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时节往往恼人,是以这个时令的阳光就仿佛长日忧郁的美人嫣然一笑,格外的令人惬意。午后的阳光温柔地虑过窗棂撒进燕府书房,仿佛带着簌簌的细微响动,脱尘画梦。
燕府书房中,燕阵迟随手翻着一本残旧的《玉豀生诗录》,抬眉望着独生爱女燕可栖问道:“你读李义山的诗也有些日子了,他的诗虽未见得沉浑,却颇为典丽灵动,最适女子。让你学了这许多年诗,总是没有进益,近来可有些所悟么?”
——燕阵迟本是官家出身,父亲在当年也是个朝中二品,归顺新朝廷后亦被封居四品高位。然他自从父亲去世后加入了十年前江山易主后兴起的逆梅诗社,颇得青眼,便不再屑于官场纠葛,而是佐助社中开起了书轩。生活虽未见奢富,却自在潇洒,唯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燕可栖了。
逆梅诗社是而今在江南已是最有名的雅士盟,其中不乏文人才子,名士风流。燕阵迟颇想让女儿继承起这个书轩,但燕可栖偏偏总不买账。
“李商隐的诗的确工稳而华丽,但笔触间颇见女气,却不如杜子美的读着有后劲。便仿佛……仿佛是宫里娘娘们喝的清酒,能让人醺然妩媚,但却不能醉人,女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少女虽然生得颇为俏丽,眉目之间却未似书卷世家女儿典雅,反而有种稍带稚色的桀骜之气。
燕阵迟笑骂道:“胡说八道,如此看来,你根本就没认真研读。既敢如此大言,那就随意攒首七律来看看。”
燕可栖面露不耐,喃喃道:“又是作诗……”站起身来,斟酌良久,踌躇着随步随吟道:“淡淡蛾眉浅浅颦,寂寂恐惊世上尘。心香一脉随云逝,涩墨十年对月匀……”
燕阵迟苦笑打断道:“罢了罢了,单拼了四句,失粘、失对、犯孤平这三个行诗最忌的毛病通通占了个全。”
燕可栖红了脸,嘴硬道:“女儿最厌烦平仄格律,讲究那么多,怎么可能有好句子?诗最重要便是意境,条条框框限制着,哪儿还有意境可言?还是李白聪明,只写古风,最少排律。”
燕阵迟淡淡道:“好啊,那你犯了这许多格律,又写出什么意象了么?第一句便是最落俗套的无病呻吟,用那许多叠字凑数,也没铺垫出什么。后面便更加不通,分明先前是女子愁眉,又关‘翰墨’什么事了?”
燕可栖赌气一跺脚,道:“写不好就写不好,谁规定诗人的女儿就一定是诗人了?女儿倒觉得还是习武有些意思,好歹若是国难当头,还可以为国尽忠。”
燕阵迟冷笑道:“为国尽忠?经朝换代,国家刚刚安定下来不到十年你就又盼着打仗?当初咱们燕家先祖还不就是因为战乱受到牵连?就算又要有战事,也论不到你们女流之辈上阵。你平素偷偷看《志冤录》,私自跟官家那些护院学习武功,我都没有理你,但凭你这点点本事就想为国尽忠,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还是好生研读诗词,将来好继承我的书轩才是正经。今晚你周伯伯、楚伯伯要从京中回来,咱们诗社在咱们书轩要有夜宴集句,你也来听听罢。”说着挥袖出了书房,留下燕可栖撇着嘴,犹自气鼓鼓地不服气。
是夜,镀云书轩中觥筹交错,却是燕阵迟率众人为自京师归来的周素野、楚瘦倾二人接风。帘外雨声阵阵,重行拾回了梅雨的忧郁。逆梅诗社十几位诗人到了八位,余下的还在四处漂泊——这也不希奇,诗家大多秉信有感触才能有诗的。
燕阵迟举杯道:“周兄楚兄一路远来,旅途劳顿了。不知在京城可有些什么见闻,可酿就二位一些好诗啊?”
楚瘦倾原是前朝将军楚若微之子,江山变乱之后行走于江湖,未曾过问国事。他性子沉静,只是同举了一下杯没有说话,倒是周素野笑着接话道:“京师也没什么好看,只见得一群官老爷天天坐着轿在街上东游西逛,也就是城郊还有些看头,却还有个姓聂的那什么定北大将军把营驻扎在那里,好生添厌,还是咱们江南无拘无束的自在。好诗却不曾有,只是想念诗社的各位,便大早回来了。”
燕阵迟笑道:“周兄过谦了,到时少不得看看你们的《京都诗录》。许久不聚,今日来了八位兄台已是不易,大家不妨联句凑凑兴罢。”
杭州来的原歌卿微笑道:“却是燕老儿嘴馋了,想借机会吃几口酒。既是如此,那就劳你来起个头罢。”
燕阵迟微作沉吟,道:“起句平些,用十灰了。一夜垂帘雨色颓。”楚瘦倾敛着眉喝了口酒,续道:“闲斟浅饮醉随杯。”
原歌卿似乎有些失望,道:“大家都劳顿了,看去也没什么好句子,恰好八人,凑个七律就是了。繁花十二方吟倦。”
周素野笑道:“又用数儿来凑句,弱水三千尽付灰。”
扬州的才子吴边村微笑道:“这倒有些趣味了,但还脱不了你的禅学套。不抱忧思不抱病。”
洛阳赶来的陆温杯道:“净用句子来限人,却也不见高明。也堪惆怅也堪哀。”
柳应察案距窗边,始终观月不语,此时淡淡道:“新裁一片畸零月。”
素来和燕阵迟交好的杭州知府陆沧收句道:“未妨佐酒对盐梅。”
燕阵迟笑道:“好个‘一片畸零月’,倒叫人生出不知月落谁家,又姓甚名谁之问了。”
柳应察微笑,道:“待到月出天山,自然一切清明,何必有如此一问呢?”
一旁燕可栖初时还勉强陪笑在听,后来便渐渐烦躁起来,只觉几人的句子也未见高明,莫说比之平素父亲闲诹的差得远,就连自己写的强的诗词都胜过这些。她又听了片刻,趁众人为月色论得高兴,偷偷溜了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