只是个孩子。”
男子兴味地上下打量她,许久轻声叹了一口气,“原来世间真的有如此痴傻的人,看不得别人受伤,别人痛苦,就算将自己推向深渊,也在所不惜。”
李幽人不明白他的若有所指,只听他续道:“那个人就更是如此了吧!”
他说的奇怪,眼也不眨一下,看着这陌生女子的眼神不知是嘲笑还是同情,此话一出,李幽人似乎想到什么,然而不等她做出反应,忽觉自己双手一紧,寒光闪烁的匕首蓦的架上她雪白的颈项,身后扣着她两手,用刀抵住她的人赫然便是阿蛮,只见她稚嫩的脸上泪痕未干,却是面无表情的。但被瞬间制住的人却并不惊呼,也不去掉头向阿蛮投以质问的目光,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的身后,微微浅笑。就在此刻,一只手在匕首寒光划过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扣在男子的咽喉处,喉骨在他的两指之间。那偷袭的男子无声无息,行如鬼魅。脸上挂着只有他的同伴才能看的见的笑容,平平淡淡,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只说了三个字:“放开她。”
风神策说的不急不缓,四人如此对峙着,空气又恢复了死寂,只有火苗劈啪着。
“早知你如此蛇蝎心肠,当初幽人不该救你。”这句话是对着阿蛮说的,风神策说的毫不客气,冷冷地瞪着她,明亮的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阿蛮的眼神闪烁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他的主人,握刀的手虽然没有松弛,却是满脸无措。
自己命弦一线,阴柔男子却没有一丝的慌乱,朗笑道:“你就是江山楼‘浪公子’风神策?”
“果然名不虚传,‘风起云涌’无人能及。”
风神策似乎因为他能说出自己的来历和轻功步法而惊诧,但手上加紧,冷哼了一声,“是否名不虚传,待会儿你一定可以看到。”
“是吗?你会杀了我吗?如果现在要杀,那当初为何要救呢?”
风神策一愣,手不由一松,那高冠博带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邪魅一笑,火光猛地便是一跳,如同风神策此时的心。
“是你?”
阴柔男子的眼神奇异起来,拳头在宽大的袖口下握紧,脸上有着说不清的神色,“不错,是我。”
是他?!还记得他吗?或许永远都不会忘吧!萍水相逢若千人,也唯有这一个人会让羁泊飘荡的“浪公子”永远记忆清晰吧!
———
那一年,塞北的风雪纷飞而耀眼,雪花萧瑟如秋叶,仿佛落木萧萧,映照着月夜都似乎是雪亮的。然,平静只是暂时,不多时,飓风吹起乱雪,弥漫半边天,掩住了当空的月华。雪暴之外的山脚,零星的光亮点缀着单调的雪地,微弱却温暖。在这片连苍鹰都无法落脚的雪山腰上,竟有一队衣衫滥缕的人缓缓跋涉而上。
穿着青布囚衣的他们,疲乏困倦,鞭痕累累的衣衫破裂开来,露出青紫干裂的肌肤,皮肉向上翻卷着,凝结着渗出的血丝,如同染血的婴儿小嘴。十几位被流放塞北的囚犯,带着沉重的铁链和木枷,步履蹒跚。呼啸的寒风将人们闷钝的喘息和尖利的鞭笞声传入苍穹。盘旋孤鸣的秃鹫兴奋地一路跟随这一只队伍,等待有人落单,成为它饥饿难耐下的饱食。
又有一人倒下,狱卒满口咒骂,挥舞带刺的长鞭,“啪”地一声劈开了那人的木枷,任其自生自灭,一边催促着其余人前行。秃鹫贪婪地呼啸俯冲,艰难跋涉的人群中忽有一人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倒地之人,他的眼中,有萧索,有怜悯,有叹息,有惊惧。在鞭子的抽打下,踉跄向前,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满山风雪,看到了过去――
那一腔莲花般的血柱充斥了他眼前一切的色彩,将他以往浮华灿烂的生活给全部笼罩。他看着,对着死去的父亲被人砍下的头颅。那双呲目欲裂的眼中,没有了神彩却犹自无声地向自己的儿子控诉着,坚持着。父亲死不瞑目!他没哭,直到被人带走,带上沉重的铁索,押上午门,屠刀落下的刹那,马蹄声来,他被赦死罪,然而却是活罪难逃。
从长安到此,他目睹了江山平定后百姓的高昂激情和对前朝灭亡的大快人心!举国欢腾,圣降李氏,如今已是大唐天下!
多少时日过去了,他却始终不忘夺他父亲江山的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你的爷爷死了,你的父亲也死了,我却要你活着,替你那骄横的父亲见证,圣唐治下的江山,从此将再也不同!”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坚持?他那昏庸一世的父亲为何还要用那样的眼神逼着她?一路流放至此,他的心底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倒不如弃尸于此,喂食秃鹰又如何?
“啪――”尖锐的鞭笞惊醒神游的他,他茫然地看着粗壮的鞭子如雨点般的落下,却再没力气去躲闪,也许,当一个人连希望都没有了,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什么也不会在乎了。
“妈的,小兔崽子!这一路上就数他最磨蹭!臭小子,还以为自己是太子!现在亡了国,还不是一样被老子踩在脚下!”说完,长鞭狠狠地打下,直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洒满了白皑皑的雪地。
“我说,也不必和他罗嗦,干脆宰了得了,反正留着也是祸患。皇上都灭了前朝所有的杨氏贵族,留着他还有什么用?”
是啊,灭族。留着他到底是为什么?只为折辱杨氏子孙么?若是这样,倒不如,让他就此死去吧!
这样想着,他便闭上了眼,结束自己的思绪。
然而突然耳边传来几声惨叫,他惊诧地睁开眼睛,一袭比雪花更加飞扬的人影映入眼帘,那个人毫不费力地便解决了所有的狱卒,放走了所有的囚犯,在一连串的道谢声中扬起温和的笑脸。却缓步朝自己走来。他的黑色瞳仁璀璨而深沉,让人一眼望不到底,永难忘记。
“即便是一条狗,也有它活着的意义。”
然而这样一个极为年轻,甚至是和他一样还未弱冠的人甫一开口,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令他当场怔住!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延伸。
“我救了你,你欠我恩情,所以你不可以死。什么时候将尊严拾起,再来报恩吧!”
他要报恩,所以至今他还活着,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何他放走所有的囚犯,却唯独只要自己一个人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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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言活了下来,并且再没有踩踏过自己的尊严,然而多年前的疑问是否可以在今日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