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梅诗社混进宫的众人被陆沧背叛,尽数捕获——他们有纪莫荼作卧底,朝廷却也有陆沧。但皇帝念起对净思的承诺,名面上只是判他们流放——至于流放途中,是否遭遇流寇刺客,却不得而知。后来诗社十余人,少有善终,这是后话了。而燕阵迟,因聂恕的承诺和力保,终究只是割去了历代官名,且永世不能返京。
叛乱因将领没看到烟花的信号而迟迟不敢进军,最终因误了时机被皇帝暗中布置的兵力一一歼灭,迅雷不及掩耳,京城的百姓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伏祈公主被追封为孝烈公主,归葬先朝陵园。而聂恕与纪莫荼的辞官奏章,皇帝皆都准了,只是意味深长看了纪莫荼一眼,什么都没说,各赐黄金放还。
秋风已起,纪莫荼闷闷地抽着烟,与聂恕并肩行于京郊。
土地似乎还遗留着血腥味,聂书的军队却早就不在此处扎营。
聂恕的手用力地握着辔头,刻意淡淡道:“你也是逆梅诗社的内应,是不是?若非净思来了,要杀皇帝的就是你,是不是?”
纪莫荼垂着头,深深吸了一口烟。
聂恕目中流露出深沉的痛楚,仿佛是一股洪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又道:“你袖中的流火霹雳弹,就是要对付我的,是不是?”
纪莫荼静默了很久,道:“是。但其实……”
聂恕咬了咬嘴唇,再不说话,转身策马而去。猎猎秋风,马蹄卷起尘土,仿佛是十年前三人打赌一样:留给各自一个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最后模糊了彼此,只剩下一轮夕阳,和冷冷的孤独。
纪莫荼知道,以后夜里再遇到狼,要自己多加提防了。再也不会有那个眉目温润的少将,在夜色中破空为自己射来十数支箭,为了那么单纯的保护和喜欢。
悲伤,抑或怅惘,在终于失去一直暗恋着自己的人时,竟也来得那么猛烈。
纪莫荼一口烟呛在喉中,大咳了起来,聂恕的背影,却执着地越去越远。
虽然最终没跟你说过,但是我真的曾经那么迫切地想把你隔离出这个圈子啊……
——与逆梅诗社没关系,就是我让你辞官,你辞是不辞?
——……以前是我不爱说,但现在我觉得不该拖着……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留下遗憾总是不好。
——阿恕,我……我实在也是为你好的。
——你定要守在京城么?有我也是一样,我跟皇上请旨不离身侧,也就是了。
——你我不知明天谁死谁活,好歹喝一场,也不枉了咱们这近二十年的交情……
二十年的交情了……也该了了吧。突然莫名想到昨晚自己凑的一首律。
“落木休怜左右飞,天涯陌路杳如归。
相思每是独留梦,心事长应两隔帷。
偶忆悲欢时念远,惯安言笑倦察微。
当初意绪能如旧?留向东风问是非。”
只叹自己和阿恕,这许多年来,都是惯安言笑倦察微呵……
燕阵迟心灰意冷回了江南当起了教书匠,并且开始着手操办燕可栖的婚事。虽然朝廷没对燕阵迟表示出任何态度,但随着逆梅诗社众人突然上京,京中隐隐传来变乱的传言,诗人们又突然集体流放而解散,有心人都知道了端倪,是以拖了许久,也只许得了一户平民家里。家中侍女侍从都已遣散,燕可栖自己在街上挑选嫁妆。手里掂起一只凤头簪,不由想起净思,眼圈蓦地红了。
聂恕亦回到了杭州,偶然见到她便上前招呼。几句寒暄之间,燕可栖惊觉方才四个月不见,他两鬓都已斑白。
聂恕听说她已要嫁人了,不由喟然有失,随手挑了一只玉镯买下给她添妆,强笑道:“于情于理,我也算你半个长辈,虽然累得你辛苦如此,但栖身寒门,也未必不是福份。”
燕可栖低头道:“我知道。”
聂恕斟酌着用词,道:“你可听说过你有个姑姑?”
燕可栖讶然抬头:“你认识她?”
聂恕犹豫了一下,刻意忽略了自己心底闪过的青衫短发,坚定地点点头,道:“她是我从前的未婚妻子,现在我要去找她。”装着烟丝的荷包早被自己埋在了京郊,烟香在心中深处,也已随着刻骨的伤心慢慢淡去。
燕可栖拍了拍额头,险些昏了过去,喃喃道:“是你……姑姑说的男子就是你?”
……姑姑当年一直心慕一个男子,虽然我父亲也已经下了聘,两家订了亲,但终究因为他心有所属……也遭了些变故,最终不但没能在一起,还落得我和家里断了关系,面目也毁成了这样。
可栖,聂恕我也是听说过的,他和梅林半尼纪女侠的事情,早就传彻江湖了,你年纪还小,莫要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啊……
想到了燕嫣温柔而平淡的劝诫,燕可栖头突然疼了起来。她怅怅地望着聂恕说起“未婚妻子”时眼中非关温柔,却是十二分怜惜的神色,突然想起了自己受伤时,他扶着自己在客栈残破的大厅里喝药的温暖——一切的一切,随着一声“姑父”,该永远埋藏在小女孩的嫁妆里了吧。
她轻轻侧头,指着自己头上的簪子,问:“你认不认识这只簪子?”
聂恕思忖良久,骤然想起这是当初送给燕嫣的聘礼中,唯一自己经过手的一件,不想十年后,却是在燕可栖头上再次见到。他痴痴地看着簪子,不自觉眼前便幻化出了十年的岁月。
农舍里,卷轴依旧,田篱如昔,却前前后后找不见人。
聂恕坐到了书房中,看着异常整洁的几案上,俨然摆着一本集子,上面三个娟秀的小楷写着:“落花集”。书卷除了墨香,依稀还有些梅花的味道,让他恍然跌回了十年前的梅树下。信手翻了翻,只觉满页都是淡淡的惆怅,却没有自怜和哀怨,更非关凄凉。翻到一页,突然纸页间翩然掉出一张诗笺。
聂恕拾起诗笺,见上面题着一首五古,墨迹尤新。
“生平有聚散,不必叹如今。
画梦宜相忘,诗笺留照临。
情疏可别远,眉浅未颦深。
寄语皆他事,无须仔细吟。”
聂恕再三读罢,掩卷恸绝。
好个“情疏可别远,眉浅未颦深”。好个玲珑心肝的女子。你随意婉转地告诉我“眉浅未颦深”,便那么潇洒地孤身远引……十年风雨飞鸿迹之后,竟然连个补过的机会都不愿给我么?
聂恕郑重地把诗笺折好藏在怀中,又稳稳拿起《落花集》,转身走出了农舍。
很久没潜心读过诗了,漫长的十年岁月,且让我如破译《逆梅诗录》一样用你的文字和淡淡梅香来填补。
……已经错过十年,还怕更长么?这一辈子自己已再无他事,唐明皇能上穷碧落下黄泉,难道我就不能?左右不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而已罢。
乱云飞度,漠漠平原。青衣短发的半尼在草原上一人一骑,自在地驰骋。草原的落日如瀚海熔金,给握着马鞭的手也镀了一层金气。她的长眉依然微微扬着,眼中反射了太阳的余晖,更加美丽粲然。而夕阳模糊了的,是她鬓边的白发。
千古江湖倦,少年不自知,十年以后,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在草原上孤孤单单地看着夕阳。
在这一望无际的旷原上远望落日,竟真的一个人经历了一场绝美的天荒地老,驰到了时光的尽头。
——好,那咱们就约好了,十年后一定要重新回来一趟。不管杜铭接不接手武林盟,恕哥哥当不当大元帅,总之你们都要出来。
——只要我们小阿荼乖乖的当个好媳妇,我一定会常带你出来。
——家父说了,那是个官家的小姐,为人最是雅致有礼不过了,决不会为难我的。
——看,还没怎样就向着老婆说话了。
——朝中持玉笏,床下跪罗裳。英雄本来就难过美人关嘛。
纪莫荼疾驰中抽起了烟。烟气飘散,随她疾驰的轨迹绵延一线,蹄尘远了方才缓缓散去。
酒是不能喝了,虽说夜间可以御寒,但还是保持清醒更重要些。
夕阳到了,黑夜也已不远——草原的夜里,是有狼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