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依旧在山路间颠簸着,萧城暮春已经忘记了到底他们是在向东还是向西,只是觉得自己在婉儿那看似天真的笑容中渐渐地迷行。
萧城暮春忽然觉得这世间并不是有那么多看不懂的事,而是有太多看不懂的人。人,真的很奇怪,自己曾经无数次的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摘下这层厚重的面纱,和其他同龄的女子那样,无忧的绽放笑容,无虑的观看世界。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是可以无忧无虑地散发那些纯真笑容的,却偏偏隐藏了那么多难以捉摸的心思,白白让这纯真只单单成为了一个虚假的表情。
“怎么,被婉儿的英勇无畏和聪明才智惊呆了?”栾羿看到萧城暮春正盯着婉儿愣愣地出神,便伸出手掌在萧城暮春面前画了几个弧。
萧城暮春回过侧脸,却不小心对上了真探身向前的栾羿。虽然戴着面纱,但是那样近的距离,还是萧城暮春感到突兀的慌张。于是,嘴上轻轻地“嗯”了一声带过。不过,她有些不解,聪明如栾羿,怎么就会一点都看不出婉儿并不是只如表面那般的简单吗?
“我以为,来宁城解救我们的,会是你这个侠肝义胆的女侠,没想到啊,您自个儿呆在这祥林客栈快活呢!”栾羿说着,借势凑到萧城暮春身边坐下了。
萧城暮春沐若地望着他,她并没料到栾羿居然会离自己这么近,若不是还有那层面纱的遮挡,想必自己此刻涨红的脸颊定是让他看了个滴水无漏去了。
“我的日子是很快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喝茶看景观往来,好不惬意。”话一出口,萧城暮春自己也觉得别扭,自己就这么硬硬顶回了栾羿的话,可明明自己过得就不好,明明自己就生生地出了那些牵挂。
“翎雁门出来的,果然都是硬冷心肠。”栾羿收敛了笑意,身子也后退到程楠一那边。
萧城暮春原本以为,栾羿退开那个暧昧的距离,她会感到放松,至少她可以呼吸更自由的空气了,但是,不知道为何,她忽然冷了一下。
“萧城暮春姑娘肯定也会为我们担心的,栾兄,若不是如此,萧城暮春姑娘不会在这里安静的等待我们,也不会和那些官兵费劲的周旋。”程楠一看栾羿退到自己身边,忙上来打圆。
“我的确担心,不过,只是担心婉儿。”萧城暮春深深地看了婉儿一眼,似乎有什么暗示,“一个弱小女子孤身救主,我还真是担心她的计划不够周密,救不了你们还白白搭上性命。”
“萧城暮春姐姐”,婉儿忽然迎上来抓住萧城暮春的手,很用力,表面上看是拍了拍萧城暮春的手背,但实则是在用力地按着。“真对不起,都是婉儿不好,行事那么鲁莽。我知道我不该自己擅自行动,害你担心那么多天,我当时并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只是听到那两个锦衣卫的对话,我一时情急,想着有人要加害程哥哥,就不顾一切地跑去找程哥哥和栾公子了。”婉儿用满含着抱歉的口吻,最后,还吐了下舌头。
萧城暮春看着被婉儿按住的手背,终于肯定婉儿再也不是那日与自己一起应对锦衣卫盘问时,那个慌张惊愕的弱小女孩了。呵,好聪明的回答,不仅解释了她的鲁莽,同时,还不忘假作不经意地和程楠一卖乖,也许她就是要程楠一知道,她是多么的在乎他。
萧城暮春轻笑一声,“没关系,只要你们都安全就好,结果比过程更重要。”说完,抽手反抚上婉儿的手背,盯着她又是深深的一个眼色。
“萧城暮春姐姐说的是,有些过程就不用再提了。”婉儿还是一脸无邪地说着,但是心中分明有了些不自在,她重新看回萧城暮春的眼睛,因为戴着面纱,眼睛成为那张面容上唯一可以端详的地方,所以,每一个眼神都比其他人的更能传递她要表露的讯息。看到这里,婉儿悄悄地低下了头,她已经知道,她的那些想法,萧城暮春终究还是想成全了自己的。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嗯”,萧城暮春慢应,她也知道,婉儿不想再提的,无非就是她隐藏在深处的那份城府。
仅此而已。
“婉儿说,她跟在萧城暮春姑娘身边,才不几日,就学到了很多的东西。”程楠一忽然开口对萧城暮春道,“在下以前只是觉得,她还只是小女孩,所以很多东西都不曾让她知道,也没有教会过她这些处变不惊的做法。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萧城暮春姑娘这几日对婉儿的照顾。”
“在下只是听命于栾公子,所以也只是尽了分内事。”萧城暮春每次都是这样,喜欢将别人对她的感激之情撇清。虽然跟着栾羿离开了翎雁门,但是这拒人千里之外的能耐丝毫不减。也许,对于她这样不知道如何面对人心的侠客来说,远远的距离才更利于保护自己。
程楠一的面上略有些尴尬。他也曾经混过鱼龙混杂的官场,各色人物倒是见得也不少,也曾经与人顶撞,也曾经受人折辱,在朝堂之上,他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到无地自容。但是萧城暮春给他的尴尬,却是另一番感受,不是羞辱,而是一种心寒。
一旁的栾羿听着萧城暮春的回答,也很是替程楠一感到尴尬,可是,为什么,他隐隐地感觉到一股心酸的味道默默笼罩着萧城暮春。
栾羿下意识地轻轻晃了晃脑袋。这个动作没有人看到,他差点就忘记了祖父的教诲。没有什么事值得自己牵挂,心无挂碍故,则无有恐怖。
马车里陷入一阵很长的沉默。
又过了许久,程楠一像是感觉到什么,下意识的掀起马车帘子。“这是要去哪里,再往前,可就要偏离去京都的方向了。”观祥了半天,程楠一忽然问到。
“出挲城时,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就告诉车夫是要去滕州的方向,并没有说明是要去京都的。所以现在才会有偏离。等到了下一个落脚之地,我们遣了这车夫回去,再换快马前行即可。你们意下如何?”萧城暮春用商量的口吻告之程楠一。
“萧城姑娘安排的果然妥当。”程楠一回到,再看栾羿,他正看着什么出神。顺着他眼神投向的地方寻去——原来,是带着面纱不动声色的萧城暮春。程楠一发现,栾羿的嘴角抹过了一丝难以发觉的浅笑,程楠一及时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可是,他却不知道,当他的目光掠过萧城暮春时,嘴角也在不经意间留下了一抹笑意,而这些也被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婉儿尽全然收在了眼底!
塞外的风卷着黄沙略过,就连原本已经生长出新绿的草木,都在风沙拂过之后,沉淀了苍茫的一片黄。如雾般,看不见清晰的翠,那种不够通透的绿,让人看了不由地心中压抑起来。那些草木,却在肆虐的风中倔强地成长着,即使它们并不曾知道,是否下一秒风沙的侵袭就会将他们湮没,是否下一秒它们就会被火舞的黄沙倾覆。
在这样的塞外荒漠行走,虽然是满眼荒凉,但是也有一样好处——他们不用担心那些锦衣卫会寻着车辙找来。因为,车轮辗压过的痕迹,很快就会被风掀走,就如同他们从未曾经过。这场春日里的风沙,似乎成了栾羿他们一行人天然的保镖,清理着他们驶过的痕迹。
到达汴城后,一行人遣了车夫回去,栾羿找来三匹快马,改变方向,直接向着京都进发!
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栾羿调侃到:“本公子这辈子都不想再憋屈在那个夹层里了,那么昏暗狭小,简直都要得眼盲症了。”
“栾兄跟着我受累了,到了京都,一定给栾兄找个大府邸来住。”程楠一忙揽了责任过去,想到栾羿是个商家子弟,怕是没住过官宅,于是宽慰他将来会满足他住大府邸的愿望。
栾羿也忙应承上去。只是心中暗想:大府邸,自己居住的那个地方,算是大府邸吗?
两人相互打趣着,谁也不曾想,尤其是栾羿自己,这一刻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那么多年之后竟然还能想起这个夹层,而与这次的平静脱身相比,多年之后的血雨腥风更是激荡着汹涌暗流。
继续前行,荒漠的燥热愈发减淡,空气中也多了些湿润的气息。快马疾驰的一行人,再也不用省着喝皮囊袋中的水了,因为,绿色渐渐多起来,行路中也能遇上小溪了,栾羿便可以取水储备下来。每当喉咙干渴,他就会看向萧城暮春,她的水袋似乎总是比别人的要鼓,难道,她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了吗?
忍不住,又是一股蹿着火苗般的干裂侵上喉头。正欲取水来喝,萧城暮春却望向了他,栾羿回望她,却并没有理会她。一仰脖,一股清泉入口而来。再抬高,再抬高……水袋一下子,居然没水了!
“喏!”栾羿这才发现,萧城暮春递了自己的水袋过来。
“谢谢……”看了半天,栾羿还是接了过来,在荒漠,水的诱惑力比任何金钱、地位、女人、财富都要大,栾羿现在更是知道,有了命才能有之后的一切,如果没有命,什么都是空谈。
萧城暮春轻笑,因为她发现了栾羿脸上正流着些复杂的表情,就好似,他接过去的不是水,而是没有解药的剧毒一样。
半响,栾羿才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却“啪”地一下,被萧城暮春一手打了下来:“别这样喝。”萧城暮春的声音是冷的,但是话语却是透着一种关心,“要一点一点的润着喝,像你这样大口大口地喝,简直就等于在浪费这些宝贵的水!”
栾羿看看手中的水袋,又看看萧城暮春,心想:怪不得你像个骆驼一样,原来这喝水也是有门道的。
沙漠里生存,需要的门道太多了。
“以前在翎雁门,”栾羿没有问,萧城暮春却忽然开口:“一年不过三、四场的雨,于是,师姐们就存了水便引入地窖,生怕春夏天气炎热的时候蒸发了。即使是这样,每年也总是免不了遇到断水期。所以,我们就潜心研究着省水之道。后来,发现豪饮其实并不解渴,身体吸收的水分少,最后竟要常常去解手,变成了废物排出体外。于是,众人就开始了这润喝之法,既解了渴,又省了水。”萧城暮春娓娓道来。
“今儿若不是你讲起,我竟以为你们翎雁门的女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栾羿说着,他之前从来没想到过,生存在沧州如此艰难,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冷漠的女子,竟有了让人怜惜之处。
“不食人间烟火?那恐怕是魑魅魍魉了吧!人间忧患何曾少,愤然不知身后意。”
“哈哈——”栾羿一声长笑,心中则在想:就是鬼魅见了本公子,也比你热情吧?
“你笑……?”萧城暮春不解。
“笑问苍天何事老,有情不觅待归字。”栾羿假装是颇为随意的出口,但是字字机杼,正中某些隐晦的要害。
忽然,栾羿策马而迎,与萧城暮春齐步而驾,半探着身子凑过脸来:“敢问真容何时见?”
隔着面纱,萧城暮春却能感受到话语间那股热量。
“君若不见则为安怡。”萧城暮春淡淡答到。
猛然,栾羿的脸更近了一些,萧城暮春在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四目相接”。“本公子无心与你对诗,倒是有心见你面纱下的真容。”
惊愕,还是惊愕。萧城暮春没想到栾羿会如此直接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行。”
“为何?”
“因为……翎雁门的弟子都曾立誓,男人睹我们面容,若不是见者即逝,就是……”
“前面是云南边境了。”萧城暮春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远远跟随在后面、与婉儿同乘的程楠一却突然策马追了上来。“恐怕滇城现在守卫森严,我们没有通关玉蝶,不如今晚就露营山野吧。”
云南是傅友德在洪武十四年攻占的,现在大批的汉军移入,早已成为官道的把守要隘,往来于此的客商众多,还有马帮行走的丝绸之路也从这里途径而过,朝廷为了收纳官税,自是少不了派兵驻军。
栾羿觉得程楠一的提议可行,三匹骏马便被拴在了杉树下,今晚,他们就要在这里露宿,而等待他们的,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