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带来阵阵焦木味,看满山遍野,却是无限苍凉。手臂还有点隐隐做痛,可难过的是他的心,麻木的站在山岚之颠,感受天地间无限的广阔,却无路可走,天下之大,他深感无处容身。贺风雷见真治呆滞了半个上午,想去叫他又开不了口。一转眼,见李迁寻拿着锄头走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李迁寻道:“总不能把那些尸首放着,毕竟都是武林中的前辈,所以我把他们埋了。”
“你看见欧阳荀的尸首没有?”
李迁寻摇摇头。
“我想他应该没有死,不过当时那个情况要活下来只怕也不可能。”
“是吗”
“我顺便把欧阳前辈的骸骨也埋了。他和我师父也算有段渊源,好歹也让他入土为安。”
欧阳彦正和曲正羲是一生的劲敌,没想到他死后竟是御天剑的后人为他收尸,这是不是也算缘分呢?李迁寻见只剩他们二人在此,不见余人,问道:“其他人呢?”
“已经走了。”
“那么…….他呢?”李迁寻小心问道。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
“乌鸦?他还没死,欧阳荀够狠,没要他的命,不过他活下来今后要继续做杀手怕会很难。”
李迁寻听言不禁有点遗憾,或是他不甘乌鸦就这样败落下去。
“小初怎么样?”
贺风雷摇摇头道:“那小姑娘怕是活不久。”
李迁寻又是一阵痛惜,看见真治呆滞着像没了魂一样,也不知要怎么去安慰他,只得与贺风雷说:“他年纪尚小,现在又断了一只手,不知以后还会怎么样?”
贺风雷笑道:“承哲自幼与我出入江湖,又不是官家大少爷,哪那么容易死。大人就不必费心了。”
李迁寻知道他所言乃是自己,也不去争辩,只是听他提起真治的名字,反到使他困惑。
“你刚才说什么?承哲是他的名字吗?”李迁寻追问他。
“这……”贺风雷突然打住自己,不愿多说,可李迁寻不愿放过任何机会,自从当年血洗东林党人傅尚允一案后,信王也曾拖人四处打听傅家少爷傅承哲的下落,只是几番周折也没任何音信。后来信王做的皇上,把事情给忘却了,但李迁寻却还时时把事情记在心上,特别是当得知自己的名字就是傅尚允起的时候,心中对傅家人更是抱有怜悯之心。
“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贺风雷眼看躲不过,干脆回答:“不管他究竟叫什么,现在这个人就是真治。”
李迁寻知道再问他也不会说,看着真治此时实在是可怜,也不忍去追问他,便一人独自默然。贺风雷见他们两人彼此不语,心下一横,大声说:“没错!你是对的。”
“什么?”
“你别问我,我不会告诉你,你怎么想就怎么是。”
“怎么能这样?”
“你们官家人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妞妞咧咧,他当年还说要背诗给我听,我哪懂这个,还不是他在京城当大官的爹教他的。”
李迁寻听此言豁然明了,心中大喜,拍着真治的肩膀,问道:“你真的是傅承哲?”
真治呆滞的看着他,对过去的事他早以不愿详记,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倒感觉陌生起来。
李迁寻提醒他道:“当年信王,就是现在的皇上受你父亲所托暗中帮你离开京城。你还记得吗?”
真治摇摇头,他或许不记得,也或许根本就不想记。
“先皇死后皇上为东林党人平反,赦免了你的通缉令。你跟我回京城,皇上一定会……”
“我去看小初。”真治不听李迁寻说完,就离开了。
贺风雷说:“承哲不喜欢自己的身世。”
“是吗……”
“他当时和我在一起,‘叔叔’前,‘叔叔’后的叫着我,完全不把我当外人,我却为了逃脱朝廷的追捕出卖了他。江湖上你欺我诈的事我见的多了,可对这样的小孩都要利用,我实在是不忍心,这六年来,我每杀一个人心中就多添了分罪孽感。”
“所以你明知道江富贵只是利用你替他报仇,你也心甘情愿为他干。”
“我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只是老兄算计太深,什么人他都能有用的着地方。我只当自己去成全他,这样也成全了我自己。只是我不想让他杀死承哲,毕竟我欠他一条命,现在也算还了。”
李迁寻不语。
“越像我这样的人就越怕死,所以总想着死前做一件好事。怎么样?够虚伪吧!”
“不,应该是够真实!”
“哈哈哈哈。”贺风雷大笑道:“看来‘御天剑’真的不虚。只可惜我活不了多久,不然我也想看看,你和欧阳荀谁更厉害。当然,假如他真的还活着。”
“刚刚死里逃生,你还要看吗?”
“这就是人啊,什么都要最好的,可什么坏的又都不想得到,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就算知道要去死,可还有一丝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也会去铤而走险。”贺风雷伸出手臂,李迁寻见他手臂背上竟插着三根毒钉,而且已经成黑色,大惊道:“是毒!”
“以前得罪了道上的人,被人下了套,估计这只手撑不了多久了。有个神医说要救命就要把手砍掉,可我想砍了手哪还不如死了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寻解药?”
“既然都是个死,寻遍天下又能怎么样,江湖处处都是危恶,就算活下来,可到哪里不都一样。命就交给老天爷决定吧!”
贺风雷一生都是背负着血债踏着人命走出来的路,但他却即不回头,也不观望,是善是恶全都不是内心来决定,因为人心所能决定的事和世上本来就存在的事比起来,人心往往比不了,所以他就这样笑着,快乐的活,快乐的死,快乐的出卖别人,快乐的被人利用,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李迁寻笑不出来,尽管他的剑行如云霄,远比这个中年大叔强,可他也没有这样的魄力和潇洒,他无法顺从世事,他必须要去改变,但这样的改变的最初衷却又是因为顺从,他不能明白,没有看透世间人情,又怎么能说自己是在他们之上的呢?身为蝼蚁的人也有自己在天空下的尊严,站在权力之上的人也会在心魔面前会显得微不足道,突然间,李迁寻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如果现在这个质疑是对的,那么他过去的人生又都算什么呢?
真治见小初精神突然转好,知道这是死前的朕兆。
“你不用谢我,我替你挡这一剑只是为了主人。”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局外人。”真治对小初低下头。
“自从你到这里来后,主人变了很多。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不过有时候他会把以前的棋谱拿出来看,那个时候的他,好像是坦然的翩翩公子,随和又亲切。我当年遇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这都是因为你,我在主人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
“其实我”
“主人杀过很多人,可我一点也不怕他,相反见到他我就从心里高兴,想实现他所有的愿望,可也是因为你,主人的剑术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怎么可能!”
“你当然不会知道,他也不会对你说,你不过是他的弟子,我可是他枕边的人!”小初神色昂然的看着真治,真治心里明白。
“所以,主人一直很痛苦。剑的神人是没有感情的,‘如果你能杀死自己最亲的人,今后你就不会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了’。主人在成为剑的神人那天杀了和他有关的所有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就是知道。”小初大声道。
“所以,师父收留我就为了我学成后可以杀我吗?”
“原本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在那一天,你要说这样的话呢?”小初突然眼含泪花,真治慌乱着:“这……”
“你说你不在做一个软弱的人的时候,主人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还记得你说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这句话吗?”
“记得。和师父在的每一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那天他就躺在我身边说……”
“说什么?”
“他说……‘我会原谅他’……”
“啊?”
“你活着主人无法原谅自己,可你死了他又会悲痛难过。所以……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死了主人不会难过,可你会。”小初的泪水在眼睛里滑落。
“小初,你是不是”
“没错!我喜欢主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喜欢他,虽然他从来不看我,可我还是还是喜欢他!”
真治还能说什么呢?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没有理由,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小初站起来,走到门边。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主人。”
小初回眸含泪一笑,原来她笑的时候那么美!
李迁寻与贺风雷回来不见小初,问道:“人呢?”
“走了。”真治喃喃自语。这时,乌鸦从林子里回来,贺风雷见他伤势好的快,玩笑道:“还好你没成个废人。”
“我的右手还能用,废人是他!”
乌鸦指向真治,真治断的是右手,而乌鸦伤的却是左手。见乌鸦要离开,贺风雷道:“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你的仇家也不少,他们知道你手伤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乌鸦不理会,李迁寻突然拦在他面前,质问道:“当日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乌鸦藐视笑道:“‘御天剑’不过虚有其表。”见李迁寻目带怒气,他又道:“你练几年再来。不过,若非当日他和江富贵在我面前提你,你也不会这样。”
贺风雷听到此处,一阵心虚,这事原本就是为了试探欧阳荀两人演的戏。没想道乌鸦真的找上李迁寻
“你的运气不错。要不是欧阳荀当时出手阻止我,你现在就要被别人埋。”乌鸦见李迁寻手上还拿着锄头。贺风雷立刻笑着插话道:“哎呀,你和我们一起到竹林,怎么最后才出来,害那些人都白死了。”
乌鸦冷言道:“他们不关我事,我又不是为欧阳荀来的。”
“你不是为我老兄报仇,那你来做什么?”
乌鸦嘴里吐出两个字:“朋友。”有这两个字什么话都不必再解释。
“你和江富贵在一起谋计的时候,我发现棋案下的密道。”
“难怪老兄知道密道下有骷髅的事,原来是你告诉他的。”
乌鸦笑了笑,说道:“欧阳荀当然知道我去过那里,所以他会急忙去那里取一样东西。而这位大人就在那时破了竹林幻象无意走到了这里。我看他手上的剑就知道了他的身份,袭击他不过是要看看‘御天剑’究竟有什么本事。不过没想到欧阳荀竟出手救了他,我和他交手没有赢,不过让他受了点伤。做了剑的神人却发觉自己的剑术已经到了末路,真是会很痛苦。”
真治想起当日师父衣服上的血迹,原来是在与乌鸦打斗时留下的。
“我记得我醒来的时候竹林的结界已经破了,然到说这也是你做的?”
乌鸦说道:“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破除的方法。”
“那个番人告诉我的。”
“你说那个怪家伙,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贺风雷问道。
乌鸦不多说,只回答道:“所谓幻想就是蛊。”
李迁寻回忆道:“竹林之中有股草木香味,然到这就是蛊?”
“只是其中一种。”
“我看书上说蛊是苗僵人密代相传的法术,破除蛊的方法只有用蛊的人才知道,欧阳先生难道是苗僵人?”
“不是,我师父是波丝人。”真治反驳道。
“如果是波丝人我就更不明白了,欧阳先生怎么会苗僵人的法术。”
真治也不知道了。乌鸦不言语,但显然他知道一些原由。
李迁寻知道自己不是乌鸦的对手,说道:“今天的我没办法和你比,不过这笔帐我迟早要讨回来。”
乌鸦冷笑道:“等你!”
此后,乌鸦便消失地无影无终,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而李迁寻却在此陪着真治,直到他伤痛痊愈。
“傅承哲。”
“我叫真治。”
“好!我叫你真治,你现在一个人,不如跟我回京城吧?”
“我要去找我师父。”
“他已经……”
“他没有死!”
“可他要杀你。不如跟我回宫,你是忠臣之子,皇上不会亏待你。”
“我不去,我是江湖人。”
“可是你现在”
李迁寻不忍再说。真治也明白,他摸摸自己断了的手,惨然一笑,道:“看来我还是不能学武。”
“你打算今后怎么办?”真治反问他。
“我已经许下十年后与欧阳荀比武,不管是不是自愿,说过的话就要做到,如果他真的没有死,那么他一定会来找我,不如你跟着我,到时候不就能见到你师父了吗?”
“但愿你比我师父强。”真治突然悲痛起来,说道:“其实……我师父他不是坏人。”
“我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当年我在世上无处容身,被人出卖,人人指着骂我、要杀死我。我很恨自己,讨厌所有的事,我根本不想为家族平反,可世人不会容有这样做,只有他是他照顾了我,他让我知道要忠于自己的心,可我却没办法救他,看着他一个人对付那些杀他的人,我没有办法保护他,我只会逃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对我好,他就是我的师父!”
李迁寻想起雅君的托付,不也说了同样的话吗?好人和坏人很多时候就本来无法绝对区分。
“我想欧阳先生一定是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悲痛才没忍心杀你,我在竹林的时候他完全有机会杀我,可他却救了我,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想他也许是想让我发现他心中的秘密,能把你从他身边带走。”
“你怎么知道呢?”
“我不知道,可当我困在竹林里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假象,闭上眼反而找到真实,欧阳先生只见能走出竹林的人,他也许是在期待一个能不为世间流色所迷惘坚持自己的想法的人来解救他挣扎在善与恶之中的灵魂吧!”
期待?
在夜色中欧阳荀看着在死亡的边缘求生的人快要走到出口时就是期待,真治明白了。
“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想我永远都不要再见我师父了。”
“怕他杀你吗?”
“怎么可能,只是他看见了我一定又会痛苦,这样道不如不见。”
“可他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要逃。逃到他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把这个拿去吧!”
“什么东西?”
“那个番人留下的伞。好像是种很厉害的暗器,你用的着。”真治借过这把伞背在身上。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随缘吧。”
那一天,真治走了,离开了他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他少了一只手,在天色间越发显得凄凉,李迁寻看着他慢慢走远,自己却不能回首,这个弱小的身影今后会有怎么样的命运呢?他只希望他能一切都好。又要回到宫廷那个权力纷争的地方,他对自己都无法把握,想着在烈火中也许是死,也许是生的欧阳荀。十年后又要怎么面对他,好像违背了自己当初不为争名的誓言。时间飞速,他还无法退出历史和命运的脚步,冥冥之中总有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世上每一个人的景遇。
“即使要浪迹天涯,即使再也无法见到他,今生今世,我也不愿与他挥剑相向。”
主人,你在哪里?
主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主人,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主人,我来了,我会永远呆在你身边。
主人主人啊!!!!!
你你不是主人,
你是谁?你的样子好可怕!!
你是魔鬼!
魔鬼
《明都传奇》追忆篇系列之《血刹红霜》下部完
2005年3月6日效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