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思待他们走远,向后撤了几步,道:“楚先生为什么要留下我来?就算聂将军不动手,朝廷可不在乎我,难道他们不能找六扇门么?”她虽身处险地,旧伤未愈,却仍是神态隽贵,不卑不亢。
楚瘦倾回身一招手,那本该被点了穴道的柳应察却突然站了起来,净思方是一惊,燕阵迟等人已一起向她跪下,齐齐低声道:“小民参见公主殿下。”
净思先是一震,随后眉宇间浮起了愁色,垂首半晌,也盈盈一礼,道:“原来……小尼受不起,你们是……前朝保护我出宫的叔叔伯伯罢?”她虽已承认,却依旧不以臣子呼之。
楚瘦倾道:“在下楚若微之子,方才多有得罪,但为了保护公主,不得不如此。六扇门已经发现了公主的身份,那日霍剑嵋的刺杀亦是京城中人指使,虽陆沧极力阻止,还派了官兵守在客栈外保护亦未能奏效。他们手段如何,公主也是看到了……若非纪莫荼去救,聂恕根本护不住您——而且,若他知道您是前朝公主,还会护着您么?”
净思眉间一恸,道:“原来是楚老将军的后人。但……我究竟已出家了,前朝的事亦已过眼云烟,好不容易百姓们又康定下来,此时你们又提这桩事有什么意思?”
燕阵迟叩首道:“公主莫要这么说,您是前朝皇室唯一一点骨血,我们将您寄养在纪姑娘那里,也是怕您被朝廷中人追捕……这许多年来,臣等殚精竭虑,将忠于前朝的旧部都召集起来,又教他们学诗读律,结成这个诗社——周素野兄弟也已经暗中招兵,此时楚兄冒如此大险接您出来,也正是要定夺此事的。您……您不记得先皇了么?”
净思眼眶也红了,道:“各位叔叔伯伯太是费心了,我这些年来跟着师父一切都好,这种生活很平静,不必要再做翻覆。父皇从前也是素来告诉我天下为重、百姓为重,既然我是我萧家最后的骨血,那么就让国仇家恨,自我而绝罢。你们……也都是不惑之年了,从此安安份份不好么?”
燕、楚二人还要说话时,柳应察道:“公主这些天累了,很多事也该仔细想想,我们做臣子的这么多筹划,也未曾告诉您,乍一听到自然会有些害怕。您且先休息,这等大事,我们慢慢计议不迟。我们绝无逼迫公主的意思,也不会加害那两位。否则以我和楚兄弟武功,方才不会让他们出此书轩的。”说罢轻轻抬手,一枚四五寸的金针破风而出,通体没在书轩的柱子里,只留了一些细碎的灰簌簌落下,露出金灿灿的针头。
净思一惊,脑中突然滑过一个熟悉的画面,道:“聂将军的随从……是你……?”
柳应察轻轻点头,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几个首脑以及公主您的身份要禀报聂恕,可能还要牵连到纪师父,我们不得已……”
净思勉强点头,道:“那我师父……知道这些么?”——纪莫荼这些年来视她如女,虽然珍爱却非尊崇,是她第一次知道人和人间平等的感觉是那么温暖熨帖。
燕阵迟想了想,道:“该当不知。纪师父毕竟是护国神尼,我们怎么会告诉她?况一别十年,我们都改了模样,连公主您都不记得了,怕她也认不出我们是谁。”
净思点了点头,垂下睫毛道:“那便是了。好,你们安排这三个月我住在那里,尽管带我去吧。”燕阵迟等于是躬身退下,柳应察留下秘密辗转带她到了住处不提。
纪莫荼稍稍恢复些知觉便立刻从聂恕怀中跳了下来,聂恕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径自向前走着,猎猎长风卷着他的衣摆,在初夏也分外有几分料峭。
纪莫荼咬了咬嘴唇,一瘸一拐又跟进了几步,道:“聂恕,别以为你为了我好我就感激你。净思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聂恕淡淡道:“不必拼命。反正我年年都打不过你,索性直接杀了我岂不干脆?”
纪莫荼一怔,想到这么多年他多方照顾,借着比武输给自己也不知帮了多少忙,也便不再说话。
聂恕放慢了步子,静静扶住她,低头半晌道:“净思不会有事,我看他们对她态度却是敬重多些,可能与她先人有些交情也说不定。我已通报京师调来几个得力手下,会安排他们暗中好好看着她——我冷眼瞧着,诗社中除了柳应察与暗算我那位,武功都不算太强。”
纪莫荼不语,半晌嗯了一声,道:“你那燕姑娘,也可以放回去了。”
聂恕微笑道:“一直就不是我不放她啊。”
纪莫荼横了他一眼,道:“你傻笑什么?算算你也快四十的人了,你若有意,待燕阵迟的案子了了,我去皇上那边帮你保下燕姑娘,你便索性娶了如何?虽然她品性没看出多好,但性格倒也爽朗,有几分傲气。”
聂恕淡淡笑道:“我老了。”
纪莫荼敛眉半晌,道:“是啊,我和杜铭的事,已经耽误你到这么老了,如果我不帮你了了这桩事,将来杜铭会骂我的。”
聂恕淡淡道:“你最近话太多了。”再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子。
斜斜一缕阳光照进窗子,将空气中的浮尘都清清楚楚地描摹在彷徨中。
客栈中,燕可栖正抱着净思那只猫儿,不时往窗外张望。猫儿的瞳仁没有焦距地张望,它在听,也在嗅。最近它掉毛掉得厉害,虽远远看去还是个大毛球,但随便给它理理,便发现满手都是长而柔软的猫毛。
一边无聊地择衣服上的毛,一边向街上看去,看不见时,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觉得空虚,待真的看见二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燕可栖却觉得更加空虚。她不知道自己留在他二人身边究竟算是什么位置,但她偏偏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属于她的温柔反而可以容许她更自由地品味爱情,虽然偶尔有点自伤情怀,但每天都是生死刃上的生活却的确很有趣。她居然也可以和杭州第一名捕那种人物过招,这在以前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
正敛眉想着,聂恕已经走了上楼,扣起门。燕可栖手忙脚乱地放下猫儿去开门,觉得自己像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小妻子一样,脸莫名红起来。扬袖间猫毛呛到鼻子里,一开门便打了个喷嚏。
聂恕只见满屋都是飞扬的长毛,被阳光晃着几乎要变成金色,软软地飘舞,那只猫儿早已慵懒地趴在窗台边。他定了定神,微微皱眉道:“怎么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
燕可栖讷讷道:“猫儿病了,有点掉毛——不知将军和净思去探得怎么样了?家父可与你们说的什么叛逆大罪有勾结?”她颇为殷切地看着聂恕,只希望他说出一句“无关”。
后面纪莫荼也已跟了上楼,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她的客房。聂恕回头撇了一眼,道:“你父亲的事暂时不能断言,如今净思被逆梅诗社扣在手里,我们也不好继续查证,我和纪师父明儿便要上京,这么多天多谢你帮忙,你好好收拾一下,便回家去吧。”
燕可栖惊道:“什么?净思被扣在手里……?”
聂恕淡淡道:“楚瘦倾还险些要了阿荼的命。你们诗社能人倒真是不少。”
燕可栖只觉一阵眩晕,有些站不稳,道:“楚伯伯当初是江湖中人,我是听说他会武功的,但……竟能伤了纪师父?”
聂恕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如今也是疑犯亲戚,问了我也不会说。”
燕可栖面色苍白,道:“我不知道家父究竟做了什么事,但他是他,我是我,如今只是怀疑,按律法不能构成株连罢。”
聂恕道:“案差若都墨守律法,恐怕也没几桩案子审得成。你也读过很多案录了,何必如此任性?就凭诗社所为,我此刻完全有权力把你送到杭州府衙。你……还是回去罢。”他看了燕可栖一眼,少女明媚中的震恸宛若十年前的阿荼。他心里没来由一疼,拍了拍她肩膀,转身进了自己的客房。
燕可栖木然回了屋,只觉自己这趟出门真仿佛一个梦——更仿佛一个笑话,带累了全家以至全江南的笑话,而这一切还来的,不过是他一句“你还是回去吧”。猫儿趴在窗台慵懒地看着她,毛色闪动着午后阳光的温柔。
她收拾起自己的细软,叠着衣服,突然又有些恍惚——方才聂恕的手落在自己肩头时,眼中眉上,似乎也漾起了一点暖意,是为……自己的么?
半抱着衣服,她涩涩地笑了。
月明湖上,两水夹明镜。
桥名奈何,也借了这个名儿,本是很惬然的处所落了个鬼气森森,令这里变成最为人迹罕至的地方。
一点火星半明半灭,不应属于这个黑夜的轻红照到一张素然的脸。纪莫荼随意拨弄着垂到肩头的头发,坐在桥边的青石台上趁风。
葫芦中有酒,还是柳应察教自己酿的梨花白,清香中带着沉沉的芳醇,是街头酒肆品不出的味道。十年前柳应察说自己“一任青白,两袖梨花”,而今闻着这酒气,却着实有点头疼。“一任青白”自是如故,但“两袖梨花”呢……这么多年来,庙堂江湖的升沉浮降,自己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粹清新的女子。柳应察认识自己那许多年,印象却也就能穿过了时间。
只可惜……终于还是把阿恕牵扯进来了。
这许多年,你我都是何必?
聂恕站在奈何桥另一边,循着梨花白的方向,看着风来的那头。
月在中天,水中粼粼的波光把它晃得更是格外幽深。奈何、奈何,当初杜大哥弥留时候,是不是也站在如此桥头这么忧伤地看着阿荼?曾经那道桥划离了生和死,如今这座桥,却似乎距对岸有更远的距离,如果他走过去,不知等着他的,究竟又将是怎样一个轮回。
当年也是在这么一座桥边,一柄刀劈开了夜色,自己让掉了阿荼,如今杜大哥走了这许多年,自己想补偿的,想挽留的,却早已桑田沧海,早非昨日。
如今的自己,虽无战事,手上也早不无血腥;阿荼更早不是那个拿着烟斗边笑边嗽,天天为了自己和杜大哥催她背诗而头疼垂髫少女——年年不觉中,彼此的眼眸里都是一年沉似一年的阴郁,甚至苍老。
聂恕取出自己怀中装了烟丝的荷包,信手拈出一线半含在嘴里,只觉苦苦的,轻轻抿一下就断掉了。虽然没有烟味,却和着桥那边的烟气,也有几分氤氲的寂寞。
想起了当年杜铭和纪莫荼订婚后的那个晚上。
自己也是跑到这样一个桥边喝酒,虽然早就知道阿荼的心,虽然也早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但这个消息还是那么轻松便将自己击溃。
还是不惯喝酒罢,几口喝急了,顿时嗽个不止,而此时,一件衣服轻轻披在了自己肩头。
抬头,一双一惯不羁,此刻却分外温定深远的眼睛。聂恕涩声开口:“杜大哥。”
杜铭一笑,敛衣坐在他身边,道:“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聂恕不语。杜铭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续道:“我来,并非想和你说什么,而是想和你打个赌。你我虽一向兄弟相称,但在这个赌约里,你我都要抛掉这些。你可敢?”
聂恕道:“我没有赌本。”
杜铭淡淡道:“就赌阿荼嫁给谁。”
聂恕一口酒又呛住了,待了许久方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铭温颜道:“来之前我就考虑过了。我爱阿荼,阿荼也爱我,但我们更都舍不下你。如果这桩婚事,要以牺牲咱们三人情谊为代价,我宁可不娶——阿荼是不知你心思的,但若是知道了,她怕也不愿嫁我。不如我们索性依次为赌,若你赢了,我回去跟父母禀明退亲,一切从头开始——反正咱们也不过二十来岁,这还输得起;但若我赢了,你要开开心心地来喝我们喜酒,我们三人,一如往日,不许有任何不同。”
聂恕怔住了。这赌约未免太过轻易,胜了就此重来,败了也不过一如此际。他轻轻拭了拭嘴唇边的残酒,抬头道:“怎么赌法?”杜铭微笑,反手自背后抽出他惯用的落月刀,道:“没什么花哨,就是公正的比武。”
聂恕皱眉道:“这……”
杜铭道:“阿荼最爱豪爽之士,怎么?你自认不如么?上次的世子切磋,你还胜过我的。”
聂恕咬咬牙,道:“也罢。”站起身来,自腰中抽出他的销云刃,定了定神,道:“点到为止。”说着右腕轻颤,沉吟着待杜铭进招。
杜铭全不客气,刀风纵横,竟是上手便使出了他最得意的“风孽诀”,他左右夹击,刀风聚着冷洌洌的清光,带着天地为之一肃的霸气。聂恕未料他说打便打,不由有些左支右绌,过了十数招,才慢慢缓过局面。销云刃锋轻泠泠地滑过刀尖,手法极轻却极为凌厉,杜铭应付得也并不轻松。
二人一个刀飞若练,一个刃走如风,明月底下,更如水银泻地,碎玉欺空,端得激烈无匹。杜铭武功原本是稍逊,但他眼力锐然,总能攻敌所必救;兼之此刻刀光飞舞,竟是势如拼命,聂恕一时却不知如何生处。
忽地,杜铭清叱一声,左手捏诀作引,意蓄剑势,右刀随势横削布下刀幕,层层叠叠间忽出一刀直劈而下,正是他最终绝招“落月因风”。这招他昔时曾经和聂恕切磋过的,曾言此破招只能取同归于尽之路,回刺刀幕最盛的咽喉处逼他回刀自守,然而此时刀意已在幕外,纵使直刺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术,若是受制,回刀只会迫得杜铭重伤。
聂恕见了这招,心思百转,骇然心道:杜大哥是在故意相让,还是真的要拼命?自己这一刃,究竟刺是不刺?咬咬牙,最终他还是用极自己内劲飘身后退,不去硬接。而电光火石的一瞬岂容得他这样思虑,终究他还是陷身刀幕,颈上一凉,落月刀已抵在他咽喉。
杜铭看着他,半晌叹道:“你输了。”
聂恕闭目道:“这种赌约……我没想到你这么当真。”
杜铭撤刀看定他,轻叹道:“阿恕,自往而今,事事你皆本有胜我之势,但你总是不当真。最后一个机会依旧如此……你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阿恕,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以后等着你——而你,又到哪一次才觉得应该把握?”
聂恕不语。
杜铭又道:“听说聂伯伯已经给你定了一门很好的亲事,这次可莫要再如此了。人世聚散匆匆,尘缘无定,你总认为可以日后补偿的事情,往往最后已无余地。就如这次阿荼……若是你一早跟她表明心迹,她的选择还未可知……我言尽于此,听说你最近受令要去敌军刺探军情,我们与你同去。回来后的喜宴,我等着你敬酒。”说罢淡淡一笑,反手将刀回鞘,转身走了。
是夜色的关系么……?一贯玩世不恭的杜大哥背影在月光中孤独飘逸得仿佛不是这个尘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