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掉了!
后院的梅花伴随着这一年春天的到来结束了它的生命,没有花的树不仅失去了美丽,也失去了人们对它的兴趣和观赏,至少在下一个冬季来临之前,不会有人徘徊在这些粗枝面前风花雪月的饮酒作词。可有一个人此时却站在树丛中,看着满地凋落的花瓣,充满了无限的同情,他小心奕奕的把花瓣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轻轻的呵护,他想找一个盒子把它们装起来,可还没等他找到,别人先找到他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一个跑到这来啦!”
府里的老麽麽抓着李迁寻的手。
“这些花......”
“多脏啊!快扔掉!”
老麽麽伸手打落了他好不容易才捡起的花瓣,不容分说的拉着他去了前堂。七岁的李迁寻还没有多少可以自己做主的权利,府里的老人是可以管教他的。
前堂。李忠昭正在招待京城威镇镖局的总镖头,这是他在李迁寻五岁时为他请来的师父,在府里已经呆了两年了。李迁寻进门见屋里坐着两个长辈,他先上前对自己的父亲行礼,而后又见过了自己的师傅。虽说是个少爷,可这师承之礼他从来不敢轻慢,也许是这些规矩的束缚,让年幼的李迁寻看上去比同龄的小孩稳重了太多。不过这彬彬有礼的态度却是李忠昭的骄傲,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他一样只是个武夫。在杀机四伏的朝野,机敏和智慧比武艺更加重要。两年来,他聘请师傅对他精心教导,李迁寻也开始变得能文能武,可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这个儿子的性情似乎太温和了,长得又过于漂亮,至今仍梳着鬃角发迹,加上府里的丫头们个个对他宠爱甚多,这难免让李忠昭觉得自己的儿子骨子里有些软弱,不是个男子汉。做父亲的因为爱而矛盾,这又有谁能理解?看着进门后就低头不语的李迁寻,他微微叹口气,而后训斥道:“迁寻,昨日你为何目无尊师,出言不逊?”
李迁寻不敢否认。在他眼里,父亲永远是一座大山,容不得他有半点反驳,所以,他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着。
昨日的事未必就全是他的错。李迁寻在这镖师门下习武以有两年,对所传武学自然十分推崇,可学了几套入门剑法后,他便对剑有种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感觉,他还不懂这种与身具来东西叫做天赋,所以当他遇到不同的答案时,他唯一能请教的便是师傅。于是两人对剑法理解的不同而产生了争辩,总镖头不知道要怎么教导他满脑子奇怪的想法,只能用体罚来训导他不服管教的表现,而李迁寻则在心中已不愿再认他做自己的师父了。
李忠昭不明原由的把李迁寻狠狠的骂了一通,李迁寻听着,眼泪“叭叭”的从脸夹两边流下来。一时李忠昭竟看了个楞,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客人面前做这样失礼的事,他大吼了一声:“滚!”
他很生气,气自己的儿子是个懦夫,骂两句就哭,刀架在脖子上启不是要喊爹喊娘,这是个没种的东西!他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茶杯朝地上摔了个粉碎,忘了总镖头还在一旁坐着。
“看看!看看!我都被他气糊涂了!”
总镖头笑了笑。李忠昭深深叹了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他的确是忘了,李迁寻练武时吃过多少苦,年幼的孩子过早的失去了童贞,玄铁剑拿在手上还很吃力,就已经开始日出而作,他有哭过吗?
他忘了,他儿子是个坚强的人。
后院眷房内,李夫人正在招呼着下人给李迁寻换衣服,李迁寻只用张开双臂,自然有丫头们帮他穿,他一直都这样让人侍侯。
“娘,我想养只鸟。”
“养鸟做什么呀,还嫌被你爹骂的不够啊,养那些劳神的玩意。”
“可我真的想养只鸟!”李迁寻恳求道。
“你爹这两天都在为你顶撞你师父的事生气呢。你就乖一点,过段时间,新的师父就要到府里了。”
“我没有顶撞师父。师父说练剑要一招一试,半点不能马虎,也不能改变,说那都是前人的心血。”
“你师傅不是说的很好吗?”
“可这不对,剑法应该是心中有剑手中就有剑。”
“什么是心中有剑法手中就有剑啊?”
“这......”李迁寻也解释不清,只好说道:“就是想怎么练就怎么练。”
“哎哟!你还成神仙了呢!想怎么练就怎么练。”
“真的,剑在手里,可剑法在我心里......”
“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手里、心里,真该找个师傅好好教教你。”
“不是,娘,你听我说.......”
“好了,等新的师父来了,说给他听。”
李夫人打断了他,李迁寻只好闭嘴。
衣服换好后,他拿了剑,向母亲行礼出门。刚走到后院,遇见了菱香。
“菱香姐姐!”
菱香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二爷啊!”
在府里,李忠昭是老爷,他儿子当然是二爷了。
菱香是照顾李迁寻起居的贴身丫头,买进府时才十三岁,聪明能干。李迁寻平日把她姐姐看,因为她是府里唯一与他年纪相近的人,所以他有什么话都会对菱香说。此时菱香环顾左右不见有人,便凑在李迁寻耳边说道:“二爷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真的?在哪里?”
“我就放在厨房的碗柜旁的干草里。”
“谢谢姐姐!”
李迁寻说完飞跑到后院。推开厨房门,放下手中的剑,从碗柜旁的干草堆里拔出一个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只白色小鸟,看样子刚出生不久,还不会飞。李迁寻高兴及了,双手把鸟捧在手心里,看着呵呵的笑。他想把鸟藏进怀中,又怕把鸟闷死了,只能又把它放回盒子里,寻思着怎么做才能不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能?他正在苦恼,这时,门外传来人声,李迁寻急忙把盒子又埋进干草堆,打开门出去看个究竟。
厨房旁边的偏门,平日里是下人麽麽出入的地方,李迁寻从来没有从这里出去过,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老乞丐,手里拿着一把破旧胡琴,一边拉,一边念念唱道:
人生具来皆是命,
莫为利来莫为名,
只求今生多行善,
来世修业显神灵。
李迁寻觉得这人看起来实在可怜,不忍把他赶走,正想把他请进来。突然洗衣服的老麽麽出来对他一阵轰赶。
“滚!滚!滚!别站在这里,真是霉气!”
这时她看见了李迁寻,立刻满脸堆上笑容,轻声说道:“二爷,您跑到这来做什么,这地方脏,别弄脏的衣服。”
“他好可怜啊!就给他一晚饭吧!”
“二爷真是菩萨心肠。”老麽麽说着奉承话:“昨天还有点剩菜在厨房碗柜里,我这就去拿!”
李迁寻一听,立刻阻止她道:“我自己去!”
他可不想让人发现鸟的事。说完,他抢在老麽麽前面,快一步先进了厨房,双手一合,关上门。老麽麽在门外吆喝道:“别拿荤的,用素的。”李迁寻打开碗柜,里面果然还有一些剩饭菜,于是他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素菜,正要端出去,可一想那人那么可怜,只吃素菜怎么能行呢?想着自己每餐都有肉,所以他想荚点荤菜,可又怕门口的老麽麽见了说不行,于是他把碗里的饭用筷子在中间挖了一个洞,把肉塞进洞里,还在饭上放了很多肉,最后用青菜叶子在面上薄薄的盖了一层,这样看起来就都是素菜了。他把这碗精心准备的饭拿出去,给了那个乞丐。老麽麽见了饭菜,满意的走了。
李迁寻等她走后,回到厨房门口,正要进去把鸟拿出来,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摸住他的头,李迁寻回头一看,正是那个乞丐,可惊奇的是,他竟一点也没察觉。乞丐蹲下来,看着他微笑道:“你心地不错!”
被人这样夸奖,李迁寻很不好意思。
“老先生慢慢吃,厨房还有很多。”
李迁寻从厨房拿出自己的剑,来到后院一个空旷地。他原本就是想来这里练剑,没想到被这些事耽误了。练了一套师父以前教的入门剑法后,他觉得实在是无聊,便停了下来。
后院今天静悄悄的,除了在一旁吃饭的乞丐,半天也不见一个路过的下人。李迁寻拿剑站了站,突然,剑就在手中随意的挥舞起来,这不是他师父教过的招试,也不是他自己创造的招试,他只是随心所遇,随心所动,无拘无束,无形无态,旁人来看,这样胡乱的挥舞实在有点可笑。可有个人没有笑,他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惊叹的光芒,发出赞叹之声。
“哦!”
李迁寻发觉乞丐正看着自己,他停了下来。
“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乞丐问他。
“威镇镖局的总镖头是我师父!”
“不,我是问你刚才那些剑法是谁教的。”
“我自己耍着玩的。”
乞丐点点头,说道:“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
“好啊!我去拿把剑!”
“不用了。”说罢他从一旁的梅树上折下一段树枝,说道:“这个就可以了。”
李迁寻不理解。
乞丐笑道:“世上万物皆可为剑。”
李迁寻还是不太明白,不过他觉得这个人和他父亲请来的名师都不一样。他愿意和他比试。于是,他摆好架势。
李迁寻先攻为上,可很快他知道自己错了,无论他怎么出招,都无法近身,甚至连他的衣服都没有碰到,可他手上的树枝却如利剑,击打着的他身体各部。终于,李迁寻剑飞离手,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
他揉揉手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乞丐蹲下来问道:“你喜欢剑吗?”
李迁寻点点头。
“那我做你师父如何?”
李迁寻心里想,可口里不敢答应。
乞丐笑了笑,转身走了。李迁寻追到偏门口,远远的瞧见乞丐的背影,渐渐走远了。
今天是李迁寻见新请师父的日子。这次请的师父姓郑名晟,师从南海宗主潮沧笑,是南海剑门下的弟子,受过“昆仑仙人”鹤中翁的指点,江湖上人称“快剑”,颇有些名气。李忠昭能请到他也是莫大的面子,所以今天一早特地换了一身新衣,和李迁寻一起站在前门大院迎接他的到来。
果不一会,从门外走进来一红衣男子,手拿长剑,行走如风。站立巍然不动,气势如红。李忠昭上前笑颜道:“先生一路辛苦了。”
郑晟微微点了下头,就算是见面礼。
“迁寻,还不快来见过你的师父。”
迁寻抬头望着他,这“师父”二字却叫不出口。李忠昭神色有些不悦,正要训斥。突然,门外传来一曲胡琴乐,拌着朗朗人声唱道:
神剑皆出江湖来,
岁月催老人不在,
我为天下谁为我?
风血丛草掩尸骸。
别人笑我我笑痴,
富贵名利何所失,
但有城池千人命,
红尘谁又能识君?
李迁寻听着这熟悉的曲调,以猜出来的人。果然门外走来一拉着胡琴的乞丐。乞丐唱完歌,对李忠昭说道:“这位便是当朝老将军李忠昭大人吧!”
李忠昭和郑晟盯着这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你又是谁。”
乞丐笑了笑,回答:“鄙人姓曲,在京城讨乞为生,其实叫什么不重要,只要能讨口饭就是好的。”
李忠昭心道:“原来是要讨饭。”今天是他迎接客人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不快活,于是扳着脸,说道:“到门外等着吧,一会有人招呼你。”
“爹.......”
李迁寻不想让走他,可李忠昭只想着如何招待郑晟。曲先生笑道:“今日我来贵府是有件事想和李大人商量。”
李忠昭很不耐烦。
“干什么?”
“令公子聪慧机敏,天赋及高,是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若能指点得当,苦心修炼,往后剑术上定有所成。可若得庸师教导,反倒是误了他的才华,适得其反。”
曲先生话一出口,郑晟已经面带怒色,他是在府中做师父的,这庸师启不是在骂他。
“照你这么说,如果庸师教不得,这名师又是谁?”
“正是鄙人!”
“笑话!”郑晟冷笑道:“你是哪门哪派的高人,说出来见教一下。”
“阁下又是哪门哪派的高人,也见教一下。”
曲先生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郑晟一脸高傲的神色,回答说:“在下姓郑名晟,是南海剑门的弟子。”
曲先生叹言道:“原来是潮沧笑的门徒,潮沧笑七十二路剑法绝技横扫中原二十载,死后门下弟子却无人继任。可惜他英雄一世也没能把自己的剑传下去,七十二路剑法绝技以成绝响。可惜,可惜......”
郑晟听出点名堂,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鄙人姓曲,是京城的讨饭人。”
“我看你不像是一般的讨饭的。”
“那你看我像什么?”
“问问我的剑!”
郑晟拔出自己的剑直对着曲先生。曲先生摇着头道:“心浮气燥,学武之大忌。”
突然,他瞬间一踏步,来到郑晟面前,不知怎么着一伸手,扣住郑晟的手腕,再一转身,步法以到两丈之外,在看郑晟手中的剑,已到了他的手中。郑晟身平第一次竟被人这样轻易夺走了兵器。这“快剑”二字今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李迁寻在一旁看惊了眼,暗暗在心里为曲先生叫好。李忠昭则怎么也想不到郑晟会这样败下阵来,心中也猜测着这叫花子的底细。
郑晟羞愧难当,回头对李忠昭行礼道:“大人的美意在下心领,我技不如人,也无脸再呆在这里,就此告辞了。”也不等李忠昭挽留,郑晟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忠昭定了定神,来到曲先生面前,说道:“曲先生来我府究竟为何啊!”
“大人说笑了,曲某见过公子,他天赋及高,而且人品纯善,所以想收他为徒,传我衣钵。”
“这......”
李忠昭见曲先生是个叫花子,虽说他并不看重门第,可今后传出去毕竟也不好听。
“大人放心,若大人愿意同意此事,曲某可在授业完成之前决不踏出府邸半步,以免落人闲话。”
李忠昭还在犹豫,李迁寻上前求道:“爹,我想拜他为师。”见儿子这样说,对儿子到底还是宠爱,于是就答应了。李迁寻自是欢喜雀跃。
曲先生住在后院的一个僻静的房间。李迁寻吃过晚饭,一个人悄悄来到这里。
“进来吧!别躲了。”
曲先生早发现了他,李迁寻不好意思的走进门,见师父正在冥想,于是他也坐在一旁。
“师父早上是怎么把那个人的剑拿在了自己的手上的?”
“你看清了吗?”
“没有。”
“今后若你能刻苦修炼,便能明白其中的原由。”
李迁寻点点头。
“师父的剑真厉害,是我见到天下最厉害的人!”
“天下?”曲先生苦笑道:“天下何其大,谁又能真正成天下第一,到头来都只是虚名罢了。你要记住,世上没有天下第一的剑。”
李迁寻还不太明白,可他把话记在了脑子里。只到他有一天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时,“天下第一”这句话,早已被他遗忘在了过去。他的一生所追求的是那虚名之外的真实,可虚名虽然内心孤寂痛苦,但外表却是显赫荣耀,而真实是什么呢?真的就一定是内在充实与幸福吗?也许会比虚名的痛苦更甚,如果是这样,那才是无可挽回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