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萧城暮春起了身,拿起桌上的杯盏,轻嘬了一口。这一夜她并没有睡稳,现下难免口干聒噪,后背也有些疼,还好她习武,知道怎么样消除这些不适。
走到床边,撑起窗格向外张望,院子里很静,就像是并没有入住过这么多人。大地回春,鸟儿也开始了啼鸣,远处的秃鹰在空中盘旋着,伺机寻找属于自己的猎物。
自己又会是谁的猎物呢?
在萧城暮春的记忆里,仿佛每一天,都是一场生存是斯斗,你死我活不过是猎人与猎物的较量。她之所以要在这荒漠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她知道,决斗的胜利者会像猎食猎物一样将她分裂离析,餐食她的全部,甚至包括她仅仅属于自己的生命。
萧城暮春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在别人的剑下存留,除了栾羿。她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那日栾羿比兵器更可怕的扇下。她不知道的是,栾羿为什么要留着自己的命,她至今都想不明白。
窗外的空气虽然凛冽,但是已经有了些阳光就要照耀起来的味道,那些尘土在即将明朗的清晨里,显得是那样的洁白。虽然眼前依然是空旷的漠北,但是萧城暮春似乎是看到了一幅美凄凄的画卷。那画卷的主角是沙,是不知道要飘向何方的一粒沙!
一阵风起,沙尘卷了些残叶,呼着风像是要吹进屋里,萧城暮春忙放下了窗格。走到门口附耳听寻,屋外安静得很,并没有声响。萧城暮春想,是这些官爷们还在梦中吧,他们定不会起得这么早。坊间都说朝廷新朝既已开始腐败,看到这些慵懒的官兵便知其一二了。
于是,萧城暮春轻呼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继续想如何带着婉儿出得客栈才会万无一失——让车夫载着行李直奔滕州,自己骑马带着婉儿往京都的方向而去!萧城暮春的脑海中不由闪过了昨晚进入客栈时在后院马厩里看到的那匹红色骏马。
萧城暮春想着此计可行,只要不少了那车夫的车马费,他定是乐意跑这一趟的。于是,心下便敲定了这个脱身计划。
差不多半壶茶的功夫过去了,萧城暮春正想着是否要把这个计划向婉儿说明,因为担心婉儿知道计划反而会紧张,如果让楼下的官兵察觉出来就会节外生枝,难免将两人陷于危险之中,可是不说又担心自己的计划不够周详,婉儿知道了也许会提出一些有用的意见。萧城暮春心里的婉儿和程楠一眼中的婉儿不一样,她心里,婉儿虽然温柔细腻,但是却不是一味的脆弱怕事。反而,她有时候很果敢,会做出一些让萧城暮春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孩子的冷静,仿佛是没有表情的,普通的人只能看到她的糯糯的沉默,却看不到她缜密的心思。
萧城暮春也看不懂,她只是知道婉儿不是那样简单的用“柔弱”两字就能随意概括的小女孩。
可是,她自己又是什么呢?是不是也被常人用“冷漠”两字就随意概括了呢?
心里正思虑着,这时几下敲门声响起,萧城暮春以为是去打食的婉儿回来了,就径直开了门。
门一开,没见着婉儿的影子,倒是一个缠了头巾的伙计端着餐盒走了进来,把食物放在桌子上就要退出去。
“等等”,萧城暮春见状忙上去一拦,“小伙计,吩咐你去准备餐食的姑娘呢?”
“回您的话,那位姑娘说小姐您湿热难退,而且眼下面上出疹厉害,说是让小姐您在客栈多休息几日,她去先前路过的镇子上给你筹买昨日官爷说到的那几味药材。”伙计毕恭毕敬的回答。
什么!买药材?!
这回答犹如当头一棒,萧城暮春顿时觉得脑中“嗡”地一下,意识就那样短暂地出现了空白。
半响,萧城暮春开始在心中感叹:好一个倔强的女孩啊!到底还是回挲城找程楠一去了!婉儿这孩子交代的很明白,“先前的镇子”就是告诉我,她回挲城了!“昨晚官爷说的那几味药”,则是在警告我,不要贸然跟去,不然惊扰了官兵就会给程楠一和栾羿带来危害!这女孩的步步为营、处处精心,全都是出于对程楠一的恩,还是情呢?
常人都认为恩情是一体的,但是萧城暮春看来,恩和情是不同的。恩,可报答,也会背弃,但是有了情,却是无法割舍的。
“小姐——”伙计打断了萧城暮春的思绪。
“哦。”萧城暮春回神说到:“这丫头平时就忠心,昨晚和我犟了一夜要去买药的事,我压根就没同意。我怎么会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没想到今儿早起竟是骗了我,自己偷偷跑去镇上买药的。”
“是。”伙计应和着,“这年头忠心护主的奴才太少了,小姐您好福气。您也别担心,那姑娘如此忠心,上苍也定会佑护她的。”
“对了,这丫头怎么去的啊?她又不会骑马。”萧城暮春假作不经意的问。
“是乘着先前你们来时的马车去的。呵!和车夫还为路费争了好一会儿,那车夫原本是不同意的,说是他们这行当不能走回头路。后来那姑娘说小姐您是出身大户,会多给他些佣金做补偿,那车夫才不情愿地折返了去。”
“这丫头真是有心了,你先去忙吧。”萧城暮春叫退了伙计,自己默默在床沿边坐下。心想,那车夫若是有人派来监视他们的,肯定会不犹豫的就跟婉儿返回去,可现在却为了个吉祥的讲头在这里争执,如此看来这车夫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既然小伙计能听见婉儿和车夫的对话,自然就难免没有官兵的人不会听到。如果这些官兵有怀疑,便会越发盯紧我,倘若我这就去追婉儿,他们若是发现了便会马上知道我们的身份,可能还不会留下婉儿的活口,看来,追,只能是害了婉儿!婉儿啊,婉儿,你这是存心要我在此死等下去啊!
萧城暮春忽然想到“坐以待毙”,此刻用来送给自己最好不过了。她居然没有选择去营救的权利,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还是昨天夜里就应该听婉儿的,带着她一起回去?
“唉,”叹了一口气,这回是不用坐着马车离开这客栈了,只不过自己并不是带着婉儿奔向京都,而是坐等这个倔强执拗的女孩折回挲城去找她的程哥哥。
真是百密一疏啊,萧城暮春瞬间的记忆里只剩下婉儿方才撂下的那句“姐姐在这里等我”,如今,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上战场前角斗士的最后的告别。不计任何后果的婉儿,恐怕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安危丝毫半寸。
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萧城暮春追悔着自己当时竟没有丝毫觉察到婉儿的心思。回忆中,忽然飘过临行前程楠一拥抱过婉儿的那一幕。如果自己不能将婉儿完璧归赵,自己将如何承受程楠一那双认真的眼神?
程楠一很在乎婉儿,虽然与婉儿对他的在乎感觉上不太相同,但是那种热切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自己又何曾有过这样的被呵护和在乎的感觉?假如自己不是被栾羿留着性命,恐怕根本没人念及自己的生死。翎雁门的师姐妹也都是如同自己一样的淡漠,淡漠到只能记得彼此的尊长排名,甚至有些人都不曾记得对方的名字。从她踏入翎雁门那日起,就没有被人关心过,在之前也是如此,那以后的日子呢?
萧城暮春打了个冷战,她不喜欢去想这样的问题,这样的时刻,她会举得那思想不属于自己。她应该是冷漠的,她的心属于冷漠,她无需别人的关心。
伙计退下后没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萧城暮春已经知道是谁,因为她没想过婉儿和车夫的对话那些官爷会听不见,所以她知道那人肯定会来。
果然,前日入夜来盘问的锦衣男子再次到访。
萧城暮春直把面纱高高地遮起,恨不得要遮住整副面容。
来人见桌上的白粥与馒头依旧热着,便指点着食物问到:“怎么,姑娘打算一个人用早膳?”
早膳——是皇宫的说词吧?萧城暮春猛然想到,平常人家断不会如此说法。原来,这些官兵真的是来自京都,并且还是和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想到这儿,萧城暮春忽然意识到,这些要去挲城的势力来自皇宫,或者说明了那想要程楠一处于不利境地的人恐怕是势力非凡的,程楠一和栾羿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险了?
“嗯?”见萧城暮春没有答应,男子再问。
回神,萧城暮春忙应道:“丫头不在,我只能坐享独食了。”萧城暮春玩笑到,“我那丫头护主心切,昨晚听得官爷指点用药之法,今早儿竟自偷跑去给我买药了,只说让我安心在此等她。我这湿热难退,面上又易传染,确实不便出门,但是她一个孤弱女子我又放心不下。”
“噢?”那男子先一皱眉,随即付笑道:“姑娘若是担心侍女安危,我可遣了侍卫去追那丫头,保证安全护送她回来就是。”
萧城暮春心里一默——好阴的男人!说是护佑安全,无非是要找借口盯得婉儿去向,看来,他已经在怀疑我们了。
“不打紧,那丫头是乘马车走的,前面的镇子又不远,好歹也是有马车护身,想必不会怎样,可若是派兵去耽误了军爷的正事,小女子怕是担待不起。”萧城暮春回复到。
“派一两个士兵出去,倒是不会影响什么的……”男子说着,将脸向倚在桌边的萧城暮春凑近。
萧城暮春向后退了一步,手刚要抓住桌角,脚下却被椅子绊了一下……
“小心——”男子嘴上说着小心,手却将萧城暮春正欲扶向桌角边的手腕猛地抓起。那手上的温度极热,和萧城暮春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萧城暮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些喜欢这样被传递来的热量,有些让人迷蒙的感觉。
不好——萧城暮春心中暗叫,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快速封起了内功。“呃——”假装叫痛,萧城暮春心中暗下松了一口气,幸好反应够快,不然自己这等深厚的功力肯定会被对方试透的,自己这个富家小姐的戏码就彻底解除了!
其实,对于来人,凭借萧城暮春的武功,她并不惧怕,但只怕是待她轻松地脱离了此地,婉儿、程楠一、栾羿立刻就会遭遇险境。不对!孤来独往的萧城暮春啊,什么时候开始为别人着想了?
在琢磨着自己的这些奇怪思想,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在下平日习武,手上不知轻重,弄疼了姑娘吧?”男子像是真的信了萧城暮春不会习武,声音里显然柔和起来,慢慢放下了握着萧城暮春的手,那股温热也瞬间消失了。
萧城暮春这才发现,那男子正如此之近地打量着自己!她忙垂下眼帘。这感觉怪怪的,就像栾羿…….怎么,又会想到他?
“没事,最近几日赶路,再加上湿热之病,身上原本就已经不舒服了,关节很是湿痛。所以,方才官爷的那下并不比之前的病身更痛多少。”萧城暮春忙说谎掩盖。
这场富家病女的戏萧城暮春得演下去,她可不能对他说大实话——说自己平日也习武,所以根本不觉得疼?
萧城暮春对自己的回答是满意的,因为如果是病身,就很难判断疼痛感了,自然也就不知道来人手上轻重了,也就无需再去形容她本来就未曾感知到的疼痛了。
那锦衣男子点点头,“姑娘病体未愈,在下就不叨扰姑娘休息了。”说完转身向门口踱去。
可送走瘟神了!这“祥林”真是“不祥”才对!心里想着,萧城暮春嘴上却回到:“大人慢走,小女子不想送了。”
谁知,那人却在迈步出门前突然回身,与萧城暮春对视了一眼,缓缓问道:“敢问,姑娘,可否赐闻芳名?”
萧城暮春一顿,不知所以然的僵在原地。
真名肯定不能说,但是如果随便编了假名字来搪塞,别说自己会忘记,说不准他会找到婉儿对质,若是对不上就……片刻苦想,萧城暮春便敲定了主意,定定地说:“倘若有缘能够再次遇见,那时,我便告诉大人知晓。”
说完,萧城暮春只觉得自己都要被刚刚自己说的那句话恶心到了,于是心里祈求,这装小姐的戏就到此为止吧!
再看那锦衣男子,先是怔怔地,然后冷峻的脸庞忽然淡淡地一笑:“定会再见的,等着吧!”语毕,一撂袍子,跨出门去,那道背影留下了一道不知是温热还是冷艳的诗句——“似曾相识已,不知雁归名。倘若在梦里,今夕别相见。”
这下,换做是萧城暮春怔怔地愣在那里了。
倘若在梦里,今夕别相见——她没想到,这句被她毫不在意、过而即逝的话语,却在另一个人的心间叫响了多年。只是,更没想到的是,那人最终还是让这话变成了现实。并且,还是用那样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