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镇东部的迎泰楼,正是无否帮的总坛,应无恨走上前去:“在下玄乾门应无恨,特来拜会贵帮!”这句话声音不高,却极洪亮,楼门忽然大开,里面冲出一干无否帮的帮众,簇拥一名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此人正是无否帮帮主王枭。
“单刀赴会?应掌门果然名不虚传!”王枭嘿嘿一笑道:“这一嗓子,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力,是断喊不出的。”
“王帮主谬奖!”应无恨抱拳道,“应某此次如约到此,敢问王帮主有何指教?”
“应掌门直率得很,那么我也不兜圈子了,素闻玄乾山参萝果的美名,今日就跟应掌门打个商量,每三年收成之时,分我无否帮一半如何?”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参萝果为塞北玄乾山特有奇果,三年一熟,据说食之可使内力大增,并延年益寿,只是因为参萝果长于陡峭的悬崖之下,且时隐时现,甚是诡秘,让不少人打消了采摘的念头。再者,玄乾门自开山之日起便立下规矩,非本门弟子不得采摘参萝果,本门弟子虽然可以采摘,但不可将参萝果交予外人,且摘得的参萝果,须用七成去祭天。这规矩虽有些不近情理,但不知是冥冥中有神力襄助还是怎的,擅自采摘参萝果的外人统统有去无还,即使缒下再结实的绳索,均无一例外坠落崖下粉身碎骨,久而久之,玄乾山便成了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去处,玄乾门也因此被笼罩了神秘色彩,不过自七年前应无恨做掌门以来,玄乾门因多次行侠仗义,威望与日俱增,再加上参萝果这罕物吊人胃口的各色传说,江湖中人每提起玄乾门,总有几分敬畏的神色,不过如今应无恨面前的这无否帮帮主王枭,却似乎是个例外。
“玄乾门的祖训之一,便是参萝果不可交予非本门弟子,王帮主这个请求,应某恕难从命!”应无恨回道,他的声音平静,却是不容置疑。
“这么说,应掌门是不肯给无否帮这个面子了?”
“大家同为江湖中人,本应互相照应,然而祖训不可违,应某的难处,还请王帮主体谅!”
“祖训?”王枭轻哼一声,“所谓祖训,无非几个不死心的老头子存心消遣后人的结果罢了,那参萝果天生天养,你们摘得,旁人为何摘不得?你们即便将这果子给了外人,又能如何?应无恨,你休要找这些托辞来搪塞,我看你们不肯肥水流外田才是真!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圣人古训在此,还抵不了你们区区玄乾门的祖训么?”
应无恨目光一闪,盯住王枭,面色依旧平和,一股怒意却已然透出:“王帮主,不循祖训,谓之不肖;不尊祖先,谓之不孝。应某不敢行此不肖不孝之举,这些不恭不逊之言,也请王帮主收回。”
“好大的口气!”王枭哈哈大笑道,“我偏不信,你那玄乾门开山几十年来,就无外人得到过这参萝果?”
应无恨沉吟片刻,缓缓道:“确有外人得到过,但是……”
“但是怎样?”
“偷偷给外人这参萝果的玄乾门弟子,不久便暴毙而亡,死因不明。”应无恨这话声音不大,语调也无起伏,可在场的无否帮帮众却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王枭瞪了自己那群手下人一眼,提高嗓门道:“应无恨,你不必故弄玄虚吓唬人,我今天就问你一句,每三年将参萝果分我们无否帮一半,你肯是不肯?”
“不肯。”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好!”王枭阴阴一笑,手臂一挥,“带上来!”
两名帮众从院内带出一人,那人是名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青衣,容颜娟秀,只是脸色苍白,人仿佛被点了穴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初晴!”应无恨惊得呼出声来。
青衣女子慢慢抬起眼,望住应无恨,凄然一笑:“无恨……是我,我曾发誓永不踏入塞北,可我……还是食言了。”
“你那天为何一去无返……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怎么会发这样的誓?你知道么,我们的……”应无恨说话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无恨,你不必问了……总之,是我对不起你。”那青衣女子低声道,几滴眼泪落到衣襟上,象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王枭在一旁嘿嘿笑道:“应掌门,贵派那位偷偷把参萝果给外人的弟子的死因,你真不晓得么?”
应无恨似没听到王枭的话一般,只定定望着那青衣女子,沉默不语。
王枭冷笑一声,指着那青衣女子对应无恨道:“贵派那位弟子的死因,当时你这个做大师兄的自然是不会晓得,因为从你师弟许钧手中得到参萝果的外人,便是尊夫人秋初晴!”
秋初晴浑身一颤,低下头去,应无恨见状更是震惊不已:“初晴,他说的……难道是真的?”
“是,许钧……是因我而死。”秋初晴哽咽道,“他死后,我无颜见你,除了离开,别无选择。”
王枭哈哈大笑:“堂堂掌门夫人竟是害死门人的凶手,应掌门,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开了去,江湖其他门派会怎样看待你们玄乾门?贵派弟子将如何看待他们的师娘?不过大可放心,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不但将尊夫人发肤无损地奉还,而且将让这件事情如同从未发生一般,你意下如何?”
“发生便是发生,任谁也不能瞒天过海!”应无恨盯着王枭,吐字清晰有力,“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无论后果如何,该我应某承担的罪责,我绝不推诿;而与卑鄙小人为伍,我也绝不答应!”
听得这话,王枭气得面皮发紫,横肉扭曲了起来,煞是难看:“应无恨,枉你自称男子汉大丈夫,连你亲老婆的性命都如此轻贱,既然你决心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便成全你!”说着便一挥手,一名帮众抡起大刀劈向秋初晴的脖颈,应无恨忽地脚尖一抬,地上一枚石子向那人径射而去,便听得那帮众大叫一声,单刀脱手飞出,人也瘫软在地。只听应无恨怒喝道:“王枭,你胆敢伤她一根头发,我定要灭了你无否帮!我应无恨行走江湖多年,不轻易与人结怨,也从不食言!”
王枭却纵声大笑:“应掌门,大话莫说在前头,今日我能请你来,便早已备好厚厚的见面礼,不想你却如此托大,居然一个门人也不带,前面王某那些话,你尽可当作戏言,不过也是引子罢了,好戏现在才开始!”说罢击掌三下,只听得一阵闷响,接着一片悉悉簌簌,应无恨微微侧目打量周围,发现四下地面的石板被从下面掀开,石板下面原来是地道,从地道里伸出密密的强□□头对准他,乌黑的箭头闪着阴冷的光,蓄势待发。
应无恨轻蔑一笑,道:“王枭,你以为这样便能将我拿下么?”王枭并不答话,只一声唿哨,从地道里瞬间同时飞出十余条乌油长鞭,如蟒蛇吐信般向应无恨扑去,去势迅疾却几乎没有声音,可见出鞭之人腕力并不含糊。
“十二猛龙阵!”应无恨心头一凛,“早听说无否帮近几年来以此阵横扫塞北数大门派,此时看来,果然是有几分厉害!”正忖度间,长鞭已探到身前,便提气跃上半空,避开离自己最近的三根鞭梢,岂料才一避开,便感觉背后冷风乍起,另有三根各自向他小腿和腰间卷来,剩余六根则鞭梢抖得笔直,分别点向他神阙、玉堂、至阳、悬枢、大包、章门六穴,可见这十二根长鞭定是训练有素,否则不可能配合如此默契,以他们这般错落参差的攻法,莫说人跃在半空,即便双足着地,要尽数躲开也是困难。应无恨不及细想,在空中腾挪运转,让开攻向他腰腿的长鞭,接着沉身下地,攻其要穴那几根长鞭自然也扑了空。
首招失利,这十二根长鞭自是不甘,鞭身一拧,齐齐向应无恨袭来,这次较之前有所不同,半数长鞭舞得忽忽作响,似险崖坠涧,又似狂澜击礁,攻势凌厉迅捷数倍,仿佛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将应无恨的身影笼罩其下,且鞭法刚猛强悍,大有速战速决的苗头;另半数长鞭则反其道而行之,鞭法轻缓柔和,无声无息,似不存在一般,绕行于应无恨四周,却时不时从那密网的间隙中向应无恨的前后要穴突袭,不仅如此,这些长鞭的攻法并不固定,而是随着应无恨的身形变换,上个回合使猛攻的长鞭,很可能下个回合就用偷袭,让人难以捉摸。这两组截然不同的鞭法,前者出其不意,后者攻其不备,刚柔并用,被困的人无论使出何等招数,总有受制之处。王枭不无得意地在旁观望,以他的计划,不出十个回合,应无恨必束手就擒。
不过王枭实在低估了应无恨,应无恨陷入这十二猛龙阵中,腹背受敌,可谓步步凶险,可他却沉着如初,施展轻功周旋于众长鞭之间,从容不迫地化险为夷,已经几十个回合,步法仍灵活流畅,上起下伏,似在花丛中穿行。却也难怪,玄乾门位于险峻的玄乾山巅,人迹罕至,最高处连鸟儿都飞不上去,而且山路极其陡峭,玄乾门弟子自入师门起,便日日在这样的地方苦练武功,别项内外功夫权且不论,轻功在江湖上绝对数一数二,尤其是应无恨,近二十年来,每三年一次的采摘参萝果非他无人敢为,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只是玄乾门一向不喜出头,如同饮酒之时的浅斟低唱,难以让人瞩目。王枭又旁观十数回合,应无恨仍丝毫不见落败的迹象,便暗暗心焦,向一旁的帮众使了个眼色,那名帮众会意而去。
此时应无恨虽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这十二猛龙阵并非绝顶厉害,自己目前尚可控制,可再缠斗下去,体力恐怕不是那十二个人的对手,且秋初晴还在他们手上,自己投鼠忌器,浑身解数必定施展不开,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破了这十二猛龙阵,救得秋初晴离开这里。刚才在鞭阵中周旋时,应无恨发觉南边那三根长鞭中间那根无论准头和力度都逊于其他长鞭,看来使鞭那人的功力平平,只要能突破此处,十二猛龙缺了一条,原本环环相扣的阵法必乱。
打定主意后,应无恨纵身而起,逼向东、北两方的长鞭,拳掌舞成一团光影,衣袂裹挟忽忽风声,招势虽为防守,势头却含攻击之意,引得两方长鞭不得不以刚猛相对。应无恨此番打斗中,刻意将后心完全暴露给南边,南边那三根长鞭果然中计,悄悄向他后心袭来,只听应无恨促喝一声,猛然回身,身体如俯水的燕子一般横飞而起,双脚呈剪形张开,牢牢夹住南边三鞭中间那根,凝力一顿一拧,听得地道内有人“哎哟”一声,长鞭脱手飞出,应无恨抢得长鞭,双脚就势向旁一带,让这根长鞭横扫四周,听得一阵劈劈啪啪,其余使鞭之人见突生变故,也都有些慌神,应无恨趁此机会,从鞭阵中一跃而出,向挟持秋初晴的帮众扑去,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旁人几乎来不及眨眼,那两名帮众更是猝不及防,被应无恨一手一个点倒在地,应无恨刚解开秋初晴被封的穴道,忽听王枭冷笑道:“应掌门只顾救夫人,就不管令千金了么?”
应无恨忙回过身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听得秋初晴在他身后惊叫道:“梦儿!”
只见应如梦被王枭挟在腋下,王枭手里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她细嫩的脖子上,她脸上横七竖八爬满了泪痕,此时面对凶神恶煞的无否帮帮众,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一声哭喊都没有。
应无恨怒道:“王枭,你我之间的恩怨,与我女儿无关,你快放了她!”
王枭嘿嘿笑道:“应掌门此言差矣!与你有关便是与你我的恩怨有关,你女儿是你亲生骨肉,怎会与你无关?”
应无恨见此情景,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冷问道:“你想怎样?”
王枭阴险一笑:“应掌门,今日我请你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区区参萝果么?”这句话阴森中满含得意,让应无恨登时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而上,冲上头顶后,陡然化成一阵剧烈的麻意剌剌漾开,让他整个天灵盖感觉如同蜂蜇一般,肺腑也跟着颤抖起来。
又听得王枭道:“应掌门的功夫确实了得,可惜却是杯水车薪,尊夫人和令千金的性命,是必定要断送到你的手上,你自己的性命也是难保!不过我王枭并非不仁不义之人,一定会厚葬你们一家三口,再请和尚来为你们大办法事,让你们早入六道轮回,来世再享富贵!”说着微微动了动手腕,作势要割断应如梦的喉咙。
秋初晴一声惊叫,跌跌撞撞欲扑上前,被应无恨一把拉了回来:“初晴,不可冲动!”
“可……若梦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得下去?”秋初晴直直望着应如梦,眼泪汹涌而下,似要把将碎的心也一起带出来。
应无恨长叹一声,决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堂堂玄乾门掌门的妻小,岂能辱毙于他人手上!”说着暗自运功到右掌,望向应如梦,可一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却又踌躇了起来。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大呼:“走水啦!走水啦!”一名无否帮帮众从迎泰楼内冲出,对王枭叫道:“帮主,后院库房……走水啦!”王枭忙转头看去,只见滚滚黑烟从迎泰楼后院冲天而起,心里一沉,应无恨趁他错愕间,上前一指戳在他曲池穴上,王枭的钢刀拿捏不住,当啷落地,应无恨就势抢回女儿,反手一掌拍向王枭巨阙穴,王枭忙回臂抵挡,应无恨压根无心与他恋战,虚拍这一掌后便拉着秋初晴跳出圈外飞跑,王枭怎容他们跑掉,当即率领帮众们穷追不舍。
秋初晴的穴道刚被解开,行动还颇为吃力,这样一来,三人的速度自是缓了不少,跑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山涧,此处涧高水急,眼看王枭和他的帮众越追越近,应无恨心里暗暗叫苦。这时听得近旁有人叫道:“大叔,快过来!”声音清朗,还有几分稚嫩,应无恨定睛一看,正是上午自己施舍银子的那个小乞丐,他正站在涧边一块大石前,向应无恨三人挥手。应无恨走到近前,发现那大石下方竟是一座吊桥,被大石挡住,除非走近涧边,否则难以发现。
见到有桥,三人眼睛都是一亮,应无恨把应如梦交到秋初晴手上,道:“你带她先过去!”
秋初晴捉住应无恨的手:“你怎么办?”
应如梦也抓住应无恨的袖子:“爹爹,要过去一起过去,梦儿不要跟爹爹分开!”
那小乞丐在旁急道:“无否帮的人眼见就要来了,你们快点过桥去!我自有办法阻住他们!”
“那么,就一起过去!”应无恨一把抓起小乞丐,让他趴到自己背上,然后抱过应如梦,拉起秋初晴,跳上吊桥,转眼便到了山涧对面,此时忽觉得背上一轻,只听怀里的应如梦惊叫道:“小哥哥,你去哪里?”应无恨忙回头一看,那小乞丐竟从自己背上跳下,重又回到吊桥上,无否帮那一群人已经冲到涧边,王枭大吼一声“哪里跑!”,飞身跃上吊桥,向应无恨三人冲来。
小乞丐站在吊桥这端,见王枭上了吊桥,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把斧头,向吊桥的桥索狠狠劈去,王枭叫道:“小子,你找死!……”话未喊完,吊桥“喀嚓”一声断裂开来,断开的那端向山涧坠去,王枭咒骂一句,紧紧攀住吊桥的绳子,随断开的吊桥荡了个弧线,垂到对面崖壁上,而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无否帮众们多数未及防备,纷纷惨叫着跌下深涧,湍急的水流中漾起层层血花。王枭见损失了几个手下,气得破口大骂,不过他骂归骂,身法却不含糊,几下便攀到吊桥顶端,站在山涧对岸,向剩下的无否帮帮众喊了几句话,那些帮众们便弯弓搭箭,向应无恨三人射来,应无恨见状忙拉过小乞丐,将他和应如梦夹在左右腋下,发足飞奔,秋初晴紧紧跟在他身后。
王枭眼见应无恨四人越奔越远,而自己的帮众因为内力不济,放出去的箭无一命中,便抢过强弩,夺过一名帮众手中的长矛,砍断一半矛杆,将断矛装到强弩上,瞄准应无恨的后心,拉满弩弦,只听“铮”的一声,断矛尖啸而出,如一道闪电划过,在将要射中应无恨的时候,旁边突然扑来一个人影挡在应无恨身后,对岸登时腾起一片红雾,红雾散去,那个人影慢慢倒下。
应无恨听得背后动静异样,回身一看,映入他眼帘是秋初晴苍白的面庞和鲜血喷涌的胸口,她紧紧抓住那只穿胸而过的断矛矛尖,望着应无恨,眼神却是满足和释然。
“初晴——!”应无恨大喊一声,放下两个孩子,扑上去抱住秋初晴,奋力按住她胸前穴位止血,可那矛已穿透她的心脏,此举根本无济于事。应如梦从没见过这场面,吓得呆若木鸡,小乞丐愤怒地瞪着对面山崖上的王枭,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头。王枭也向他们这边张望,这时一名无否帮帮众奔到王枭跟前说了什么,王枭听他说完,挥一挥手,带着帮众们扬长而去。
“无恨……”秋初晴微微一笑,喃喃道,“你和梦儿……没事就好,……你……你不怪我……当初……不告而别么?”
“不怪你,初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应无恨仍紧紧按住秋初晴胸前穴道,鲜血早已浸透她的衣衫,应无恨只觉得她的心跳在减弱,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逐渐停止一般。
“无恨……你不怪我,我却……一直在怪我自己,我走那天……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可是……我让你……等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没有照顾过梦儿……你一个人……太辛苦……还有,许钧的死……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应无恨觉得心头又是一抽,许钧是他最小的师弟,为人率直单纯,应无恨接任掌门之前,在众师弟中最疼许钧,许钧也与他这个大师兄最为亲近,可就在应如梦出生的前几天,还未熟透的参萝果莫名其妙少了一个,应如梦出生的当天,许钧又莫名其妙死去,浑身的血似被吸干一般,死状凄惨,师门内传言是因许钧偷拿了参萝果给外人,受了仙灵责罚。第二天,秋初晴坚持要单独去庙里为他们父女俩祈福,应无恨抱着才出生两天的应如梦远远目送她越走越远,可她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许钧……是为了我……和梦儿……才违背了……玄乾门的规矩……”秋初晴喘了几口气,努力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我将要……临盆之时,……忽然……流血不止…………却又毫无分娩迹象……那天,你碰巧不在玄乾山……许钧怕……这孩子夭折,于是……于是……”
秋初晴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应无恨一惊:“初晴!初晴!”他把应如梦拉到秋初晴身边跪下,急急道:“梦儿,她是你娘!她是你亲娘!她……”应无恨的喉头似被什么物事死死哽住,后面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
应如梦睁大眼睛望着秋初晴,轻轻喊了一声“娘”,秋初晴苍白的脸上顿时显出了神采,她吃力地抬起手抚摸应如梦的脸,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脸对着应无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许钧……去摘……参萝果……看见……石刻……篆文……发现……参萝藤……其实是……封印……”话未说完,便猛然喷出几口鲜血,手软软耷拉下来,停止了呼吸。
应无恨和应如梦几乎同时扑到秋初晴的的身体上,应如梦拼命摇晃着她,哭道:“娘——!娘——!你不能再丢下梦儿!娘——!”应无恨将妻子和女儿一同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那小乞丐一直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
父女俩痛哭良久,应无恨缓缓站了起来,哽咽对应如梦道:“梦儿,我们……带你娘回家罢!”
玄乾山下,小乞丐也在秋初晴的坟前深深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应无恨叫住他:“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去无否帮。王枭杀了我爹娘,我要找他报仇。”
应无恨颇感意外:“你一个人?”
小乞丐盯住应无恨:“我爹说,自己的事情,绝不可拖累别人。我刚才烧了他们的库房,那里面是他们搜刮来的银子兑成的银票,王枭此时定是急得焦头烂额,恐怕顾不上其他,更不会留意一个小孩子。”
“可你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这样去,不仍是送死么?再者,要找王枭报仇的何止你一个?只是梦儿太小,我不宜杀戮太重,待她再长大些,你不杀王枭,我也要取他性命,何必急在一时?”
小乞丐目光一闪,转开脸去:“大仇不报,枉生为人!”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难得!”应无恨走近小乞丐,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你可曾听过?”
小乞丐抬头看着应无恨,点了点头。
“你此去报仇,成功几无可能,若你能忍耐十年,就必定能报得了这个仇。”
“真的?如何忍耐?”小乞丐眼睛一亮。
应无恨神色凝重,思忖片刻,问道:“小兄弟,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十岁,但我不叫小兄弟,我叫郜子风。”
※ ※ ※ ※ ※ ※ ※
郜子风袖起双手,隔着衣衫握住怀里那尊从不离身的小玉佛,山丘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风里似乎送来了应如梦银铃般的笑声,久久萦绕不散。楼之月见他的脸上浮现温柔,猜出他心中所想,脸色便更加难看:“郜子风,今时今刻,你还是忘不掉如梦,对不对?”
是的。郜子风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在应如梦送他小玉佛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再也挥不去她的影子。与楼之月不同,他不会很明显地对应如梦百依百顺,只默默关心她,却又小心不让她看出,为她做的所有事情,即便应如梦有所察觉,问他之时,他也只顾左右而言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心爱的人面前也要如此隐藏,或许是从小的习惯,或许也是十岁那年,亲眼目睹的惨事太多。
“十五年前,我刚进师门的那天,玄乾门上下,只有你侥幸逃脱无否帮的屠杀,对么?”郜子风轻声问道。
楼之月脸色微变:“你提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郜子风幽幽道,“既然算帐,当然要从头算起——从我见你那时开始算起。”
※ ※ ※ ※ ※ ※ ※
“啊——!”
进了山门,应无恨、应如梦和郜子风三人看到眼前场面,不约而同发出惊叫。应无恨忙把应如梦搂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山门入口的山路上,处处可见玄乾门门人和弟子的尸体,或仰或卧,惨不忍睹,道旁的树木和阶梯上血迹一片一片,山路两边原本疏排雨水的小沟,此刻流淌的是半凝固的血水。
应无恨一言不发向山上走着,越走脸色越阴沉,郜子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玄乾门正堂终于到了,应无恨站在门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们是被偷袭而死。”说完猛然推开正堂大门,展现他们眼前的亦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两排太师椅上端坐着应无恨的师弟和四大弟子,皆被人用刀剑之类的利器穿胸刺死,每个尸首上只有一处致命伤痕,厅堂门窗紧闭,毫无打斗痕迹,窗前的地上掉落几截烧残的迷香。
“凶手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应无恨悲怒不能自制,一掌将堂桌拍得粉碎。碎屑溅飞之处,一个少年蜷在那里瑟瑟发抖。
“之月!”应无恨放下应如梦,冲上前去拉起那少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楼之月声音颤抖:“师父……您走以后,来了几个陌生汉子,师叔和师兄们把他们请到这里,徒儿好奇,便躲在桌下偷听,可不知怎的却昏睡过去,醒来后……就看见……”说到这里,楼之月停下来,脸色苍白地如死人一般,手举起来指着应无恨身后:“师父……师父……您看!”
应无恨急忙转身,只见大门背后偏下方用血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无否无泰,否极泰来。”
“是无否帮!”应无恨咬牙切齿道,“王枭,我低估了你!约我相见,原来是要将我引开,你好来偷袭玄乾门!”
应如梦才经历丧母之痛,又见玄乾门惨变,也缩在一边发抖,郜子风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也轻轻的:“别怕。”
其实郜子风自己也是壮了许久的胆才说出这两个字,听得此话,应如梦双眸里的惊恐消失了大半,轻轻靠在他的身边。郜子风转过头来,迎面正撞见楼之月嫉恨的目光。
※ ※ ※ ※ ※ ※ ※
“这便是第一笔帐罢。”郜子风叹道,“我自入了师门,便与你结了梁子,你一定想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执意收下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叫花。你原本以为自己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哪想到却是我。”
“那么,第二笔帐呢?”楼之月一挑眉毛,问道。
“但凡如梦单独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在你那里便都是帐了,对么?这种帐多得很,我哪有能耐逐一列举?”从这一句,楼之月听出了郜子风揶揄的口气,正要发作,又听郜子风悠然道:“不过最后一笔帐,我倒是永远忘不了。”
“最后一笔是什么?”楼之月手按剑柄,似要随时拔剑出鞘的架势。
郜子风微微摇头,道:“这般剑拔弩张,又是何必?我们师兄弟也曾患难与共过,并非全然睚眦相对——最后一笔帐么,自是五年前向无否帮讨还血债那次了,不过,王枭死前说的那几句话,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楼之月脸上肌肉抽搐,让他原本俊秀的面容平添几分狰狞:“他死前说的……你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