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片废墟前，一个人也没有，就连鸟儿也懒得飞过这里。不会有人猜到，这里曾是令所有江湖正派人士闻风散胆的地方——朱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第一章
我爹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的铸剑师。他总是把铁溶成水，再铸成一件件锋利的锐器。尖利的剑锋，轻易就割破别人的喉咙。但是，他却从未杀过人。
爹从不轻易替人铸剑，想要得到他铸的剑，要做到以下几点：
一：武功高强。 所谓高强并不是你的武功多么高超，而是要看内力。爹总说，内力深厚的人，使起剑来会有如神助。若那把剑是出自爹之手，效用自更不必说。武林传闻，用爹铸的剑做武器，可使内力提高十成。
二：正派人士。 爹说他铸的剑，只能给正派人士用。
三：看着顺眼。 这一点折煞了多少武林豪杰。那些慕名而来武功高强的名门正派，每次都会因为这条过不了而打道回府。这么多年，爹只铸了二十把剑。
从小，爹就让我拼命练剑。我挺讨厌这个的，天知道我要使多大力气才能提起和自己差不多长的剑。后来渐渐大，倒也无所谓了。只是开始意识到，我的力气比同年孩子大上许多时，有那么一些郁闷，也只是一瞬而已。
我常常躲在屋外向里张望，看爹是如何将一堆废铁变为至宝的。但总是被爹逮个正着，拎去继续练。
我曾经问过爹，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一样，做个铸剑师，却非要练那个什么破剑法。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女孩子怎么可能铸剑呢？即使我怎么看都不象女人。
我会在冬天拖掉鞋子站在河里摸鱼，在夏天满树林子捉蛐蛐，顺便弄两只蜘蛛蟋蟀什么的放进爹的被子衣服里，然后被爹拎到院子里站着，通常这是在晚上。抬起头一个人独自数星星，数到一十五颗时，身旁总会多出一个人和我一起数。
他总是告诉我，他是铸剑的，所以我必须练剑，只能练剑，别无选择。
我一直不懂，但等我开始明白的时候，似乎太迟了。
那一日，正在熟睡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我翻个身，捂着被子遮住头，继续睡。然后不出所料，被拎了起来。
“爹，有事呆会儿再说不行么？”
“斯儿，你整日没个正经，哪有女儿家像你这般？”
我嘿嘿地笑道：“爹，不是还有你么？”我看到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明白他又曲解了我的意思，于是又道：
“有爹在，我怕甚么？”说着，便兀自埋头睡起来，还没来得及继续我的春秋大梦，又被拖了起来。
“斯儿，爹有话对你说，一柱香后来找你。
一柱香后，爹将我带到了西厢房，取出一把剑递给我。虽然不太懂剑，但也能看出，这是一把好剑。并不重，银白色的剑柄，上面竟然连简单的雕纹都没有，普通至极。但那股浓重的剑气，却几乎令人窒息。
“爹，这剑........”
“爹花了大半辈子，才铸成此剑，现在交给你。你要妥善保管，切不可用它随意伤人。”
“难怪剑气这么重。爹，你也认为我武功甚高了是么？”
“死丫头，还不会跑就想飞。你从未离开家门，哪里知道武林中高手辈出。爹给你这把剑，是让你防身之用。你那一点武功底子爹还不知道？”老头子顿了顿，转过身去不知道干了什么，半天才回过头，道；“爹要出远门，去见一位故友，暂时回不来。你在家中好好呆着。若遇变故，有血翎剑在此。”
老头子要出远门？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连什么是兴奋都忘了。平时受他的约束，日子实在难熬。于是脱口道：
“爹，既是故友，你就与他多叙叙旧，漫步河堤，谈诗作画什么的，我这儿不必操心。”老头子虽说是个铸剑的，但不知怎地，诗作水平竟也相当了得，还终□□我学这学那，弄得我苦不堪言。
“斯儿，爹这辈子没杀过人，我也不希望你杀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克制自己。这把剑剑气虽重，却只能伤人不能杀人。”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要伤人甚至杀人，那在我看来着实太遥远恐怖。所以忙应道：“爹，我明白了。你快走罢，别把人家等急了。”边说边把老头子推到门外，他正欲离去，又转身望了望我，道：“斯儿，爹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爹慢走，不送了。”
爹转了过去，似乎抬手往脸上抹了抹，然后快速向前走去，转眼就离开了我的视线。
爹不在的日子，实在异常逍遥自在，我很少练剑，整日东晃西逛的。忽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其实挺无聊。一旦拥有某样东西，便不会再珍惜。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这日，刚从床上爬起来，估摸着老头子离家也有一个月了，定是乐不思蜀。忽然心血来潮想离开这里，看看别人口中的江湖。于是，我飞速窜到厅堂，拿起血翎，正要到房中再收拾些衣裳，却听“抨”的一声，然后便是一阵冗杂的脚步声，不断向我靠近。
我握紧了剑，心还是不住地狂跳。门在恍惚间被人踹开了，进来的是一群持剑男子，都穿着淡青色长衫，领头的满脸横肉，不等我开口，便急问道：
“凌昕呢？”
我道：“家父前些日子出门办事，至今尚未归家。恐怕阁下空走一趟了。”
“不在？”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对众弟子说道：“掌门命我们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凌昕为他铸一把剑。既然他跑了，我们就把他女儿绑回去，看他还不乖乖现身。"
“好！”众弟子附和道。于是，我被人五花大绑地架上了马车。
其实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想更快接触到江湖。
下了马车，来到一座府宅前，上面赫然写着：崆峒派。
崆峒因赤手空拳闻名江湖，如今要剑做甚么？崆峒绝学，与剑无缘。
被人推着进了厅堂，一个体格微胖的小胡子正坐在堂中央。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毕恭毕敬地走过去对他耳语几句，他对那人挥挥手，那人便悻悻地退下了。
“凌姑娘，我的弟子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他仍坐在那里，满脸堆笑，却让人倍感恶心。
“哪里。”既然你要装傻充愣，我只好奉陪到底。
“听闻令尊铸剑有方，在下想请他帮忙铸一把剑，不知可否？”
“可以。”
那掌门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竟一下从座椅上弹起来，说道：“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我一本正经起来，是个人都会深信不疑。就连爹都被我骗过好几次。
“这样甚好。不过这剑我只是私人收藏，并不牵扯其他，还望姑娘及令尊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说。在下还有要事，告辞了。”小胡子还未发话，弟子们就冲了上来，将我团团围住。我快速抽出血翎，还未使剑，周围人就一个踉跄，接着纷纷倒下，剑气果然极强。
我走到小胡子面前道：“孙子，我走了，后会无期。”
小胡子有气无力，满脸愤恨地指着我：“你........”
“你不挺能装么？跟个孙子似的。”我大笑三声，正欲离开，却见一个弟子打扮的人冲进来道：“师父，不好了，朱门的人杀进来了。”
“甚、甚么........”小胡子的脸立刻变成了铁青色。虽然不曾涉足江湖，但朱门的事我也略有耳闻。
朱门，在江湖上存在已近百年，但崛起却是这二十年的事。传说朱门有两大秘笈：《青木剑法》和《决字心经》。二者皆是上乘武学，一旦练成，无人能及。而朱门却被江湖人视为“魔教”，因为其武功套路过于阴邪，为正派所不容。但由于历代门主武功造诣都不高，所以并未被人放在眼中。
二十多年前，朱门的前任门主白洛海，将《青木剑法》练至第五重，并在当年的武林大会中一举夺魁，武林人士纷纷侧目。十年前，白络海不知何故身亡。朱门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从此亦少了许多腥风血雨。
朱门重出江湖是在两年前，现任门主是白络海的独子白冥。半年前，各门派陆续被灭，现有武当，后是少林，通通逃不了被血洗的命运。江湖传言，白络海的儿子，即现任门主白冥，已将《青木剑法》和《决字心经》练至顶重。江湖，将不再是江湖。
正想着，一群人便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娇弱可人，转盼多情，眼波暗流，好似泪光点点。另一个风韵自成，眉目含情，身材姣好，穿着也比刚才那女子暴露许多。二人均是倾国倾城之貌。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有甚么人比她们更美。我站在原地，呆愣着一动不动。只见那暴露女子对旁边的清秀女子说道：“清容，你去后面看看，我留下解决这些人。”
“娇颜，你莫不是想独自向门主邀功罢？”那被唤作清容的女子不肯离去。
“门主哪有功夫管这等闲事。你却与我在此计较纠缠。耽误了正事，我们谁都别想活命。”娇颜愠道。清容看了她一眼，没说甚么，带着几个人往后院去了。
那娇颜这时才将屋子扫视一番，突然间将手中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道：“你是甚么人？”真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躺在地上装尸体。
我定定神，笑道：“我不过是被他们抓来办事的，为了逃脱，这才用迷魂散将他们迷昏了。正准备逃走，你们却来了。既然阁下有正事要办，不便打扰，在下先告辞了。”谁知刚转身欲走，就被点了穴。
“崆峒派抓一个女子做什么？长得还很寒碜。这嘴倒挺能编的，带回去慢慢听你编故事。来人，带下去。”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后悔，刚才就该躺在地上装尸体。
被那个暴露女抓回朱门已有将近一月了，一直对她的那句“长得还很寒碜”耿耿于怀。我虽然的确长得不怎地，但总算还能见人吧。被她这么一说，我下半辈子都不敢照镜子了。
这些天，我一直住在下人房间。奇怪的是，竟然没人看守，看来朱门正忙于血洗武林无暇顾及我这种可以自动忽略不记的小人物。但我亦不敢有所行动，终日呆在屋子里，等待时机。毕竟，朱门的手段，武林中人都有所耳闻。足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日，我看到大批弟子都跟随清容娇颜出去了，大概又是血洗哪个帮派。明白机会来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趁没人发现迅速往前跑，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感觉腿快废了，才停下来。向四周看看，与我住的地方相比，格外安逸。一转身，发现不远处有个小门。尽管不断告诉自己，现在要尽快找到出口，其他不要管。但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向小门走去。
走到门前，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便紧贴着墙一动不动。估摸着人大概出来了，向里一看，不过两个侍女。于是，趁她们靠近之际，纵身一跃，迅速封了两人的穴道。我推开还未关上的门，走了进去。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小的屋子，里面竟然暗含玄机。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条长长的密道。七绕八绕，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起来，渐渐出现了一间屋子，只是雾气缭绕，看不清晰。
不知为什么，忽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我很想跑，但脚却不听使唤，不断往前走。
云雾氤氲中，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方石床，上面好像还躺着个人。正在徘徊不定，要不要走过去一看究竟。犹豫片刻，还是大步走了过去。
人的好奇心的确很可怕。
而我因为承载着这样一颗过于好奇的心，而使人生的道路弯弯曲曲，几经周折。
彼时我终于看清，那不是石头，而是一整块玉，碧绿的玉做成的石床上，有个男人，上半身不着一物，眼睛微闭，似乎正在沉睡。
黑发如玉，肩若削成，肤如凝脂，清容娇颜与之相比，完全是枯桐槁木，一无是处。
朱门内何来这么美的人？我忽然想起近来江湖上流行男风，这个人，说不定就是那白冥的男宠，看这惨白的面容，也是被白冥折腾了够呛，无奈又逃不出，活生生被关在这里受尽凌虐。
心下不由大大同情起眼前的人来，“唉，怪只怪你长了个祸国殃民的模样。”我又走近一步，道：“你是被白冥掳来的吧？听说他嗜血成性，想必是个败类渣滓，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刚刚就看出他在装睡了，哪有人在熟睡时，睫毛动个不停。
不见有任何回答，我不由挠挠头，放下手时，微微碰了他一下。我一怔，手迅速缩了回来。他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比死人还要冷。我的心忽然跳的厉害，直要跳出身体之外，仿佛不是我的。
“滚。”一声低吼不期而至。
那人并未有所行动，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越想越诡异，连着那人刚才愤怒的声音，好似一张网，将我密密地围起来，喘不过气。我缓缓后退两步，突然转身，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一切刚刚开始。
但我却忽略了，顺着来时路，不一定就能回得去。即使回去了，也早已不复当初。
跑出了密室，见那两个侍女还躺在地上，看来刚刚并未有人来过这里。我扒下一个侍女的外衫径自换上，这样行动起来也方便得多。
在山庄里左绕右绕，才明白为什么我房外没有人看守。所有能通向山庄外的路都被人守死了，连只鸟也飞不出去。我不想再回住的那个破地方了，日子过得跟猪没有分别。
看看身上，忽然做了一个追悔终身的决定。
我就这样站在了大殿里。
不断有侍女进来又出去，打扫装饰着大殿。我问她们怎么回事。她们说，闭关半年的门主忽然提前出关了，子时会在大殿召集所有部下共商要事。
白冥出关了。之前血洗武当少林两大门派竟不是他亲自动的手。我的背后忽然生出阵阵凉意。
子时，朱门中比较有声望的长老弟子都已聚集在大殿中。殿内显得格外富丽堂皇。雕梁画柱的屋顶，照出人影的地面，还有彩色的壁画，高耸的石柱。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二十多级台阶上，高高坐了个人，看不清容貌，只依稀望见他一身白衣，颀长而飘逸。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说，一直都是娇颜在罗列这半年来朱门的丰功伟绩。
他似乎并未在听，修长的双腿互相交叠，一手放于右腿之上，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大殿里的情形。
“娇颜，你过来。”他忽然打断娇颜，示意她上去。“还有，清容，你也上来罢。”
她们俩显然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虽是各自低着头上了台阶，但掩饰不住的笑意却被看个一清二楚。
“你们说，想怎么死？是酒还是剑？”不带一丝表情的声音，却让人感觉很好听。不得不说，他是我见过语速把握得最好的人，不急不缓，绕梁不绝。但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等等，刚刚，白冥是叫清容娇颜去死么？怎么回事？
“主上，属下、属下不明白......”二人立刻跪下，头也不敢抬一下。
“主门内有奸细，你们是不是该死？”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娇颜对着白冥的方向，道：“主上，请容属下将奸细找出来，再向您请罪受死。”
白冥平静道：“不用了。她现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