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哼唱着西北一带的曲儿,在空旷无人的山路间,这歌声格外的清晰,萧城暮春掀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辙压过沙路留下一道笔直的线条。
见没有人追来,萧城暮春才放下车帘小声问到婉儿:“程楠一他们如何了?你把他们安置在哪儿了?”
婉儿带着些自信的轻笑,随手搬开了身旁的一箱芒硝,用力一掘箱下的车板,顿时,另一番洞天显现出来——原来,这马车竟然多了一层夹层,栾羿和程楠一便一直躲在这夹层里中。
“躺得腰都要断了!这夹层还是做小了,憋屈死本公子了。”栾羿先自夹层中起身,紧接着拉出了和他并列躺在一起的程楠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大男人躺在一块。婉儿,你这夹层做得可真不咋地。”
“栾兄,我们毫发无损地逃出包围,好过你我二人单薄之力对付那五千骁骑啊!”程楠一劝慰到。
“程兄,在下也就随口一说!能回到京都才是我们最重要的目的,这些轻重在下倒是懂得的。”栾羿回到。
看到萧城暮春一脸的疑惑与不解,三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了这三天的经历。顺着他们的话语,萧城暮春逐渐构绘出了事情的发展脉络。
原来,那日清晨婉儿骗过了萧城暮春边去找车夫所在的下屋。在下楼梯时,婉儿原本有些犹豫,因为她不知道程楠一和栾羿有没有逃离挲城,如果他们此时已经离开,自己又冒然回去,依着程楠一的性子断不会丢下自己不管,那时势必会回到挲城寻找自己,如此以来,自己岂不是成了送给敌人抓捕程楠一的诱饵了?
步伐正僵在半格阶梯上,此时却听见一个刻意压低但十分粗犷的声音:“都统,三重包围都已经埋伏好了,程楠一的画像也贴了出去。据探报,程楠一和一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已经离开了挲城,但是还没有抵达宁城,我们已经在宁城伏好了五千骁骑营铁军,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马上捉拿。现在,大军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了。”
“好!”婉儿仔细一听,答应的声音很像昨晚来查访的男子,“程楠一做事一向谨慎,他不会走官路的,很可能白天躲在哪儿养息,夜里再走山路向京都进发。提醒铁军营长,务必在夜间也不要放松,还要在山路上多设几处埋伏。”
“是,小的明白。”
“等等,程楠一武功不差,现在还多了个帮手,恐是更不好对付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活捉,告诉铁军,就坚决不留活口!不能再留下后患了!当年在京城,就应该让锦衣卫结束了他。”那声音陡然恶狠起来,生生地像是要将猛虎吞掉一般。
婉儿此时更是吓得脚步悬在半空,怎么都不敢落下半分——“坚决不留活口”,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忽然亮出的武器,婉儿似乎闻到了那淋淋的血腥味。
半响,楼下才又重新安静下来。婉儿只觉得脚软到每一级台阶都像是踩在了厚厚的棉被上,只是不知道该安放到什么程度,自己才能踩实在上面。
婉儿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姿势下了楼梯来的,婉儿拼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去向车夫所在的下屋。
用力推开门,正撞上门里出来的车夫,婉儿抓着车夫的双臂,不停地喘息着。
“呦,姑娘这是怎么了?”车夫忙问。
“走,快走!快,带我去宁城。”婉儿断断续续的说,突然想到什么,补充说到:“我家小姐病情告急,又不准我去给她买药,我这是偷跑出来的。”
“姑娘别急,我快点驾车前往就是了。”
马车一路疾驰,傍晚时分才到了宁城,宁城城守果然多了很多的守卫,再看城头堡乌压压的一片,想必也是埋伏了不少骁骑营铁军,想起那人说的“坚决不留活口”,婉儿不仅身上一寒,难道这些人都是……
通过了城守的盘问,便进了宁城。
和萧城暮春经过这里时,她们只是驾车经过,并没有留宿,但是隐约还能记得宁城有一条芙蓉街很是热闹,商号、客栈都盘踞于此。
“车夫,去芙蓉街,找家药铺。”婉儿吩咐到。那神秘的男子自认为很掌握程楠一的行踪,却不知道程楠一有偏向虎山行的冒险精神,不然不会选择回京都,就像此刻他肯定躲在别人认为最危险的地方。
车夫把马车停进了宁仁号的后院,之后就被婉儿打发去吃喝逛街,说好了明日一早再来此地会和。婉儿用枚银锭搞定了药铺掌柜,于是,便有了那几味药材和马车下连夜配置好的夹层。
这对掌柜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常年往中原运送名贵药材,所以药商们都私下给运输的马车动些手脚,会安装夹层将冬虫夏草等名贵药材以及钱两放入其中,防止途中被匪贼劫了去。
从此刻到明早,就剩下一晚的时间,能不能找到程楠一,就看婉儿的本事了。
要如何才能找到程哥哥呢?婉儿想,自己总不能满街高声呼喊程哥哥的名字吧?正想着,前方一个女孩轻弹着琵琶边唱边乞讨的画面忽然映入婉儿的眼中。婉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快步向那个女孩走去。
“咔嗒”一声,女孩乞讨的钵里坠入了几粒碎银。从没有人给我这么多的银子,女孩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
婉儿脸上满是真诚,她温暖的笑着,曾经觉得自己可怜不幸,而与眼前乞讨的女孩相比,她忽然知道至少自己并不是孤苦无依的,她还有永远可以依靠的程楠一。虽然在程楠一的保护里,她总是显得弱小的不堪一击,但在这个女孩面前,她就突然知道自己也是有几分担当的年纪了,不能总躲在程哥哥的背后,而将外面的风雨留给他一个人去挡。也是在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原来经历这么多之后,自己也是改变了的,但是隐隐的,她眉间一簇——她不要这种改变!至少,她不要程哥哥知道她的改变,因为,她贪恋程哥哥温暖的怀抱,她害怕,如果程哥哥知道了自己的坚强,下一秒便再也得不到那些疼惜的庇护了。
小姑娘看着婉儿,看着这些复杂的思想在婉儿的脸上翻滚,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淡淡地说:“这些银子太多了,小羽承受不起。”
婉儿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神,忙收回思绪,俯身看着女孩:“你叫小羽?羽毛的羽吗?”
“嗯。”小姑娘点点头。
“真好,羽毛即使掉落,也可以随风去向很远的地方。”婉儿喃喃的说,看似是对小女孩说的,但实则更像是要说给自己听。“小羽,这些银两你拿着,把你的琴给我,好吗?”
小羽看看钵中的银子,像自己手中这么破的琴足够买好几把了。于是点点头,高兴地说:“谢谢姐姐,我终于有钱给我妈妈抓药了。”小女孩痛快地把琵琶交给了婉儿,跑跳着,一会儿就离开了很远。
婉儿拨着琴试了两下,虽然破旧,但是音色还不错,旧琴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于是,走到一家客栈门前,清清嗓子,边弹边唱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这首《木兰花玉楼春》是程楠一教给婉儿的第一首词,后来程府请了乐师教授婉儿琵琶弹技,学会琵琶后第一首弹给程楠一听的曲子,也是这首《玉楼春》。而此时此刻,婉儿的心情也如这《玉楼春》一样,满是相思之苦。
正唱着,客栈出来一个小二,上前一拱:“姑娘,有位住店的客官倒是很喜听您这琵琶弹唱,让小的请姑娘进府内一叙,共话雅音。”说着,呈上一枚盘扣到婉儿面前。
婉儿手心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盘扣,激动地差点哭出来——那盘扣,正由挲城告别那日,婉儿见到程楠一衣领的盘扣松了,而特意缝实了的!
一颗扣,能否锁住一颗心?
无从而知。
不过,眼下这颗扣,却锁住了婉儿满眼的泪。满满盈盈的泪,倒是让那盘扣在眼前模糊了起来。
“姑娘这边请。”小二将婉儿往楼上领去,婉儿跟着那小伙计身后,看着前方褐色的台阶,婉儿只感到步步维艰。近乡情更怯,近人心更惧。
上了二楼,转过一道弯,来到紧邻街道的一个房间。“客官……”小二低声,门应声而开。
婉儿独自踱步进去,还没有看清室内的陈列,一双温热的手早已紧紧握上了她的手腕:“婉儿,是我的婉儿吗?”
“程哥哥——”婉儿扑向拥有那温热手掌的人怀中。婉儿只听到声音,不,确切地说,是感受到那手掌的力度,她就已经知道她真的找到了她的程哥哥。
婉儿将程楠一拥得很紧,程楠一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小女孩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自己的周遭像是窜起了一股热浪,很温暖,就像是自己受伤的那次,被婉儿拥抱着的感觉。
“咳——”栾羿从屏风后走出,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相聚。
程楠一也缓过神来,抓起婉儿抱着自己的手臂,问到:“婉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婉儿怯怯的,她不知道程楠一知道事情的原委会不会生气自己的鲁莽,但是最终她将自己瞒着萧城暮春私自出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程楠一和栾羿听了。“那个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是可以肯定是,骁骑营铁军出动了,如果和他们相遇,你们的处境就万分危险了,因为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留活口。”
程楠一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是谁要取他性命。“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连累了你,婉儿。”
程楠一柔柔地抚平婉儿鬓旁的碎发,婉儿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告诉他这一切不必多言,又好似在告诉他自己付出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栾羿也叹了口气,朝着窗边走去。
程楠一放开婉儿,随着栾羿渡向窗边,拍了他的肩膀道:“栾兄不必担心,我们会有办法走出这里的。”
栾羿似乎是没有听见程楠一的话,只是自言到:“婉儿的出走,也让萧城暮春处境也危险起来,得赶紧去找她汇合。”喃喃着,栾羿失神地望向并不太平的窗外。
窗外的景色依旧是萧索的,城中大小楼房的屋檐映在灰蒙蒙的雾空里,显得更加阴郁起来。就像此刻栾羿心中的那份担忧,让他的心情怎么都不能明朗起来,因为有所挂碍,所以看不到无所挂碍的蓝天。
程楠一心中不由一缩:栾羿,他此刻是在关心萧城暮春的安危?而非屋内当下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三人?难道,栾羿他……程楠一想到这里,眉头紧蹙了起来,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爬过俊朗的眉梢,惊忧难抑。
两人前后站着,各自揣度着心思,而他们的身后,这一切都入了婉儿的眼里。她眼中似乎又有点涨涨的,像是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但是感情又似乎和刚刚在楼下握着那枚盘扣时,天壤之别!
“程哥哥,我来的时候已经把马车停在了宁仁号药庄的后院。今夜子时,我在那里等你们。”收回了情绪,婉儿对程楠一说。
程楠一正欲问她一辆马车如何能保证安全出城,婉儿却抱着那把琵琶退出了房门。他只看见一个弱小的背影,却看不见那身体倔强的抽搐。婉儿的心,被什么偷走了。开始,她以为带走那颗心的,会是一个温暖的盗贼,但是,忽然之间美梦初醒,才发现,那颗心又被冷冷地摔到了地上。疼不疼,是无从知晓的。唯一可以感知的,就是那碎裂的痕迹——那个盗贼的心里竟是没有它的。也许,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停在这盗贼的手心里……
“再后来,我们就趁着夜色出了城。那药庄的老板收了钱倒是也真肯做事,那么快的速度就把这马车改造好了,程哥哥他们到后院的时候,那个夹层已经天衣无缝的嵌在了车体里。”婉儿带着些自信的娇气,告诉萧城暮春,“等到清晨车夫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时,程哥哥和栾公子早就已经躲进了夹层里。”
程楠一自豪地看着婉儿:“婉儿长大了,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那眼中,充满了疼惜。
萧城暮春随着他们的谈话,心中也不由地高兴起来。毕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安全逃离,对他们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她看着婉儿略带稚气地笑着,脸上的纯真像是荡漾着一抹碧波的湖水,泛着层层涟漪,轻轻柔柔。
等等!
一个刹那,萧城暮春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纯真!没错,此时的婉儿,如此纯真的笑着,眼中的清朗和此前与自己独处时的她判若两人。那份冷静、沉着、坚定,早已荡然无存,眼前的婉儿仿佛还是那个被自己带到翎雁门时幼弱到让人不忍欺负的小女孩。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萧城暮春思索着,目光不经意间和正说笑着的婉儿对到了一处,好似是有些心虚一样,婉儿忙将目光扭到别处。
只有婉儿自己才知道,她回避的不是萧城暮春的目光,而是那个成熟了、已经不再需要程楠一保护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