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恕又来到了挹尘庵,纪莫荼微笑着捧了一碗老君眉,递了给他,道:“皇上有旨命咱们明早就去云根殿侯着他们。你的将军府地方偏些,不如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罢。反正房间也多。”
聂恕有些讶然,接过老君眉喝了,却是江南的味道,不由微笑道:“你不是没有老君眉么?且无由庵中留客,阿荼莫不是要学鱼玄机不成?”纪莫荼脸一红,道:“你难得过来,上次我便买了备下。少贫嘴,这种油腔滑调,亏也是个将军说的。”聂恕微笑道:“不敢,我只是奇怪,怎么今日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纪莫荼眉间闪过一阵愁意,随即笑道:“你本事不佳,万一被楚瘦倾明儿个打死了,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再不好好请你喝一碗茶,十年的情是还不了了。”
聂恕失笑道:“你少妨我。用一碗老君眉就还情了么?”
纪莫荼淡淡笑道:“还嫌不够么?要不要喝酒,我以前酿的梨花白,现在还剩了一口,勾兑了刚好够两杯。”随即轻轻垂头,又道,“你我不知明天谁死谁活,好歹喝一场,也不枉了咱们这近二十年的交情。”
聂恕敛眉道:“又不是咱们两个决斗,什么谁死谁活的。大内还有人安排着,咱们只是随侍皇上身边护卫他而已,不会有差错的。”他轻轻帮纪莫荼掠了掠鬓角,道,“这几个月来你都没剪头发,又有些当初的样子了。”
纪莫荼侧头让了让,取了根绳儿胡乱将头发扎了起来,道:“可惜杜铭不在了,他肯定不像你,见了面就说我老。阿弥佗佛,虽说红颜白骨都是臭皮囊,但听着还是好生不痛快。”
聂恕看着她,道:“阿荼,等朝廷这点乱子平下来,咱们一起去草原好不好?十年前约定好了的,无论如何,十年后要一起回去一趟。”
——好,那咱们就约好了,十年后一定要重新回来一趟。不管杜铭接不接手武林盟,恕哥哥当不当大元帅,总之你们都要出来。
阿荼清脆的语声仿佛昨日刚刚萦绕在耳边一样真切。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心里暗暗决定,把这次践诺,算作自己十四年来心情的小结。从那以后,江湖相忘也罢,比邻相安也好,自己是无论如何要去杭州城郊找燕嫣了。自己欠她十年韶华,倾城容貌,怕是终极一生,也再难还。
纪莫荼心中一动,低声叹道:“等这点乱子平下来……”
聂恕有些愕然,纪莫荼微微一笑,把老君眉随手泼了,另取了两只玉杯出来,抬头嫣然道:“今晚在后院等你喝酒。”说着转身而去。
灯花摇摇,烛泪却不若人泪氤氲。
燕阵迟、柳应察等人已把变天之事与净思挑明,几人均各心知,陆沧和楚瘦倾的觐见,便是开启又一轮江山动乱的门户。
周素野已调派好了所有降臣的军事部署,三万人马已按日分批驻扎在京郊待命,犄角状牵制了聂恕的驻营,却没引起副将丝毫的注意。领军之人只待陆沧事成以烟花为号,便即分四路进城。
净思心知已无力劝阻,思忖再三,忽道:“咱们的行馆,兵一进京想必是不能住了,匆匆三个月已将过去,你们也该依附诺言,把我送回师父身边。不如到时我跟陆大人和楚叔叔进宫如何?”——她依旧按照当朝的官职称呼诗社众人,当初的朝中大员,在她口中也仍旧是叔叔伯伯。
陆沧一怔,道:“公主贵体千金,不能如此涉险。而且皇宫也非那么容易进的。”
净思轻轻道:“宫里的路我从小就走惯了,新皇帝素来也没那么多规矩,师父说过的。”
陆沧看着她,道:“公主还是留在安全之地,待我们彻底成事再作打算吧。”
净思垂眸许久,抬眼忽道:“既然你们要拥立我,杀了皇帝直接登基岂非更好?定要我躲着,莫不是打着我的幌子,之后又要有什么别的举动?”这句话甚是厉害,几个诗人脸色都变了,陆沧叹了口气,道:“臣等也是为公主的安全着想,也罢,明日寅时正,有一炷香的时分侧宫门的守卫会被撤走,本是我们让燕兄弟等人暗地入宫的处所……公主可自行从那里进宫,躲在云根殿左路的宫娥房中待我烟花信号——那里的宫女多是前朝老人,会帮着公主的。若是我们事败,只管换了装束,悄悄叫宫娥护你出宫便是。”
净思点点头,眼中有些氤氲,嘴角却突然牵起来。她不再言语,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个礼,便转身往自己和燕可栖住的小跨院去了。
禅和名利,素来被两界人看不开,而游走于心香阵和帝王家夹缝间的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师父曾教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可世界和如来,对自己而言,却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个体啊……
杯中有月,月下是杯。
纪莫荼拈起一只酒杯微微摇晃,月色投在杯中酒里,再晃到她眼中,依稀仿佛当年大草原上的星光。
聂恕道:“好酒。”
纪莫荼笑道:“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手指突然轻轻一勾,酒杯当地一声弹到了烟杆上,危危而立。欲落未落之时,她持烟杆之手几下纵横翻转,腰也跟着轻轻旋动,酒杯便跟着她的身形静止般地在舞成乌金色光幕的烟杆上滑动起来。她身法轻灵,手段巧妙,杯中之酒竟丝毫不洒。虽然她的化用添了几分翩然,但清晰能看出,心诀是楚瘦倾的凌厉路数。烟杆的几个动作,更是楚瘦倾动手时几招狠厉的杀手招式。
聂恕心知她是要看自己如何破解楚瘦倾武功,叫了声好,猱身而上,左手施小擒拿手夺她烟杆,右手拿起另一杯酒,当暗器一样往纪莫荼的酒杯上掷去,他手法极快且准,距离又近,用的正是曾跟燕可栖与净思提到过的“碎云劲”,恰似楚瘦倾路数的克星。纪莫荼烟杆疾提,避开他左手,酒杯向天上高高而起,酒也溅了出来。她顺势一搭一引,酒杯已被她待到溅出的酒水之下,将没落地的酒接了回去。酒水仿佛凝着月光落回白玉杯,聂恕的酒杯也稳稳地落在了她手里。
聂恕淡淡笑道:“楚瘦倾的路数,这样击打他兵刃足可制了。我想了几天,觉得不难对付,暗器破他易如反掌。最怕的就是他们还有人在暗中埋伏,若是使出什么蜀中那边的霹雳弹之类的,最是麻烦。”
纪莫荼轻轻点了点头,心思百转,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若使出霹雳弹又如何生处?”
聂恕沉吟道:“还要看施发霹雳弹之人的所在。若是陆沧,都在殿下,上扑之势还好应付,但我瞧他手无缚鸡之力,殿上你我身侧定然还有底细。若是如此,在我身后于刚才我破他这招时两面夹击,我便多半挡不住,而这时的一瞬之机,便能让他们制皇上于死地了。且正面对敌时,你我本都能力接闪开,但云根殿为求古拙,多为木质结构,若是一旦着火,乱中咱们更护不住皇上。”
纪莫荼嗯了一声,眉心轻敛,不再言语。
——殿上你我身侧定然还有底细。若是如此,在我身后于刚才我破他这招时两面夹击,我便多半挡不住,而这时的一瞬之机,便能让他们制皇上于死地了。
阿恕,你若是知道了,你身侧已准备好了流火霹雳弹的底细就是我,这杯酒,你还会不会跟我同饮?十年来,虽然心知经营的不过镜花水月,事成也不过是大仇得报的空话,成全不得谁,但还是莫名执着。爹爹叫我“莫荼”,但面对杀我全家的仇人,我不杀又有何选择?只能怪你官场入得太早,而真凶我却知道得太晚……
当年因为杜铭死去的任性让我陷身这变天之局十年。十年后的今天,要弃的子终于轮到了你呵……
聂恕见她半敛蛾眉,突然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梅树下的燕嫣,心里一阵怅惘,一阵徘徊。他拍拍她的肩头,柔声道:“不妨的,我说的是我一人对敌,而当时还会有你。”
纪莫荼看着他的眼,第一次发现他目中除了淡定和偶尔的促狭,居然也有温柔——她忽略了十四年,而今又将被她亲手葬送的温柔。她目中有些凄然,举起了杯,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干杯。”
聂恕也举起了杯轻轻一碰,用了内劲,两杯酒同时溅出,又落到对方的杯子里,看着纪莫荼讶然的眼,他亦举杯,道:“如酒相融,明日,我们同生共死。”
纪莫荼轻轻嗯了一声。
同生共死……杜铭曾揽着自己的肩,将这几个字从眼神送到了她心底。而今想起来,他干净而带点促狭的笑容,不过如那片草原。满天云渡,一野无垠,带着落日的苍茫。
而此时,月亦将落了。
净思对着镜子微微有些发怔。镜中女子双鬟垂肩,宫髻堆云,眉如墨画,唇若涂丹,双靥更淡淡匀了一层胭脂,颇为娇艳富贵。
这真的是自己么?若是前朝旧在,怕自己此时便该是这样妩媚缱绻,镇日倦倦坐在宫中罢。
燕可栖笑得眉眼弯弯,欣慰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便是下午,净思给了她一块玉佩当了近千两银,嘱她置办些华贵雍容的衣服钗环,胭脂水粉,她大是兴奋,偷偷溜出去买了回来。张记绾发分号已在杭州享誉江南,京城总店自然更不得了,这等假发按伙计给介绍的用药物粘在头皮上,完全是仿佛自然的如瀑垂碧。燕可栖甚少打扮,是以专门同绾发师傅学了很久才帮净思梳理好了前朝最流行的双燕髻。
净思怔怔地看着铜镜,仿佛要深深看尽自己浮华底的禅意——或是禅意底的繁华。过了良久,她轻轻将母后的凤头簪插在头上,回眸问燕可栖道:“我还像个公主么?”
燕可栖笑吟吟点头,道:“没有比你再像公主的公主了。净思,你这么打扮,是为了明日登基么?虽然我刻意买的赭黄色,但还是不太艳。对了,你答应的,不会杀聂恕,是不是?”
净思垂头轻笑,道:“聂将军这些日来颇为照顾,我自然无论如何也要保他周全。还有师父……”
燕可栖奇道:“你师父不是跟我爹他们一伙的吗?”
净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猫儿拜托你照顾了……莫要嫌弃它瞎。”这几日来二人把绢笺封入了蜡丸,重新放在猫眼眶中。纵然净思百般呵护,猫儿还是感觉到二人靠近便瑟瑟发抖。
燕可栖点点头,笑道:“当了女皇帝,就不能养猫了。”
净思眉间浮上了愁意,看着床上自己原先的僧袍念珠,不由痴了。她随即坐在床上,轻轻念诵起了最熟的《心经》。锦衣华服,掩不住的是虔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天已将明。
净思站起了身来,道:“我该走了。”脱下外衣,包在包袱里,换了件月白的衫子——从前在宫里,见宫女姐姐们都是这么穿的,如此混进去也不会突兀。
燕可栖也站起来,道:“你千万小心,若是他们不成,便赶紧逃走……如果可能,可不可以护着我爹爹……他不会武功,我怕时侯一乱他不能自保……”
净思垂下头,半晌道:“我尽力而为。可栖……你多多保重,聂将军既对你无意,索性便算了罢……你跟我说你还有个姑姑,若是事情有变就去投靠她,知道么?”絮絮说了不少,燕可栖轻笑掩住她口,道:“我的小公主,咱们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昨儿偷听爹爹说起,若是事情顺利,日落之前,便可收服京城,或许黄昏时候,我就进宫伺候你了。”说罢掩口笑道,“我一直盼着为国尽忠,不过为哪一国却一直搞糊涂了。净思,你当了皇帝,要封聂将军一个大官。”
净思淡淡一笑,道:“是啊。”随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不说话转身而去。背影窈窕,在昏蒙蒙的天色中,留下一个瘦小孤独的剪影。
菩提萨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燕可栖抱着猫儿,眉毛却不自觉地颦了起来。
云根殿之所以名唤云根,是因它地势在宫中最高。若说平面看来,它地处偏僻,是以附近大多是宫女房,无论哪朝皇帝,均素少过来。此殿完全是木质结构,殿内装饰颇为古雅天然,为防火灾,夜不设烛。故不同别的殿,此处却另装有几处窗子,设计别致,却也不损威严,隐隐有坦坦荡荡,正大光明之意。前朝皇帝单独接见臣子,是最爱挑这里的。
皇帝高月兮平静地坐在殿中喝茶,端茶碗的手一丝不抖。身侧纪莫荼与聂恕分别赐坐两边——为免他们站着不能大不敬背朝皇帝,动手时多有桎梏,故特意设了座位。身后两个宫女帮着打扇,几个太监侍立左右,纪莫荼与之目光一接,便知是会家子。殿外聂恕亦已知会了大内总管,安插了几名高手分别守在窗户外。
她因入宫之故,烟杆和酒葫芦都没带,也换了甚少穿的朝服,头发早上剪到了耳际理了顺,顾盼之间颇为爽利干脆。
皇帝低眉随手翻着一部书,聂、纪二人不敢说话,各自静坐。整个殿中只有太监偶尔挥拂尘为皇帝赶蝇的轻微响动。
殿外传来一声尖锐的传见:“杭州知府陆沧携楚瘦倾觐见。”
殿上众人各个对望,都是悬住了一口气。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宣。”
陆沧一袭官服,垂首而入。楚瘦倾落后半步,一身布衣,更加潇洒利落。见了此人,聂恕与纪莫荼各有心思,均各轻轻一皱眉。唯有皇帝颇为平静,依旧面沉如水。
二人呼过万岁,站起身来,陆沧又上前一步,躬身道:“臣此来,略已与上书中言明,不知皇上圣意如何。”
皇帝抬眼看看楚瘦倾,面色和悦,道:“听说你是楚若微之子,当初朕攻打京城之时,对老将军印象是颇深的。这许多年来,虽然很多前朝臣子都降了朕,唯有你坚持不出,何故如今愿意让陆爱卿举荐呢?”
楚瘦倾不卑不亢,道:“家父是前朝国之脊梁,心心念念的,也是让百姓不再受苦,而今太平盛世,臣本想避嫌当个太平百姓,却奈何有人刻意陷害,言臣等吟诗作赋,却也成了谋逆——料来皇上接见,也一半因了这个原因。是以臣坦坦荡荡,决意以毕生所知报效朝廷。”
皇帝微微皱眉,心道:完全牵强的逻辑,自己却无话去堵他。只道:“恰好今日护国神尼与定北将军都在,是非分别,倒可以分付个明白。朕绝不屈才,但也不愿纵容有嫌疑之人危害朝纲。”
陆沧抬头道:“皇上圣明,楚瘦倾为人正派,生平臣已简述于此文,容臣为皇上呈上。”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份卷简,便欲上陈。
一名内侍冷冷道:“皇宫可不是杭州,陆大人交给小人,容奴才呈给皇上也就是了。”
陆沧有些尴尬,道:“那也好。”说着将卷简恭恭敬敬递给了内侍。
呈上之后,内侍先打开,怕有粉状毒物藏在其中,见一切安好,方才递给皇帝。楚瘦倾微微冷笑,不做言语,皇帝也只作不见,坦然接了过来。聂恕坐得近些,撇到上面只有五个字:当心纪莫荼。
他方才一怔,皇帝已面无表情将卷简有意无意给聂恕晃了一晃,随即合上。
此时陆沧随着几次上步,已距楚瘦倾有一段距离。楚瘦倾抬头看了陆沧一眼,表情也露出狐疑——他方才也依稀看见卷简上只有五个字,疏疏落落,绝不似来时几人拟的那份。他微微咬牙,方要运气上步,速战速决,忽听身后一阵衣袂飘飞之声。待回头时,一个宫装美女已以上乘轻功飞掠进殿。身材瘦弱,翠华摇摇却绝不俗媚,只是一种清秀眷贵之气,却正是净思。
纪莫荼和聂恕都是顿了一顿才看出是她,二人各个一惊,纪莫荼站起身来,喝道:“你小孩子家,为何穿成这样直闯皇宫?”她声音已经有些发颤,而楚瘦倾等人也都大为惊异,殿上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各自额上都冒出了冷汗。内侍们亦都站了出来,目中隐隐有冷色浮动。
皇帝抬眉道:“来者何人?”
净思看也不看纪莫荼,只是直视皇帝,双目如水,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乃前朝伏祈公主,久闻皇帝爱民如子,对前朝之人更是善待,莫非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说着淡淡扫视殿上众人,只是冷笑。聂恕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你……”殿下的楚瘦倾也是一震,不知净思要做什么。
皇帝怔了一怔,静静道:“公主凤驾,倒是朕疏忽了。来人,赐座。”
净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此来并非顺民,皇上也不用这般假客气。我正是为京城传言伏祈公主要复位的事而来,倒要请皇上出言平反,前朝萧氏,断无这等兴风作浪之人。”
纪莫荼心中大急,心思百转。她这许多年来待净思如女,这次也是不想把她牵涉进去,方才一直隐瞒,这次净思出奇上殿,却教自己完全摸不透来历。自己翼下的小燕儿,却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聂恕心中却更是翻江倒海一般。想到方才的“当心纪莫荼”,又知道了净思的真实身份,不由觉得自己慢慢陷入了意沦又一沦的恐怖,心里觉得自己在怕什么发生,但却又不敢去想究竟是怕什么。
皇帝微笑,道:“公主是怎么进来的?”
净思轻轻道:“这里曾经也是我家罢。”
皇帝目光闪动,道:“那公主是想重搬回皇宫了?”他虽在和净思说话,眼睛也时刻在留意着楚瘦倾。
净思道:“倒不敢有这等妄想,自从从小被师父收养,我此生早就已经满足了。皇上您也并非生来在帝王家,该知道亲人的温暖原胜过冷漠的宫闱。”说到这里,她虽依旧没看纪莫荼,语声却也轻柔起来,略带了几分哽咽,顿了一顿又道,“这许多年来,我以为早就抛下了伏祈公主的身份,可以安心事佛,做一个安安份份的小尼姑……看来,还是不行。只要我还在世上一日,总免不了这许多纷扰。”聂恕莫名心底又浮上了怜惜之情。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净思温柔文静,正仿佛他的女儿一样。此刻自己坐在皇帝身边,眼睁睁看着净思,却不知该怎么叫她出殿,远离这是非之地。
净思也不管皇帝听是不听,又道:“我也不明白,这些功名利禄有什么值得执着,世事无定法,一切只是诗家看不开。莫说是我,便是楚伯伯他们,我也觉得还是在家写写诗,弄弄琴惬意些。但……”她又顿了一顿,复抬头直视皇帝吸了口气道:“世间还是有你这种臣子,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生灵涂炭,血染京城,虽然我不希望改朝换代,再给苍生多生不幸,但任谁家里被灭门,要找凶手报仇,也是应该的罢。”说到这里,她静静看了纪莫荼一眼,突然飞身而起,仿佛一只翩翩彩蝶,却带着迅雷般的速度直扑上殿,袖中翻卷出银光,一柄匕首直刺向了皇帝。
她这一纵早已超脱了纪莫荼教她的任何轻功的极限,是当初高月兮兵变前她央宫中的顶尖高手传的同归于尽之术,虽然逼宫之前她被柳应察、楚瘦倾等人护了出来,但这惨烈的心法却成了她国破时的梦魇,再也挥之不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之机,连楚瘦倾都只是来得及惊愕,未及挽住她,纪莫荼面色苍白,不知该挡住徒儿,还是该回身杀了皇帝——聂恕的心痛早落在自己眼底,她实在不忍再刺激他。而聂恕看着如穿花蝴蝶般扑来的净思,也是早已失措。内侍们的位置安插意在防止楚瘦倾,虽已作出反应,却阻拦未及。
皇帝只是静静地坐着,完全不似反应不及,而是好整以暇一般。
净思堪堪扑到案前,突然皇帝的御案从中断成两截,一个一直伏在下面的人自皇帝足边急速而起,反手一剑迎上净思的匕首,顺手一掌印在她胸口。
净思轻轻一哼,仿佛轻烟一样静静地跌落,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纪莫荼一声尖叫,再不顾皇帝如何看自己,飞纵出来抱起了净思,二人骤然落地。楚瘦倾与陆沧齐齐抢上围在她身边,目中都流露出不信和绝望。
净思死了,一切的布局都失去了意义。
聂恕只觉心底大是疼痛,仿佛当年看到杜铭死在战阵却救不得一样。他回眼撇了一眼皇帝案下之人,竟是个女子,约莫四十出头,剑眉星目,英姿飒爽,转睐与皇帝相顾,却是自有些独到的妩媚。竟却是传说了前来京城公干的杭州第一名捕,霍剑嵋——兜兜转转,净思最终还是毁在她手下。
纪莫荼抱着净思哭道:“你这许多年来安安静静在挹尘庵修行得多好,他们又没逼你,为何要上殿来刺杀皇上?”
净思面色苍白,却还是微笑道:“师父,徒儿说过啊,任谁家里被灭门,要报仇都是无可厚非的……师父能原谅我吧?……咳咳,皇宫守卫果然挺森严呢,恐怕……即使我有师父那么高的武功,又站在师父的位置,还是会死罢……”她为了把师父开脱出来,说话极是小心,纪莫荼心里却已全然明白,不由大恸——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筹划和缘由,想必是发现了猫儿的秘密罢……皇帝居然不动声色地在御案下也安插了高手埋伏,若非净思相试,死的就是自己啊。
这许多念头却因皇帝在场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哽咽道:“你……你这个傻丫头……”长袖无力垂下,一卷流火悄然坠地,闪着幽蓝的光,烧焦了一小片地板,便安静消失。聂恕看着她袖下的地面,触目惊心。
楚瘦倾更是被变故骇得呆了,净思轻轻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楚伯伯,你转告咱们前朝别的叔叔伯伯,都各自安心自己的营生罢,能不为官,最好还是不为官……皇帝若用你,你便留下,不用的话,江南的烟雨,难道不比北方这冷森森的皇宫漂亮么……?”楚瘦倾不知自己该唤她什么,只是点头。
聂恕依旧远远地站在殿上,看着净思在殿前喋血,也只能咬着嘴唇不说话。皇帝久未开言,此时突然把霍剑嵋挽在身后,沉声道:“伏祈公主舍身复仇,却比朕预料得可敬多了。你死后,少不得朕要追封你为当朝公主,并将你与前朝皇室殓葬一处。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净思用力抬眼,道:“师父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逆梅诗社更加无干……伏祈一死无妨,但求皇上莫要迁怒旁人。”说着殷殷地看着皇帝。皇帝深吸一口气,道:“朕自然知道。”
净思本便是强撑着一口气,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只要不在帝王家,何处不可安身立命……”一句话未完,头一歪,已经气绝了。随着最后头的垂下,牵扯得青丝尽落,露出了原本的光头,眉目清丽如旧,依稀还是哪个隽贵的小尼姑。纪莫荼抚尸痛哭,聂恕的眼泪也终于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