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深山中的一个小村。
放眼望去四面群山环绕,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一望无垠。山脚下错落着几处房子,村民不过几十余口,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过着如桃花园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能躲避外界的杀戮与追击,在这里是再适合不过。可对傅丞哲而言,这里是他痛苦的开始。
“喂,你给我过来!叫你呢?””
金家少爷金万福后身后两个跟班,与他一样不过十三四岁,正围着田边的一个男孩叫唤着。
“干什么?””
“你竟然敢打死我养的狗。”
傅丞哲把扔下打狗的木棍,回答道:“狗放出来咬人,打死了也活该!”
金万福气愤不过,伸手把他推倒。
“一起教训他!”
三人不容分说对着傅丞哲就胡乱挥起了拳头。
这日金万福在村里正感无聊,见傅丞哲一个人在田边,便想着用狗咬他取乐。金万福的狗还未成年,可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大了些,所以当狗突然冲到路边向他咆哮时,傅丞哲也吓的不敢动弹。
“咬他!”
金万福话刚落,狗就扑了上来,傅丞哲随即逃跑,可越跑狗越追的厉害,惹得金万福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傅丞哲见状,当下一横心捡起田边散落的木桩和狗打起来,顿时人仰马翻,狗声乱吠。
金万福原本心里高兴着,可之后那狗竟呜咽一声,倒在地上,走上前一瞧,已经奄奄一息,没一会就死了。
此刻傅丞哲正被他们追着打,村民在一旁看着,也只当是孩子们闹着玩,呵呵一笑,敷衍着就过去了。
“明天带十两银子送到我府上做赔礼钱。”
金万福临走料下这句话。
傅丞哲躺在地上,心里又气又恨。一路飞跑回家收拾自己的包裹。
“少爷,你做什么?”
陈青识得两个字,在金家讨来一个库房记案的差事后,便带着傅丞哲在这里安定了下来。这个村子过去是他母亲娘家的所在地,想来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在陈青眼里,傅丞哲依然还是京城傅家的少爷,入阁大臣的儿子,对他始终不曾有丝毫懈怠。对外他们慌称叔侄,对内以主仆相待。当年傅家灭门惨案至今以有四载。陈青苟活在人世只为对死去人的愧疚能有更多的报答,所以对少爷他尽心竭力的教导,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再登鸿儒之位,洗尽家族之耻。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陈青指着他扯破的衣服问道。
“没什么,和人打架了”
“荒唐!”陈青责骂道:“打架是君子所为吗?只有市井泼皮之徒才做此行。”
傅丞哲自幼听了太多圣人道理,而这些道理一次也没有帮过他,所以他不再相信,冷冷的回答说:“这里没有君子!”
“你……”
陈青虽气极,却更痛心。一想起他的身世,又见他风尘仆仆的跑回家,想来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头,叹着气不忍再责怪他了。
“少爷和谁打架?明天去给人陪个礼。”
“金万福。”
“什么?你和金家的少爷打架?”
“是他们不讲道理。”
陈青不敢怪傅丞哲,只能自己作难,心忧道:“得罪了金家老爷,会被赶出村子的。”
“这样也好,我可以去闯荡江湖。”
傅丞哲的回答天真而固执。陈青苦笑着,他还不懂寄人篱下的艰难。
“你这样玩劣,不务学业,日后怎么为傅家待血成冤,我真是愧对老爷生前的嘱托!” 陈青呜呼大叹一声。
傅丞哲平日最怕他提及此事,忙安慰他道:“我……我以后不和他们打架就是了。”
陈青明白这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说的话。从京城逃到这里,途中历经艰险,好几次差点命丧黄泉,能活到现在若不是奋起反抗,只怕他早与他父母团聚。现在却要他学做君子圣人,确实难为他了。
见傅丞哲一脸委屈,陈青安慰他道:“少爷往后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金万福只是个乡下壕绅的儿子,少爷父亲可是当朝廷入阁大臣,身份尊贵的很!”
“入阁大臣是很大的官吗?”
“呵呵,当然了,入阁大臣可是能与皇上面对面的人啊。”
傅丞哲木纳的听着,在他看来身份和地位在这个村子又有什么用?
陈青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去把衣服换了吧!明天一起到金家去。””
傅丞哲回房后,陈青悲从心来,衣袖遮面。
夜已深,娓娓和风从窗外吹来,傅丞哲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陈青。”
“少爷有事吗?”
傅丞哲心中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道:“我不想呆在这个村子,这里的人对我不好,我又是一个外人,我们还是离开吧!”
“少爷千万不能这样想。”陈青忙劝解他。自己也何尝不是受村人的排挤,可出去后能去哪里找活路,朝廷的通缉令早就发到了各省。这里虽然生活艰难,但尚可避祸,比外面安全的多。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甘冒风险,唯今之际只有忍耐。
“等少爷长大后我们就回京城。” 陈青劝慰道.
“我现在就已经是大人了,可以一个人打死一条狗,自己保护自己。”
“呵呵!少爷很了不起呢!想起你小时侯对护院养的狗很怕,老爷为此从不让你去后院玩。”
傅丞哲抿嘴一笑,幼年时在家里他无忧无虑,回忆中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知道,我们永远都要躲在这里,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能分辨出谎言与真实,陈青的话无法再安慰他。
“少爷现在只需想着好好念书,将来找时机为血案平反。到时候恢复老爷生前之名誉,光耀傅家门楣就指日可待。””
看陈青信誓旦旦的样子,傅丞哲嘟噜着嘴。这个誓言太沉重了,他无法想象若不能完成,到时候只怕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可就算有这样的目标,内心却感到如水中浮萍一般找不到栖息之地,让他不得其所的迷惘。
“读书吗……”
傅丞哲闭上眼好像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爹娘。
第二天一早,陈青带着傅丞哲登门到金家大宅。
“小侄昨日与少爷有些误会,今天我带小侄亲自登门向您赔不是,希望老爷不要再怪罪小侄。”
陈青卑躬屈膝赔着笑脸,傅丞哲在一旁,心中已是不满,又见金家老爷瘫坐在太师椅上吸着大烟,一副不理不睬的摸样,就更加生气了,连礼也没有行。陈青上前笑道:“小的昨日以痛训斥了小侄,不如现在让少爷也出来,两人言归合好,都是娃儿闹着玩的,老爷不要太当真了。”
“陈管事说的话不在道理,既然你说已经教训了他,可他今日进来即不行礼也不下跪,连句赔礼的话也不说。昨日打狗的事也就算了,可他居然还打我家万福,这就不是小事了。”老爷说着吐了一口浓烟。傅丞哲差点没呛出声。
“小的这不是在给您赔礼吗?老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
“这不对。狗也是花钱买的,虽是个畜生也是条命啊。我金家做事向来公道,可一条命说打死就打死。下手的时候也不看颜面,万福说要你带十两银子来,你带了没有?””
“这……鄙人家寒,再说一只狗十两也贵了些。不如,从我每月钱粮中扣除一些当作偿还。老爷看怎么样?”
“贵!”老爷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拿着烟杆比画道:“咱们每天给这狗吃的、喝的,那样不要个花消,你以为就一条命啊!”
“这……”陈青为难起来。老爷朝傅丞哲打量了一番,说道:“这样吧!我看你这侄到是精干,能打死狗力气也不小,就让他在我们这里打两年长工,还这笔钱吧!””
“这万万不可啊!”陈青摆手恳求道:“不如让我偿还!”
“狗又不是你打死的,既然是你侄打死的,本就该他来还。”
说着,从门外进来两大汉,架着傅丞哲就要把他带走,陈青跪在地上乞求着。
金家老爷放下烟袋,说道:“陈青,我是看你们叔侄可怜,才收留你们住在村子里,现在让他在我们这里做工,我管吃管住,也是他的造化。你这侄子叫什么名字啊?”
陈青一惊,一旦知道了少爷的名字,他身份的秘密也许会拆穿。此时傅丞哲已经被拖出门外。陈青不顾一切冲出去拉着少爷的手。
“拉下去!”金家老爷一下令,傅丞哲被拽到后院。陈青追上去却被人推耸着乱棍轰出了大门。
金家老爷坐在屋里又正点上烟,一下人进来说道:“老爷,那小子不肯就范。”
“怎么回事!””
“我们写好字据,可他就是不肯画押,还打了写字的先生,现在正闹着呢!”
“没用的东西。”老爷气恼道:“这么多人治不住一个娃儿,把他吊起来饿三天,看他还怎么闹。”
“可是老爷,他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怎么了,不打也不成器。”
“知道了。””
傅丞哲醒来睁开眼,想起刚才被工头狠狠的打了一顿,自己还手时被人抓着胳膊,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他被倒吊着绑在金家后院一根木桩上,只感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恶心。
面前没有人,他拼命的试着挣脱绑在身上的绳索,可没一会手被绳子磨出了血,感到刺心的疼痛,就这样试了几次,再没力气了。他肚子很饿,口渴得更让他叫不出声。迷茫的看着四周,倒着的柴房,倒着的树,当眼前的事物被理所当然的看习惯后,突然换一个新方向,感觉多了几分新鲜和乐趣,傅丞哲就这样在痛苦中娱乐自己。
回想过去在家中念书的情景,至四岁起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在父亲的敦促下背诵《三字经》,而后六岁正式拜先生(注解三),周日复始的练字、背书、排句。每当父亲考自己的功课,更是让他不安,怕有留下纰漏而让父亲责罚,也只有这个时候母亲对他特别好,有时看父亲体罚狠了,还在门后陪着偷偷掉几滴泪,而他总能乘父亲不注意时对母亲一笑,这些平凡往事,此刻在傅丞哲心中如浓郁而香醇的酒,麻痹了他的精神和痛苦。
渐渐的眼前的一切变的模糊不清,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茫然的还能听见从他身边来去的脚步声,可没有人对他表示言语上的同情和怜悯。他不要别人的同情,所以他没有哭闹。心想就会这样死吧!
他原本就应该死。在那一天,当烈火燃过他的眼睛,蒙蔽了所有的残酷时,他就因该和那些被官兵屠杀的人一样,在火中扭曲着,然后长埋在黄土下。可他活着出来了,他丢下了一切,还能有什么呢?所有都已在烈火中掩埋掉,除了这条命,他不想再听见死者的哀号,也不想背负他们的愿望。所以当他为自己不会在醒来而感到欣慰的时候,老天爷偏偏让他又睁开了眼睛。
“你小子折腾够了吧!”工头喂着马对傅丞哲说:“算你命大,老爷说今天就放了你,陈青那老家伙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替你求情,不然还有你受的,我来做个好人吧!”说完,他放下马桶过来给傅丞哲解绳子,傅丞哲一头栽在地上,感觉头昏的厉害。
“站不起来了吧!这法子是我们老爷想的,别说是你一个娃儿,就算是一个大人,也够他晕半天。你以后乖乖的听话,这种罪也就少受了。”
傅丞哲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去哪?”
“回家!””
“回家?做梦!你今后哪都去不了。不过老爷说了,给你时间回去奔丧。”
傅丞哲猛一回头,从工头不怀好意的笑中他有种不详的预感,顿时撒开腿就往家里跑。
刚到家门口,就见几个人抬着陈青的尸体走出来,准备拿到山坡上草草掩埋了事,傅丞哲上前拦住他们,大吼道:“谁干的?”村民们满脸的冷漠。有人回他:“人死不能复生,你今后就在金家好好的做工吧!””
“是金家的人?”
“只怪他自己太固执了。出殡的钱是金家老爷出的,不用你还。”
傅丞哲见陈青只是用草席裹身,连副棺材都没有。回想他生前对自己的种种照顾,他早以把他当作世上唯一的亲人,这让他心中越发的伤心。他含着眼泪看着这群送葬的人,个个摆出事不关己的架势,傅丞哲知道即使告官也无用,所以他上前在陈青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现在他再也不用听他的教诲,可以对他行礼喊他一声叔叔了。
“叔叔!侄儿今后一定回来看你。”
而后他站了起来,走入了茂密的林中小径。
傅丞哲怎么也不会甘心一生躲在这个小村子里,即使通缉也不能成为安抚他的理由。可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是个危险的旅程,不如就在这个村子里安心的生活。但究竟要遇到什么样的风险,会比在这里的更痛苦吗?他没有答案,所以究竟是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好,还是外面的世界好,他决定去亲自去体会一番。
此后,再也没有人在村子里见过傅丞哲,偶尔几个见到他的人说在出村的路口看过他的身影,那便是他在这个村子里留下的最后的足迹。
注解三:明朝时期家庭教师是很时兴的,很多未能得功名的文人为求生存多到大官家中做先生,其中还不乏被后世所推崇的名家大师,只是在当时因为时政未能有所作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