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秋雨楼头月迹迟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午夜小咖】,看书领现金红包!

江阔云低,雁咴云头,若说整个江南都是秀丽的,那么唯有这一道钱塘方才添些快意和豪气,妨若闺中将军,明媚生威。

遥遥江边,云起风来,远远还有几抹渔舟的影子。江岸上立着一个青衫女子,神气孤傲,长袖飘飘。她衫子是尼袍的样式,只是改了颜色,却又和道姑有几分仿佛,一串念珠绕了几绕,缠在了手腕上。更有所奇者是,她头上的青丝竟长不盈尺,还未披到肩头,风来不起,自有一种男子都没有的爽性。这女子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映着夕阳,仿佛有层淡淡的金气,更显精致。一双该抚琴弄箫的手,此时却拿着根长长的烟杆,吞吐间偶有云雾,氤氲在夕照中,反添了几分妩媚。

她只是凝眸望着江心,眉宇间已颇有了些不耐的神色,喃喃道:“每年都要迟半盏茶来,这么多年这温吞水的性子还是没长进。”虽是自语,却依旧能听出声音清亮,全无女子的扭泥,却颇具几分北方汉子的豪气与粗犷,与她清瘦窈窕的身量毫不相吻。

遥遥忽有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劈碎了江南柔柔的夕风,几点金色的影子便如夕照下西湖的点点波光,颤着几分温柔直扑这女子。人随剑至,却来得好快,几乎是看不清身影般便直扑到女子身前。此人手中剑刃细而窄,不过一尺六七,较匕首也不过稍长有限,然而在他手中,这险之又险的短刃却纵横间颇有几分温定潇洒之气。

远远渔舟微晃,原来这人竟是自七八丈外的船上一跃而来。

那女子朗声笑道:“来得好,却来晚了!”反手擎了烟枪硬架了这一式,身形却如流云般动了起来,飞一般闪在那人身前,当胸出掌劈落——此动无疑将自己完全送入短剑有利范围,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式。那烟枪看似木制,却原来是沉色的乌金,与利剑相接,竟丝毫无损,只发出“铮”的一声龙吟般的金铁交击之音,颇为清越,如照晚钟声。

那人淡淡笑道:“早劝你把这劳什子丢了,还是抽烟,伤身子的。”虽在激斗中,声音却平和如常,却可见其调息功夫了。那女子道:“少罗唆,我瞧你一年来只知道日日磨枪,剑法却全没什么进益,出招啊!”两人口上说着,手上却不停,短剑和烟杆已相接十余次,密如急雨,却把数十声拢成了一声。剑的流光与烟杆的沉色渐渐混为一气,余下的一只手掌亦在比拼掌力,二人相距渐近,眉目相对,那人激斗中静望了她良久,叹道:“你却见老了。江湖风尘,本不是你红颜女儿该受的。”那女子似是喉间一哽,随即道:“谁是红颜女儿?出家人视红颜白骨如一物,才不管这些。”见那男子沉沉双目便在面前,女子眼中忽生笑意,蓦地张口,将方才喉中噎住的一口烟直喷在他脸上。

那人未妨她如此,不意呛住,手上顿时缓了,左掌被那女子忽地一下推了回来,右手的短剑亦是被烟杆封住,腮上只觉一烫,却被她用烟锅轻拍了一下,烟灰洒了一身。

那女子笑吟吟罢了手,抬袖帮他掸了掸烟灰道:“怎么样啊聂将军,天天扎营,却练得哪门子功夫?这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莫不是调到了炊事营去当将军吧?”那人犹自嗽个不止,苦笑道:“阿荼你却不愧是混江湖的,却连喷迷香这种小贼伎俩都用上了。”

那阿荼道:“你我在战场上,难道也要光明正大杀人才算胜么?少废话,今年又是我胜,老规矩,还是有件事麻烦你。”那聂将军淡淡道:“总是耍浑,我却哪年不帮你了?”拭了拭剑锋,将短剑拢入袖中,道:“走罢。”

江南夜来多风雨,在斯雨楼中听雨,是很多文士最爱的行径。然而今夜江南大多有名的文人都应燕阵迟邀去镀云书轩作客,因此虽然有雨,却是难见的萧条。

小二心知无客,正要禀掌柜的跟客人说打烊,一个书生打扮,眉目清丽却拢不住稚气的少年背了个包袱,擎着把颇带女气的湘妃竹伞却突然跌跌撞撞奔进了斯雨楼中。

“小二,上一壶香片来,鬼天气,冻死人了。真是出行不利……”少年举袖擦着额上的雨水,低声嘟囔道。

小二应道:“是。”随口又问道:“少爷看来也是个读书人,今夜没去逆梅诗社看看吗?”

少年道:“我最烦读书人的玩意了,便是去了中途出来的。”

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燕可栖,她回了家越想越是气闷,总是难忍读书人的酸腐气,长此以往,却是万万受不了,思来想去便收拾了行装,打算去投奔个将军,效木兰从军出门闯荡一番。却岂料方才出门还是濛濛细雨,行到中途却雨点渐密,越下越大,只得来斯雨楼暂时避雨。

燕可栖最爱登高,此时见人少,便吩咐小二将茶直接送上二楼,自己背了包袱向楼上走去。

斯雨楼头却也没什么客人,只角落里有个秀丽的小尼姑——眉目如画,看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抱着一只黑颜色的小狸花猫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袭白衣如素,细看去却竟是颇为名贵的蚕丝纨。她桌上有半壶残茶,还有一盘瓜子,却是一点都没动,偶尔浅浅抿口茶,举止动作却是说不出的高贵优雅。

燕可栖素来在家读书,出门也就是去书轩帮忙,僧道尼之流却是少见,此时见到一个如此清秀隽贵的小尼姑,不由大为好奇,眼睛时常撇向她。那小尼姑虽不敢四处乱看,却也隐隐感觉到隔座的书生时常窥看自己,不由大窘,却又不便声张,没来由脸便红了。

燕可栖见她发窘,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男装打扮,干咳一声收回视线,心下盘算该去何处才是正经。

——京城太远,边塞太苦,江南的兵士养尊处优,去了却没什么意思,而且以父亲的人脉,颇为可能很快被捉回来。

正思量着,楼梯轻响,料是又有客人来了。一个豪爽清亮的女声道:“斯雨楼虽然扭扭捏捏了些,不过今晚杭州文人聚会,落得安静,我的徒儿生性内敛不爱见人,只好在这里等。你也就将就将就罢。”一个温沉的男子声道:“无妨的。我也喜欢安静,只是你委屈了。”人随声至,却是一个青衫女子和一个麻衣男子走了上来。

那女子腰间插了根长长的烟杆,身量苗条,生得颇为美丽,眼角却隐隐有风霜的痕迹,却已是不很年轻了。最奇的却是她的头发只是略过耳际,既不似普通女子青丝妖娆,也不像出家人烦恼丝尽去,长不长短不短,俗不俗尼不尼,颇为奇怪。那男子看去也是三十多岁,一对沉沉的长眉把双目压得格外有神,然而这整个人却是温厚的,就仿佛是一只夜光杯,虽然有酒时随着光彩也幻动得华丽,但闲下来时却只剩下一种舒和静。

那小尼姑见他们来了,抱着那只黑狸猫站了起来,唤那女子道:“师父。”

那女子点了点头,向那男子道:“这是我的徒儿净思。”又对那小尼说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聂恕聂将军。为人行事拖泥带水,很不爽利。”

燕可栖听到“将军”二字,又惊又喜,不由留心起来。

净思不敢接口,只是低声叫了句“聂将军”。聂恕苦笑道:“阿荼,何苦一张口便损人?你倒有趣,连出家也是循序渐进的,自己先自称梅林半尼,收个徒儿方才是正式女尼。”

阿荼眉一扬道:“这还不是你跟我建议的?做半尼只是不爱那些清规戒律,舍不下酒和烟而已。杜铭死后我确已不恋红尘,心还是佛门中的。这许多年来我经书也没少读,收徒自然要收小尼姑。”她神色一直飞扬着的,唯有提到“杜铭”这个名字方才一黯,眉宇间淡淡流露出一阵恸色来,但随即又转回方才的豪气。

聂恕叹道:“杜大哥去世已经九年多,忆起来他的言笑却依旧清晰如昨。倒还是他便宜些,在你心中一直是年轻潇洒,我们红尘中人却是慢慢老了。”

阿荼忽地抬眉,笑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方才为何说我老了?”

聂恕道:“去年见你,眼角还未带风霜。阿荼,皇上既然已经封了你为护国神尼,还赏了挹尘庵给你们住,却又何苦镇日东奔西走的?江湖的事,咱们朝廷中人还是少理会些的好。”

阿荼叹道:“我何尝不知皇上不喜欢江湖中人?但是……杜铭的朋友求上我,我却总不愿不管。一管之下,年来仇家便生,却也退不出了。”

聂恕敛眉许久,淡淡道:“我与杜大哥结交十年,却也没听说他有那许多朋友。你为他之义,已经灭了三个门派,杀了两个庄主,纵是他们多行不义皇上不予追究,却也很是够了。罢了,你让小二把菜上来,便跟我说说又有什么麻烦了罢。”

阿荼似乎眉轻轻一皱,回身道:“小二,我先前点过那一席饭菜可以端上来了,再加一壶老君眉,两坛杜康酒。”随即顺手点起了烟,惬意地吸了一口。

聂恕道:“倒还记得我爱老君眉。你怎么还是如此随意烟酒?去年一坛杜康,今年却又翻倍了。你身子本弱,难道定要全毁了才算完么?”

阿荼皱眉,悠悠吐了口烟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还算是个将军,一点气度都没有。”顿了半晌,待菜碟都已齐备,酒茶亦已上桌,方才徐徐道:“干了这杯,我便跟你说了所托之事,省得老悬着你。”说着烟杆在酒缸上一搭,带得酒缸翻了少许,倾出的酒尽数落到她的酒碗中。她自觉这手沾衣跌的化用颇为漂亮,得意洋洋地看了聂恕一眼,随即举起了碗,静待他说话。一旁暗窥的燕可栖却是不懂,心道:这女人毛手毛脚,连酒缸都撞翻了,亏得下面有只碗。

聂恕却不卖弄,只是斟了茶,作势在她杯上一碰,淡淡抿了一口,道:“说罢。”

阿荼见他喝了茶,便举起酒碗往口边送去,尚差半许之时微微一顿,口微张,运起内家真气生生将酒化作一线酒柱吸入腹中。玉碗、剔透的酒柱、美人的樱口,却叫燕可栖一旁看得痴了。阿荼喝了酒,道:“我今日所求你之事,就是让你好生照顾我徒儿三个月,当然,也包括她怀里那只猫。”

聂恕一怔——自他进来,净思一直乖乖地坐在一旁,连睫毛也不眨一下,偶有动作,便只是素手轻抚几下狸猫的背,静得让他几乎忽略了这个小尼姑的存在——他回了神,不作回答,只道:“你要去哪?”

阿荼笑道:“放心,不是江湖恩怨。只是我得到风声,前阵子有些反朝廷的在江南走动,正在谋动叛乱,我去探探消息。”

聂恕松了口气,道:“一切小心。你武功虽好,却爱托大。若是刺探到情报千万来和我联系,我带兵来援你。”

阿荼笑道:“我纪莫荼可没那么废物,虽说皇上封了我为护国神尼,但我从来究竟还是江湖中的女子。探个消息,哪有调用朝廷兵力的道理?你瞧我不起,咱们便不妨再比划比划。”燕可栖心道:原来她叫纪莫荼,名字却也不像她那小尼姑徒弟似的是两字的法号。这女人好狂,竟连朝廷兵力都不放眼里。

聂恕喃喃道:“当初好好一个闺阁的姑娘,却让杜大哥带出来,都给纵野了……罢了,不管你就是。”抿了口茶,回身对净思道:“小师父是叫净思罢?我军务在身,要回京师军营,不知你可否同行?”燕可栖心道:京师军营?是了,原来周伯伯说的京师城郊的营地便是这个人在掌管。

净思低首道:“都看将军方便,我是无妨的。”

纪莫荼道:“去了京师,想来能安全些。不行的话把她安顿在皇上赐给我的挹尘庵也是好的。注意她的猫儿,千万别给弄丢了,那可是我小徒儿的命呢。”

聂恕苦笑道:“我尽力罢。京师也不安全,来江南之前我刚刚遇刺,刺客武功甚高,险些我便不能赴咱们年年之约了。”

纪莫荼咦了一声,旋尔蛾眉轻颦,问道:“受伤了没有?怎么会有人来刺杀你?”

聂恕不语,只是默默挽起左袖,只见一道深深刀痕,深几入骨,上面胡乱填了些药粉,有一段已经化脓,颇为可怖。燕可栖在旁斜眼瞥见,不由一惊,心道这人收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行若无事,却真是有几分英雄气度。看着他臂上的刀伤,心里却没来由有些怜惜。

纪莫荼 “啊”了一声,道:“净思,快取了随身的药和纱布给聂将军包上。”随即放下烟杆,伸手将他左袖扯了下来,埋怨道:“受了伤不包扎也就算了,连药也不涂匀,你们的军医到底干什么吃的?就这样还敢这样跟我比武,瞧不起人是怎么?”想到方才自己还与他左手对掌,掌力在血脉经络吞吐,定又加重他痛楚,不由又气又急。怔怔看着他左臂的刀伤,微有愁意,却又仿佛想起了些伤心的往事。

聂恕轻轻叹口气道:“你又想起杜大哥了罢,对不住。我是怕误了咱们见面。没时间耽搁了,日夜兼程赶来,没时间处理伤口。反正我素使右手,这点小伤也碍不到我。再说我也没看不起你啊,这次受了伤,我便先行偷袭,也算占了先机。”

净思见到他的伤势,也有些慌乱,急忙放下手中的小猫,匆匆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低声道:“阿弥佗佛,将军忍着些。”顺手从桌上取了自己喝过的半碗残茶自他左臂上倒下,手指温柔又灵巧的随水流洗去原来的药粉。饶是她动作轻巧,聂恕仍是痛得眉心一皱。净思随即把小药瓶中的药物敷在他伤口上。口中道:“这是四川的密药,原是当初师父受伤时常用的,对刀剑伤最是有效。”随即自怀中取出一道长长的纱布,轻轻为聂恕包扎上。燕可栖心道:看来这女人也是常常受伤,所以小尼姑身边药物才会这么全。

纪莫荼别开他视线,手只是抚着自己鬓边的短发,恨恨道:“一次不来,有什么打紧?原以为你是个懦夫,却原来是个莽夫。”

聂恕对净思说声多谢,笑道:“哪里论得到你来说我莽夫?净思小师父身边这许多伤药平时却是为谁准备的?”

纪莫荼轻哼一声,道:“哪来那许多废话。好了,时候已晚,大家也该散了。有净思照顾着你,我倒也放心些。”说着拿了烟杆站起了身,手捧起酒缸胡乱往喉中一倒,一坛杜康咕噜咕噜尽数灌下了喉。

聂恕淡淡道:“若有了消息,不妨来京师找我。我只答应照顾你徒儿三个月,你可莫要迟来。不送。”

纪莫荼酒喝的有些急,双腮晕红,却添了些妩媚。她笑道:“每次迟到的都是你,我最讨厌拖泥带水,怎会迟了?放心,我就是死在外面,魂儿也会回来把净思领走。”随即拉了净思叮嘱道:“聂将军的伤你帮他照看着,另外他军务虽不重,但毕竟也是朝中要臣,莫给他添麻烦。三个月后我会来接你。乖乖等着我。”净思一一答应,只是手牵着师父的袖子不忍放手。纪莫荼笑道:“真是小孩子,又不是一辈子不见。”轻轻拂袖,取过桌上还剩的半坛酒,一手挟酒一手持烟,飘飘去了。

聂恕凝眉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雨雾里,将桌上纪莫荼留下的那个酒坛取了过来,信手摆弄。眉也不抬,只是静静道:“那边的小兄弟,可听够了?”

燕可栖原本还在偷偷地看着他们,一个恍惚之后方知那声“小兄弟”是在叫自己。忙站起身来,敛敛头发,学着平时在父亲书轩中来往的文人抱拳道:“聂将军,幸会。”

聂恕道:“我瞧你赶路不似赶路,书生也不像书生,何故深夜在此独饮?”

燕可栖道:“小可一介穷儒,怎奈屡试不第,报国无门,是故怅然。方才闻知先生是个将军,不知您可否雅纳,小可愿弃笔从戎,精忠报国。”——燕阵迟一方文豪,燕可栖学些这等酸儒口吻自然颇为容易。

聂恕微微一笑,也不计教她还是没说清楚来历,只道:“你这孩子,却也有些心计志气。但当今却也没什么仗打,入营也就是扎些基础功夫。何况我驻扎京师,一路行去,却也要些时候,你可愿离开家乡,去北地受苦?”

燕可栖心里做了一番思忖,觉得在天子脚下,想必更容易做出些事业。何况与这英俊沉稳的将军和文秀的小尼姑同行一路,却也有趣,当下道:“自然愿意,但小可不谙武功,却是惶恐。”

聂恕微微点头,抬了抬手,也没见有什么动作,燕可栖突然觉得胸口一闷,脚下立刻站不住,踉踉跄跄向后跌了四五步。净思见状,微微一惊,站起身来道:“将军……”

燕可栖捂胸站定,又惊又怒,道:“不想带我走就算了,你为什么打人?凭你是将军武功好,难道就可以欺压良民么?”

聂恕道:“抱歉,只是看看小兄弟的习武潜质。我瞧你虽不懂武功,反应却快。我发招也不算慢了,你却能往后退得半分卸力。不知你可愿随我学武?将来若有进益,升迁也快些。”眉目沉沉间带着几分讥诮之意,和着帘外雨声,却是格外有一种不似武将应有的温存。

燕可栖看着他的眼,心中只觉一乱,讷讷道:“将军夸奖了,小可求之不得。”

聂恕嗯了一声,回首对净思笑道:“路上有个人作伴,也不至坏了小师父名声。”

净思看了燕可栖一眼,只觉他是个轻薄书生,一路走去定是更加多生波折,却又不敢说话,只好微微点头。

聂恕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燕可栖低眉道:“鄙姓燕,单名一个歧字。”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