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夜。
叶无梦醒的很早,他是忽然惊醒的。
他又梦见了那个女人,白衣飘飘,恍如仙子。
醒来时,冷汗如雨,他的亵衣已被完全浸湿。
他睁眼,坐起。
窗外,夜色深沉犹如墨染。
叶无梦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他伸出手,轻轻抚摩身旁的“断梦”,试图通过铁器的冰冷使自己心神镇定。
他还记得在很久以前,师父曾告诉他:记住,你是一个杀手,杀手是没有过去,没有明天,更没有梦的。
很多年了,这几句话他一直没有忘记。
所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然而今晚,他又梦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微笑着,正在煮饭。
金黄色的炒蛋,碧绿色的青菜,还有一大锅浓浓的鲫鱼汤。
他甚至可以闻到那些诱人的香味,感到那入口的香甜。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梦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那是一个骄阳如火的夏天,他还与师父同住,那一晚,她也是白衣飘飘,恍如仙子。
那一晚,她舞步轻盈,曼妙的仿佛庙里的仙女飞天。
那一晚,听了一夜的潇湘夜雨之后,师父选择了自裁,他从此浪迹江湖。
就在这一刹那,那一种崭新而奇异的痛苦重又充满了他的全身——这个梦,真实到虚幻,虚幻到真实!
叶无梦站起身,决定出去走走,他希望自己回来时,已经忘掉这一切。
毕竟,今日已是初三,离初五的“死亡之约”只有两日了。
毕竟是大年初三,何况天还未亮,经过半夜的吵闹喧哗,此刻,整个城市都还沉浸在沉沉的睡梦之中,因此,这寒冷的月色,寂静的长街,繁华过后的清冷……,一切都让叶无梦感到很惬意,他踏着道路上厚厚软软的烟花纸屑信步而行,雪白的衣服在黝暗的夜幕中大喇喇的刺眼,就如同他的为人,锐利的近乎张扬。
长街的拐角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正在费力地打开门窗,支起简单的桌椅,小心翼翼地摆上昨夜洗净的碗筷,然后心满意足地又坐回一旁的角落里,点起一管旱烟,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主顾的光临,等待着一天的开始,等待着人生路途上的又一个希望……
叶无梦无疑是一个很冷酷的人,但是,当他经过那老人身边时,忽然想起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像这样的老人,在他们深深的皱纹里,混浊的双眼里,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辛酸,隐藏着他们曾经的辉煌、快乐、幸福,也隐藏着他们所有的痛苦、失望和愁怨……
叶无梦无疑也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但是,那在若明若暗的火星中的老人,却似乎有一种很强烈的吸引力,使得他只能停下脚步,坐了下来。
“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半斤酱牛肉,再来一大碟乳瓜。”叶无梦的胃口一向很好,不仅吃得多,而且吃东西也很讲究,但是此刻,他已经尽力要求的很简单。
那老人却并不理会,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专注地低头抽烟,似乎生命中所有的意义都集中在这一管小小的烟斗上。
叶无梦却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对了地方。他的笑容就像是在阳光下瞬间融化的冰雪,冷峻中更带有一种奇特的光芒与辉煌,使他看来就像是降临凡间的帝王,他旁若无人地径直走进屋中,自顾自地坐下、倒茶、喝水,就如同在自己的家中一样。
在叶无梦吃到第九片酱牛肉的时候,那个佝偻的老汉终于蹒跚地走了进来,他的左手中提着一只烤的焦黄的兔子,散发着烧烤食物特有的浓郁香气……受了这美味的诱惑,叶无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然后他赫然发现,那个老汉,他的右手的袖管竟是空的!空荡荡的袖管飘荡在这凌晨的寒风中,更凭添了一份诡秘凄凉。
驼背老汉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嘭”的一声,将那只野兔扔到叶无梦的面前,又紧绷着脸退了出去。
叶无梦小心地剖开野兔的胸膛,立刻就看到了下面的一段话:
苍南公,四十有五。
号“杀手之王”。
高八尺,宽七浔。
年三十以鬼头镰立。
曾力战“江南四剑”于太湖,时沉疴未愈,然仍使“四剑”血染数里,名动一时。
……
叶无梦没有再看下去,“力战‘江南四剑’”,这一句话本身已很说明问题了。
“江南四剑”并非等闲,据传他们曾师从当今剑道第一名家“剑中剑”夏万里,已尽得其剑义之精髓,四人联手,虽然不能说是纵横天下,但却绝对可以挤身当今剑术十大高手之内!更何况苍南公当时还“沉疴未愈”!
由此可见,苍南公的武功已经可怕到何种地步!据传在那一战过后,再也没有人敢向他发出挑战。
不错,苍南公正是叶无梦此次“死亡之约”的对手。
叶无梦重又埋下头去,继续喝粥、吃菜,他的手却在无意间握紧了身畔的“断梦”。
剑者,以剑立,必亡于剑。
这是不是所有江湖中人必然的宿命?
叶无梦想到这里,瞳孔忽然缩紧,他猛然停箸,眼中的薄雾却更浓……
“老板,请给我来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半斤酱牛肉,再来一大碟乳瓜。”一个女孩子娇媚的声音突然在叶无梦的耳畔响起,然后,一抹绯色的身影如同云彩般飘然落在叶无梦的邻座。
叶无梦已经在吃他的倒数第三片牛肉了,他面前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一片乳瓜,半个馒头,仅此而已,他正准备走。
“姑娘,您的饭菜。”那个老汉面上带着恭维的笑容,配着他僵硬的面目,看起来着实有一些可笑。
“谁告诉你这是我要的?”那女子柳眉倒竖,向那老汉没好气道。
“姑娘,你……”那老汉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不知如何是好。
“端到那边去。”那少女皓腕一扬,指向叶无梦道:“喏,就是他。”
此刻不过天刚放亮,那小店中除了这莫名其妙的少女,就只有叶无梦一个人,那老汉苦笑了一声,蹒跚着走了过去。
那老汉走过来的时候,叶无梦已经吃完了他最后一口馒头,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看也不看一眼,昂首走了出去。
“你等等。”那少女“腾”的一下自座位上站起,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向叶无梦发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竟然敢拒绝本小姐的赏赐。”
叶无梦似乎停了一下,然后他慢慢转过身要绕过她。
“不许走!”那少女更生气了,她执扭地挡在叶无梦面前,伸手拦住他大声命令道:“我要你给我跪下。”
叶无梦的眼皮终于微微抬了抬,他冷冷道:“走开。”
其实他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只是冷淡,只是忽视,寒冰一般的冷淡,微尘一般的忽视。
“你——”那少女被他的神情和腔调吓坏了,她战战地呆在原地,半晌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放声大叫道:“娘,娘你快来,表哥,表哥他欺负人。”
“仙儿,仙儿——”雾霭中轻轻响起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呼声,那声音柔媚温柔,动人心魄。
听了这呼声,那老汉的面色忽然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然后迅速恢复如常。
那少女听了这声音,却不由大声笑着呼道:“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几人耳听得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之声传了过来,接着,一阵似兰似麝,醉人魂魄的香气也渐渐飘了过来,最后,才见一个天蓝衫子,严妆素服的美丽妇人在四个容貌秀丽的侍婢陪伴下,有如凌波仙子般款款行来。
风华绝代!
这个妇人只能用“风华绝代”四字可以形容,天上地下,除了这四个字,竟再没有一个词可以配的上她,她一进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也看不见其它,她这样的女子,生来便如彩云,灼灼其华,艳压碧霞;她这样的女子,生来便如明月,馥馥如秋兰,可望不可及。
那污浊的老汉其实并没有看清她的脸,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因为他怕自己污了那皓月一般的光华,但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嗅到空气中散发的淡淡的香气,他就已经心醉神迷,不能自已,这个妇人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一种令所有人都心为之醉,神为之夺的奇异魔力。
“娘!表哥他欺负人!”那少女一见到这美丽的妇人,立刻飞奔着投入她的怀中,撒娇道。
“表哥?”那美妇人一愣,转头向身后吩咐道:“枫少爷呢?叫他进来。”
那少女仙儿赖在她母亲的怀中,闻言噘嘴道:“他不理人,冷冰冰地板着一张死人脸,气死我了!”
“是吗?”美妇人笑了笑,抚着她的头安慰她。
“表妹太爱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呢,小生对表妹日思夜想,为了表妹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若是早知道表妹在这里,便是腿断了,我爬也要爬过来的。”只见门帘一挑,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自门外含笑而入,他穿着一件葱绿色的织锦长袍,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手里一柄紫檀木的折扇轻轻挥动,正极力地作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来。
“娘,这个疯子是谁?”那唤做仙儿的少女看到他这副鬼样子,秀眉微蹙,不悦道。
“小生段玉枫这厢有礼了。”那少年向着仙儿深深一恭答道。
“你?段玉枫?枫,枫表哥?”仙儿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她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她笑得捂着肚子道:“娘,他说他是枫表哥,哈哈哈……”
那美妇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他自然是枫表哥,你小时候见过的。”
“什么?”那少女仙儿忽然不笑了,她瞪大了双眼,看看她娘,又看看那面色惨白的少年,仿佛想不明白似的,然后,她咬着嘴唇,向那美妇人轻轻地问:“那,那他是谁?”她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轻细那么温柔,似乎生怕惊动了谁一般。
“谁?”美妇人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个样子,心内纳罕,闻言连忙环顾四周,茫然问她:“仙儿你在说谁?”
“人呢?”那少女忽然跳起来,冲到门外抓住那老汉问道:“他人呢?他人呢?”
那老汉给她摇得已经快要散架了,他努力提高声音叫道:“姑娘莫要再摇了,姑娘莫要再摇了……”
“那你说,方才那个吃饭的客人哪儿去了?”那仙儿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她松开手,只向那老汉急道。
“他早就走了,这位绿衣裳的少爷还没进来,他就走了。”那老汉一边大声地咳嗽着,一边拼命向后躲,似乎生怕这少女再发起疯来将他掐死一般。
“他走了,他怎么走了,他……”仙儿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仙儿,你怎么伤心了,有什么不痛快跟娘说。”那美妇人瞧见她难受的样子,一直平和的面色立刻变得焦虑不安,她轻轻抚着女儿的柔痍,柔声劝慰:“仙儿放心,不管你要找谁,告诉娘,你爹爹一定会给你办到的。”
“你骗人!”那少女猛地甩脱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声叫道:“我小的时候你跟我说爹爹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可是实际呢?实际上我一年只能见到他两次,我永远都是没有爹爹的孩子……”她越说越激动,忽然一跺脚,甩开那美妇人向外冲了出去。
“仙儿——”那美妇人神色尴尬,只来得及喊一声,那少女已经冲入薄雾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