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霭白,进去小林铺子的道上,一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前行,雪光照得透亮,只见这人身上胡乱裹了块羊皮之类的粗货,也无行囊包袱,走得仿佛有些艰难,脚步却始终未停。
已经夜深,寻常人家都已熄烛入睡了,这人进了铺子,一家一家门口走过,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到了一家门口,灯光微弱,紧闭的院子里,隐隐有低低的胡笛声音传出,那人“咦”了一声,收了脚步,想了一想,便走上去敲门。
他敲门的手法很有意思,声音不大,不至于吵扰了别家,那敲门声,却似直直传入了那院落里。
片刻,那院里又亮起了一片灯光,门慢慢开了,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女子出来,手里挑一盏明黄的槛灯,颜色有些憔悴,依稀却不失刚丽的风采,微微抬了头,从门缝里皱眉看门外的来客,“谁呀?”
她手里的灯是粗十二的灯芯,一打出来,四周好大一片都是明晃晃的,映在雪地上分外地亮堂,看清楚门外的这人,却怔了怔。
那人的脸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枯枝败叶,泥土秽物,其实唯一看得清楚的,只一双眼睛——教人看了,一时移不开目光去,却也形容不出,描述不来——多少是漂亮得有些特别便是。
“啊,我是对面牛头山上的猎户,傍晚下山时踩着了老虎夹子伤了腿,回不去山上,不知姑娘可有地方借住一宿?”
牛头山的几家猎户,最少都在此行猎十余年了,怎么会踩着自己的陷阱?而那人说是猎户,身上却连张皮弓都没有,唯一一件兽皮,怪异得仿佛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那女子微冷的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起了门闩,淡淡道,“进来吧。”
那人微笑谢了,跟了进去,仔细看,脚确实是有点跛,他跛着走路的样子居然也不太可笑,反而谐和而舒服。
他跟着那女子到了堂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从里堂出来,起了火炉,室内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那女子道,“方妈,你去沏壶茶来。”回头问了句,“你吃过什么没有?”
那人尴尬一笑,“脚伤的时候,干粮掉崖下去了......”
那女子点点头,向那老婆子方妈道,“再弄点吃的来吧。”
方妈应了声,瞧了眼她,像要说什么,却没说,向后面去了。
堂上便只剩下了两人。那人似乎颇有些局促,半晌,才笑道,“在下......在下叫做陶德了,在牛头山住了好几年了,这个......真是打扰姑娘了......”
那女子面上表情始终是冷冷淡淡的,“我是秦如,不必客气。吴大叔儿子的病,不知好些了没有?”
那人茫然道,“什么吴大叔?牛头山左左右右不过十几户人家,我从小就都认得,秦姑娘是不是搞错了?”
方妈端了茶和点心上来,秦如拿过杯子抿了一口,道,“是我记错了。”
陶德了不虞有它。此时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他解了肩上的兽皮,只见里面竟只着了件单衣,料子虽然好,却不御寒,上面星星点点绣满了梅花,花里胡俏得不象话。
秦如也不讶异。
陶德了眼珠子转转,又悻悻道,“秦姑娘,你不热么?”
原来秦如此刻身上还裹着方才出去开门时的白氅,将整个身子密密包住,领口都不露一点风,严实得叫人看了都发闷。
秦如也不看他,只推了那盘点心到他面前,“我有个毛病,除了鼻眼,身子不能见一丝风。”
陶德了“噢”了一声,却见她伸出来的手细腻白滑,的确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样子,只是左手腕上,包了厚厚一块白纱,像是弄伤了手——他叹口气,这女子真是娇贵,想必是不小心磕着了,用得着这么包着么?
他问完这句,两人却又没话,秦如这女子,名副其实便是个冰美人。
静了下来,里头那胡笛的声音又清晰了起来,原来一直未停过,这笛声和中原的却有不同,极尽婉转哀怨之所能事,虽然好听,却嫌过于凄恻。
陶德了听了片刻,怔怔道,“这曲子真好听——”
秦如素来没有表情的脸,慢慢涌起些许笑意,“那是我妹妹......”
陶德了却听得入了神,“吹得真好,又好听,又特别。”
秦如竟然笑了笑,“这叫做岽笛,是白苗一带的乐器,中原也有不少人会吹。”
陶德了瞪大了眼睛,“你是苗人吗?”
“不是,”秦如摇了摇头,“我去过哪里一次。”
秦如人虽冷淡,却是个周到的主人,方妈早早预备好了客房,请他去就寝。
这院子,外面看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当中一个空阔的院子,四周围筑了房屋,很多都是空置,除了厨房柴房,就空了两三间客房。主室却在里面,要经过一个小院子,两边离得并不近。
陶德了自回了房,客房虽不大,总算还干净。他四周一顾,等方妈脚步声一远,立刻便钻到了床上,从衣襟里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小瓶子出来,一会儿拿到鼻子跟前嗅来嗅去,一会儿就着灯光仔细看瓶子里的东西,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又摸出个青绿色的葫芦来,将其中几个瓶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进去,摇了半晌,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他的脸上污泥满布,仔细看,面色却苍白得骇人,此时他喝下了那整葫芦的玩意儿,便开始拿衣襟下摆擦脸,好不容易擦干净,面色也稍有起色翻起了些红润,正预备睡觉,外面清晰地便响起了扣门的声音。
他刚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便听方妈起来穿过院子,接着是推栓的声音,“谁呀?”
外头一个优雅好听的嗓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响了起来,“在下是游学的书生,路过此地,错过宿头......”
陶德了神色一动,衣袖一卷,那床上的瓶瓶罐罐不知怎么都纳入了袖子里,他施施然起来,过去开了门,果然见自己门外,秦如手持烛台站着,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干咳一声,道,“秦姑娘......”
秦如依旧披着那件大氅褂,看他洗净了的脸,微一诧异,转过头去,示意方妈开门让人进来。
陶德了望着院落里跟在方妈身后,缓缓走来的锦衣公子,苦笑一声,“今天真个是热闹的好日子。”
那锦衣公子不但面目精致漂亮,且举止温文讨喜,衣饰华贵而不外显,到秦如跟前微微一揖,笑道,“要叨扰姑娘了。”
秦如居然也笑了一笑,道,“公子客气了。”
看得陶德了发笑,如此佳少年,当真是所向披靡,人家连名字都不问,还似乎欢喜非常。
方妈在旁边道,“公子这几日晚上赶路可要小心,听说附近翎子摊出了件盗杀案,那贼可凶得很,不光东西偷了不说,还将人家一家二十几口人杀了个精光,血流成河呐......”
那公子皱起了好看的眉,“啊,那真是要小心了,不知那贼是什么人哪?”
“听说是个颇有名气的大贼,官府抓了四五年,愣是没抓着——”
“方妈,”秦如打断她说,“晚了,安排这位公子休憩吧。”
那公子笑意盈盈,抬起头来,与站在门口的陶德了目光一碰,陶德了也一笑,然后两个人默契地转来了头去。
秦如微微一哂,径自入房去了。
陶德了睁开眼,估摸着时间是四更天刚过,他那间屋子,对着风口,窗咯吱咯吱地乱响,不时有冷风倒灌入内。
他叹口气,推窗去看,果然那温润公子的住房,位置极好,想必住着也是舒服的。
摇摇头,想了想,从床上挟了床棉被,轻轻巧巧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一跳便横跨过了整个院落,安安稳稳落在对面那公子的窗前。
房里的人却没动静,陶德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开窗。”
那窗子“咿呀”一声居然真的开了,外面冷得很,陶德了抱了好大一床被子,欢欢喜喜跳了进去。
那漂亮得不成话的少年公子,笑眯眯站在几前,看他跳进来,也不讶异,忽然笑道,“早。”
陶德了怔了怔,看天色,果然已有些微红,就要日出了。
他把棉被往那公子手里一塞,四周一顾,冷笑了一声,“晴捕头好大的排场——”
只见这小小的屋子里,不禁有铜炉熏香,锦帕佩琴,床上的帐子暗纹流动华贵非常,居然还有个紫金的炕炉,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里十分暖和。
陶德了见他来的时候不过空手,纵有通天本领,却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这房间摆弄成另一番模样?
那公子被陶德了直愣愣看着,居然也面不改色,把被子放到床上铺好,道,“我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有,看这情形,不久前该有人住过。”
陶德了却分明只听了前半句,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你是人我也是人,你住的神仙似的为什么要我蹲寒窑?”
少年公子也不生气,指了指他,“你是江洋大盗,”再指了指自己,“我是朝廷命官。”
“放屁放屁!”陶德了气得哇哇大叫,“明明我是侠盗义贼,你是官府走狗!”
他的声音在夜幕里尤为清晰响亮,那少年公子也吓了一跳,苦笑道,“陶公子,你再大声,我可是非抓你不可了?”
陶德了瞪了他一眼,“原来你来了很久了——”
那少年公子笑着道,“你敲门的时候我就到了,绕着铺子走了几圈,看了没可疑的人和形迹才兜回来的。”
陶德了哼了一声,自顾自爬到床上,抱着被子就睡了过去。
院内的岽笛声,又慢慢地响了起来,那少年公子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回过头去问,“邱汕家里的东西,是你拿了去的吧?”
床上一阵沉默,半晌,陶德了的声音闷闷答了一句,“我不过是拿了死人的东西。”
那少年公子也笑了,眉间却犹有愁色,“我就说,你杀的人,怎么可能死得那么难看......”
却见床上再没动静,呼吸声也逐渐绵长,不禁走过去,陶德了却睡得雷打不动,他叹了口气,看着越来越白的天色,不知从哪里摸出本书来,安适地坐着翻看起来。
大摇大摆的贼和行事低调的捕快......秦府度过的第一夜,除了岽笛声有些过于凄切之外,一切可谓平静无波。
早上起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居然是秦如。
那少年公子早已不在房内,陶德了讪讪地从床上爬起来,道,“秦姑娘早。”
秦如对他的倒是没有昨夜一般冷冰冰的,只道,“吃早饭了。”
两人来到大厅,那少年公子一夜未睡,居然还神采奕奕坐在那里,等着开饭了。
桌上是四色小点,虽不精致,看上去也算可口,陶德了过去,在那少年公子旁边的空位上坐了。
秦如也坐了下来,吃饭的时候,问那少年公子的名讳,他随口答,“梅孔拙。”别人都没什么,只正在喝粥的陶德了听了,一口粥水通通喷了出来。他恶狠狠别过头去看梅孔拙,梅孔拙却望着秦如,笑得真叫一个风流潇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席间梅孔拙不停地逗秦如说话,陶德了却似知道自己没搭话的天分,自暴自弃地埋头吃饭。正吃到一半,里面方妈的略带惊慌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小姐,哎呀,你小心......”
陶德了和梅孔拙不约而同抬起了头,梅孔拙微笑道,“府上还有一位小姐么?”
秦如的脸色却不好看,道,“我妹妹......”站起了身来。
后堂出来一个少女,面貌果然和秦如有□□分相似,年纪却不过十五六七,淡清色的大氅,旁边有方妈搀着,显得有些柔弱。
而她的一双眼睛,漆黑漂亮,却没有焦距神采,竟然是瞎的。
陶德了和梅孔拙,平生看过美的好的不知有多少,而面前的少女,兼之美好,却独有遗缺,看了教人既欢喜,又可惜。
那少女伸出手来,道,“姐姐——”
秦如忙过去挽住她手,“这里。”
那少女沉默半晌,才道,“姐姐,我们又有客人了么?”
秦如对这妹子显然是极为疼惜的,抓住了她手,皱眉道,“你出来做什么?吃药了没有?”
梅孔拙柔声笑道,“这位秦姑娘好——”
那少女没答,眼睛空空地望着前面,半晌,轻声道,“我不喜欢有生人在家里,姐姐,你让他们走好不好?”
梅孔拙干咳了一声,陶德了却看得好笑,心想总算有姑娘不卖你的帐了,转念一想,这唯一不卖帐的却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不禁懊恼得垂下头去。
秦如回头看了眼陶梅二人,眼色里有些抱歉的意味,一边道,“昨天大风雪,这两位是错过了宿头,今日就要走的——听话,回去。”
那少女低下了头,神色楚楚,并没有再说话,顺从地跟着方妈进去了。
秦如回到案前,垂袖道,“抱歉。”
口上在道歉,这神情却恍惚,哪里有半分愧疚的样子?
陶德了吃了半天,总算揪准了机会开口,笑道,“秦姑娘,时日不早,我们也是时候上路了。”
秦如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了这一句,却也不再说下去,话锋一转,隔了半晌,语气又恢复了平和冷淡,“两位若要走,我也不便强留。”
她的话意转得极快,片刻前是个殷勤知礼的主人,转眼又催着人走。
陶德了干笑两声,在桌下拉了拉梅孔拙的衣袖,挤了挤眼睛,两个人便告辞到了房里收拾行李去了。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陶德了就只有一块破得极具创意的兽皮,而梅孔拙除了身上的衣服比较体面之外,也是名副其实的两袖清风。
所以说“收拾行李”一说,其实十分之牵强。
两人进了房,梅孔拙道,“你方才为什么拉我?”
陶德了眼睛发亮,并没有看他,而是开始在屋子里翻来翻去,道,“我什么时候拉过你?”
梅孔拙道,“你不但拉我,还对我使眼色。”
陶德了打了个哈欠,道,“这你就不对了,我就算使眼色,也应该是对着美人儿秦姑娘,我们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做什么?”
梅孔拙涵养果然好得很,也不再作声,只是极有兴趣地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你难道要偷东西?”
陶德了并未停手,一双灵巧的手四处游走,床棂,雕花,椅背,一处都不遗漏,笑眯眯道,“身为飞贼,不偷东西,难道等东西来偷我?”
梅孔拙也笑道,“你偷到什么了没?”
陶德了的动作已停了下来,脸色一沉,吐出口气,凝重地道,“没有。”
熏香座以三足顶地,下面细雕着花纹,约摸半人高。
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香座底下。
暗红色的一小块茧似的东西,约摸半指大小,因颜色鲜艳,所以蹲下来一看,便可以看得清楚。
然后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伸出了手,指间碰到那硬块的同时,那里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弹出,陶德了的手指也闪电般往后一缩。
就是梅孔拙的眼力,竟也没看出这两样东西有没有接触——幸好他至少还看得清陶德了的脸。
陶德了的表情似笑非笑。
然后叹了口气,道,“梅公子——”
梅孔拙道,“陶兄如何?”
陶德了莞尔一笑,道,“我是要告诉你一声,我要晕了。”
陶德了果然晕了。
梅孔拙去找主人家的时候,也觉得很无奈,很不好意思。
他解释说,秦家都是女眷,要照顾病人也不方便,他身上反正没有事,所以可留下来照顾“病了的”陶德了。
秦如并没有反对。
不论是她本来就是个不错的人,还是因为在梅孔拙面前变得很不错,结果总归是好的。
方妈甚至还上街去给陶德了找过一个大夫,那个大夫把过脉后却没有成功地开药,反而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大夫据说后来千里迢迢去了京城“百草苑”,追问太医院士一个人少了几根筋是不是还可以活。
不管怎么样......陶德了是真的病了,梅孔拙也是真的在照顾他。
本来,事情很平常,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路人甲,碰巧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路人乙,而那个好心的路人乙又愿意照顾这个倒霉的路人甲而已。
可是没到正午,两人留宿的事情便在小林铺上传得沸沸扬扬。
原因是:
秦如秦双都是美人——梅孔拙清俊漂亮——卧病的陶德了只露了一小面,碰巧被人看到。
不幸的是,陶德了也不丑。
院外多少有些闹腾,梅孔拙却是司空见惯的了,关上了门,还留给外面街坊姑婶姨娘们一个温和温柔得叫人浮想联翩的笑容。
床上的陶德了有气无力地盯着天花板,慢吞吞道,“你简直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去解救外面那些不知美男为何物的可怜虫,唉。”
梅孔拙笑而不答,在旁边坐下,微笑道,“今次要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让那位冷冰冰的秦姑娘把我们留下来的。”
陶德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几乎□□了起来,“你以为我是装的?”
梅孔拙倒也怔了怔,道,“难道不是?”
陶德了又摇头又叹气,“我装它做甚,我又不是捕快,一有疑心就要追根究底。”
梅孔拙惊讶的神色也很漂亮。
只可惜除了陶德了,谁都没机会见着。
他的惊讶却是一闪而逝的,面上立刻恢复了笑容。
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陶德了,目光既不严厉,也无威逼,照样的优雅闲适。
陶德了却被他“温柔”的看法看得有些局促,神色也专注了起来,吸了口气,慢慢道,“那东西,叫做红蛊——”
梅孔拙挑了挑了眉,“苗疆?”
陶德了脸色是一色的白,点点头,“黑苗边骞,卧坍沟,在那里,他们把它叫做‘勾情药’......”
梅孔拙道,“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要扔了它?”
陶德了闭了闭眼,道,“红蛊寄生在赤蝉的茧里,外壳也有毒,你不要动它,这只里面的蛊虫已经死了。”他接着又道,“红蛊的气味,是一种催眠药,可以让人身上的感觉,包括视觉,触觉和听觉和味觉慢慢消失,但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个月,所以以你吸入的量,应该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最多气血有些不通畅而已。”
梅孔拙仿佛听得不经意,却立刻抓出了他话里的重点,“那你呢?”
陶德了笑了笑,没有回答,道,“这蛊虫极有警觉性,一旦有人注意到了或将要注意到了它的巢穴,它就会对这个人进行一种攻击——同时它自己也会死去,而这蛊虫若活着,本身可能还会随情况的不同产生许许多多奇特的功效......总之是一言难尽,十分危险。”
梅孔拙的耐性极好,“是么?”
陶德了看了他半晌,道,“是的。”
梅孔拙含笑道,“那若被蛊虫咬了,会有什么后果?”
陶德了眯起了眼睛,道,“后果?自然是肠穿肚烂,面目全非,浑身脓包,臭不可当......”
梅孔拙忍无可忍,道,“好好说话。”
陶德了哼了哼,道,“猜测罢了,不爱听就算。”
“你猜的?”梅孔拙头一次感觉有些头痛起来了,“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如果被咬会怎么样了?”
陶德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这蛊虫珍贵得很,几十年未必遇得上一只半只,谁会轻易拿出来?”
梅孔拙目光有些收紧。
自己没看真切——那一下,到底还是咬着了。
那种情况,不能退,被咬一记,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果然陶德了笑嘻嘻道,“幸好这虫子一咬人就会死,不然可真麻烦......”
普通人被那样子的毒蛊本体噬咬,应当已经身亡,他却还能玩笑说话——梅孔拙想起他身体的诸多不可理解之处,以及他一身怪病沉疴却能不死,心里竟觉得,就算引发了这红蛊的噬阵,他也该可以全身而退的。
何必去受这一咬?毕竟,还是会很痛的吧?
这只蛊虫,已经死了,幸好,有了第一个被咬的人,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于是这个连吃饭剥虾壳都不愿意的懒人,这个时候绝对是耳聪目明 ,手快脚快,抢着做了那个倒霉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梅孔拙重新坐下,陶德了躺了回去,喃喃道,“这虫子到底是别人放了来害那姐妹的,还是那姐妹俩放了来害我们的?”
梅孔拙淡淡道,“我不知道。”忽然长身而起,打开了门。
秦如便木立在门口,脸上照旧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
而她的神色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什么虫子?”
陶德了抢着插口道,“会咬人的虫子。”当即被梅孔拙瞪了一眼,秦如望向梅孔拙。
梅孔拙已经重新坐了下来,既没有问秦如为何忽然出现在门口,也没有追问“会咬人的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缓缓垂下眼睑,顿一顿,微抬眼梢,给了秦如淡淡的一个笑容。
这个时候的梅孔拙,在浅淡如玉的笑容里,忽然就夹杂了锐利的锋芒,因为平静,而分外教人胆寒。
房里的两个男子,无疑是第一次给她带来一种压迫的感觉。
秦如的眼神,在一时间,显得有些恍惚。
几前的梅孔拙,依旧清俊姣好仿若女子——
他永远温和而大度,冷静而淡漠,任何人都可以接近,但不能亲近。
而床上的陶德了,散乱头发苍白面容,半点笑意停留在嘴角,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因寂寞而玩笑,却从未因玩笑而停止寂寞。
她叹了口气,道,“梅公子,我妹妹想见见你,不知可方便么?”
梅孔拙挑了挑眉,右手轻轻抚过衣衫的褶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见,他也一直在等着这一见一样,微笑道,“方便的。”
陶德了向梅孔拙眨了眨眼,笑了一笑,然后喃喃道,“美人要见,就算不方便,也会变成方便的。”
梅孔拙跟着秦如穿过院子,院子里的积雪极深,当中被方妈清理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秦如换了件墨绿的衣衫,稍显单薄,在前面走着。
梅孔拙叹口气,道,“不知令妹的眼睛......”
秦如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梅孔拙干咳一声,道,“天下间多得是能人异事,依我看,令妹的眼睛,未必就是治不好了的。”
秦如的眼中,似有光芒闪烁,亮丽了起来,道,“梅公子莫非有什么办法?”
梅孔拙笑着摇头道,“我没有——”瞥见秦如失望的神色,缓缓又道,“可据我所知,有些人就算被天下至烈的毒物咬了,也可以安然无事,这种人——说不定就是有办法的。”
秦如一震,向陶德了的客房看了一眼,而梅孔拙早已笑着越过了她,向内院走去。
秦双的闺房,出奇的素雅,并非如一般盲人会以花团锦簇不相称的颜色堆砌。
白,淡黄,鹅黄,入了眼的,都是淡静的。
梅孔拙进去时,秦双正低着头,抓着手中一方锦绣。
梅孔拙轻轻伸手在门上一扣,道,“秦姑娘......”
秦双淡淡一笑,眼睑一抬,毫无光泽的眸子里,竟浅浊了些通彻的光华来。
梅孔拙稍有诧异,不明白这冷淡更甚其姐的少女,为何无缘无故要对他这般地笑。
秦双小心翼翼将那一方锦帕纳入怀中,轻声道,“梅公子,这壶白秀珠,是家姊特意觅来的,你尝尝味道,可好?”
梅孔拙略微转眼,见秦双面前的矮几上,果然摆着个精致的壶儿,壶嘴儿里冒着热气,下面居然还垫着个小小的烧炉。
他微微一笑,接了过来。
那壶也是上质,居然毫不烫手。
梅孔拙手腕略一上提,倾身满了托盘上的两个杯子。
取过一个,薄唇凑上。
一抿,灵巧的舌熟练地于齿后一抵,微含了一口温茶。
那水烧得正好,茶叶半沉,仿若新碧。
他素来就爱享受,难免入了情,微微闭眼,舌尖一回,吞含下去。
那动作神情却着实要命。
极致漂亮得引人遐想。
只可惜了面前的盲女,却是看不见的。
秦双低垂了头,也不知伸手去接那茶,只是呆呆坐着,半晌,才道,“梅公子觉得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得却蹊跷唐突了。
他们不过是点头之生人,又怎好随意评价?
梅孔拙稍稍有些意外,但眉眼一转,便从善如流,“她是个好姐姐,她很关心你。”
这回答圆滑得紧,说了的也都是表面,当真是滴水不漏了。
秦如倒未计较他技巧地敷衍,只是低垂了眼,犹豫再三,却轻轻说出了句让他也诧异万分的话来。
“梅公子,请你——千万小心。”
梅孔拙笑一笑,注视对方纤细手指的仿若脆弱非常的骨节,淡淡道,“嗯?”
秦如低垂了头,咬着唇道,“梅公子有所不知,我姐姐她——”她说到这里,短短的句子,却喘息了数次,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接着道,“她——她疯了——”
梅孔拙三分颜色上脸,一副细致娟狂到极点了的面容,由眉梢到嘴角,渐渐有了些笑意,紧接着,便真真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这般调笑,似乎是有些不合情理也不讲礼数,但他一旦笑了,又偏偏风流雅致体贴温柔一样不缺。
他的笑声也很好听,并不太迫人,只是让人隐隐觉得,还是不要让他这样笑的好。
“疯了又是怎么说?”他转着手中的杯子,笑意盈盈地道,“我倒是想要听听。”
秦双淡如素水的一双眼睛,缓缓抬起,望定了他。
梅孔拙回来的时候,陶德了已经睡着了。
秦如就坐在门边的小几上,怔怔地像是看着床上的人已经很久了。
那眼神也不带忧虑,只是充满了困惑与难解——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是怎么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随时睡着的。
梅孔拙暗自觉得好笑,清了清嗓子,道,“秦姑娘——”
秦如垂了垂眼,站了起来,低声问,“为什么他还在睡?”
梅孔拙心知从她进门开始,陶德了就马上“睡着了”,不由好笑,淡淡道,“他有哮症,我看,也不是睡死了,是昏死过去了吧。”
秦如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哮症?”
梅孔拙干咳一声,脸色不变,“不是哮症就是肺痨,我也弄不清楚,总之他一定是有病的——早上大夫不是也说他患的是奇症么?”
秦如听了,反而缓下了脸色,似乎在深究他的话意及其真伪,半晌,才轻声道,“既是如此,我不打扰了,请两位好好休憩便是。”
她手方推上门,梅孔拙忽而一笑,道,“秦姑娘的病,不知好些了没?”
秦如侧过身子,皱了皱眉,道,“什么——”
话说了一半,却忽然止住,淡淡接着道,“好些了,谢谢公子关心。”
秦如终于走了出去,梅孔拙笑意盈盈地在她身后关上了门,片刻之后,陶德了的本来细若游丝的呼吸,慢慢清晰可闻起来。
梅孔拙坐了下来给自己倒茶,悠悠道,“我记得前两年你关在沧州大牢里的时候,容知县的千金给你送过一首情诗,当时你也只是脸色难看了些,还不至于装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种事么,是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陶德了在床上苦笑道,“再说,那情诗究竟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过,不敢乱收,不能乱收......”
他一双灵动至极的眼睛,也睁了开来,上上下下看了梅孔拙几眼,哈哈笑了几声。
那神色却暧昧之极。
梅孔拙正襟危坐任由他看,半晌,才温温含含问了一句,“我身上有花?”
“身上没有,心里却早种上了,”陶德了闭起眼睛摇摇头,一身的花色,跟着他的动作无风自动,他收敛了笑意,忽而正色道,“其实你真的很像——”
梅孔拙笑笑,“什么?”
陶德了道,“一种植物,也是一种水果。”
“哦?”梅孔拙道,“那是什么?”
陶德了莞尔一笑,道,“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