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的坡面向南,刚好可以抵挡塞外的北风。
这是萧城暮春选择的歇息之处。因为常年居于塞外,对于如何能够在夜晚露宿山林,萧城暮春是最有话语权的了。
栾羿把马儿拴在了不远处的杉树上,快马行进了一天,那些塞北的河曲马也有点吃不消了。眼下正大口的嚼着山坳间青葱的长草。
如果不是有那些锦衣卫的追杀,青山、绿草、伊人、骏马,倒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景。
婉儿站在一匹高大的骏马前,抚着马鬓的鬃毛,就像是要抚平自己心中此刻错综交织的情绪一样,她看向一旁的程楠一,这个从小就已经熟记于心的脸庞,这一刻突然有些陌生起来,婉儿不由开始害怕,因为她发现,这份陌生来自于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
曾经,她很习惯的认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程楠一,同样,程楠一的眼中也只有自己的身影。然而,婉儿却忽略了,人眼中的世界和心中的世界方圆相去甚远。正如此刻,程楠一的身边不再是只有她一个人,而他的心中,也好似是一座庭院的高墙,婉儿沿着墙围走着走着,却突然出现了一扇门。虽然,此刻这门并没有被开启,但也正是因此才让人更加起伏不定。如果,门开了,发现那里面住在的人并不是自己……
“我去捡一些柴,晚上取暖用。”萧城暮春说到。
“我去吧…”
“我去吧…”
栾羿和程楠一同时应到。
相视一笑,栾羿马上解释:“还是我去吧!程兄毕竟伤势刚恢复没多久,不易舟车劳顿,还是静下来休整一下,正好在这里陪着婉儿姑娘。”
婉儿苦笑,连相识没几日的栾羿都还记得你的身边有个我,可你却……
“你也是”,栾羿再看向萧城暮春,顿了顿,道:“留在这里吧。”
萧城暮春轻轻摇头,“我还是随你一起吧,你这个江南来的世家公子,怎么会知道晚上宿营在塞外如何生存啊?”
其实,萧城暮春并不是认为栾羿不懂得如何塞外生存,只是看他一副商贾富甲的公子形象,只怕是不知道这些搭柴生火的平常琐事吧?指望他一个人去捡柴火,怕是到了下半夜大家都冻透了也烤不上热火!
栾羿眉眼生笑,“有人相伴,本公子何乐不为?”
又被栾羿打趣,萧城暮春有些恼火,可栾羿只说是“有人相伴”,并非说“有佳人”、“有伊人”、“有美人”,虽然语气有些轻佻,但是萧城暮春还真是没理由和他气,于是,她讪讪地走在前面,向南坡后面的一片杉树林走去。
萧城暮春在前面走着,栾羿不近不远地跟在其后,那距离刚刚好,不会因太近而生厌,也不会因太远而生疏。萧城暮春看着脚下的路,那些偶然蹦出来的碎石,没能硌疼了她的脚,却扰乱了她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萧城暮春很想栾羿能够快步跟上自己,离自己能够近一些。可是,也又有些害怕并肩而行的感觉。真是怕太远感受不到身后这人的存在,也怕太近打破了心中的宁静。
栾羿在其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是第一次,他喜欢跟着别人的步子走,也是第一次,他允许别人用不属于他的节奏带着他前行。
栾羿记得十二岁那年,他和祖父一起去围猎,开始,他一直紧紧地跟在祖父的身后,祖父虽然年迈,但是身姿依然矫健,祖父一手握着弓箭,一手扶着缰绳,那大宛马就如同与祖父形成了一体,那样潇洒而又带着难言的威凛。栾羿跟在祖父身后,不觉便开始踏上祖父的节奏。忽然,祖父负手收回弓箭,勒马转身,举鞭狠狠抽在了栾羿的脸上。栾羿一惊,马儿也随之惊鸣而出,在冲过祖父身边的瞬间,栾羿的耳畔响起了祖父冷冷的声音:“永远,都不允许你跟着别人的脚步走!”
往事一幕幕回想起来,栾羿也开始不由想念起身在江南的祖父。一直以来,父亲赢弱无能,倒是祖父对他的影响最深。虽然,祖父总是那样的冷,却并不阴沉,并且总有一种隐约的慈爱的温暖。每当栾羿遇到困难,都会从祖父的教导中寻找到答案,栾羿才发现,祖父总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去爱他,让他能够在那些看似可怖的教导中历练受益,直到现在他都能清晰地记得祖父当初心情的殷切。
栾羿知道,祖父的教戒都是对的,因为那些智慧都是他老人家几十年苦难的积累。就像此刻,栾羿知道他不应该跟随别人的脚步走,自己应该无论何时都将大势掌控在手。然而,在这片幽静的山谷里,他却更愿意放纵自己一次——哪怕,一生只有这一次。
前方,萧城暮春下腰在地上拾起一枚石子,而后,在一旁的树干上摸索着像在刻画什么。
栾羿这才发现自己跟着萧城暮春已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走了很远,远到自己已经辨不清,他们是从哪一个方向而来。
“我能保证记忆清楚的范围,恐怕只能到此了。”萧城暮春并未回身,她知道这样的距离栾羿是听得见的。“晚上在丛林行走,很难辨别方向,最怕的就是迷路。”
栾羿紧走几步跟了上来,凑到萧城暮春跟前时,才发现她正在用方才捡来的那枚石子刻画出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于是问她:“这是你们翎雁门的标记吗?”
“不是,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标记,画下它,我们一会儿才能原路返回,不至于迷路。”
栾羿看了一会儿,嘴角一泯:“现在,它再也不是只有你才知道的标记了!哈哈哈……”
萧城暮春刚好完成了那图案的刻画,拿着石子的手还停留在树干,半响,竟不知放下。看着栾羿,似乎明白他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栾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萧城暮春身边擦过,前行几步路后也从地上捡起了一枚石子,向空中一抛,然后又马上接住。好似,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中。
萧城暮春忙收手追上,踏着偶尔飘落的叶片,向栾羿的方向跟去。
这片树林极其宁静,静谧得让人不忍心去踩踏那浑然天成的安宁。两旁的杉树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闯入,发出了瑟瑟的抖动,落叶也顺势飘飘而下。萧城暮春每走一步,便有叶片纷纷落至脚下,轻轻地踏上去,还有露水的湿滑,萧城暮春并不觉得露水冰冷,反而很享受这些露珠溅起的层层晶莹。
就这样,每迈一步,便落一叶,这林子好似专为萧城暮春堆砌出一条落叶迎宾毯,而毯的那一端,是驻足在杉树下的栾羿。
玉树临风——看着侧身而立于潇潇风叶中的栾羿,萧城暮春忽然就想到了这样的词语。
栾羿侧过脸,向着萧城暮春看去,原本还在树干上刻画着什么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眼前,竟在迷蒙的暮色中下起了一场落叶雨,而缤纷落叶的露雨中,是踏叶而来的萧城暮春。
直到萧城暮春就要来到跟前,栾羿才发现自己的失神,可暮色蒙蒙中并不曾被察觉到。回身,又是几笔刻画在树干上,笔路很清晰,而此刻脑海中的思路却断了线般,不知去向了何处。
“这是……”萧城暮春走近,才看清栾羿在树干上刻下的图案,居然是原图再现般,竟将自己刚才刻画的标记呈现在眼前。
“这个,现在已经是我们两个人共享的标记了!”
萧城暮春这才想起来,刚才栾羿说过的话,果然,它不再是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标记了,而是,属于自己和眼前这人……
“记住,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栾羿的口吻是命令的,但是语气中却带了些温和的挑衅,萧城暮春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其中的各种意味,栾羿却已迎到她跟前,紧紧地盯着面纱之上萧城暮春的双眼,直到萧城暮春不知道是否因为尴尬而局促起来,栾羿才又说:“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萧城暮春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满脸认真的栾羿,她的心迷蒙了,他居然说出了刚才自己心里闪过、而又不敢承认它闪过了的那念头。
萧城暮春定定地看着栾羿那漆黑的双眸,那里仿佛是一湾浅塘,刚刚好包容下自己的影子,满是温柔,让人沉醉。
萧城暮春从未见过这样的栾羿,她有些贪婪地看着那双似水柔目,生怕这只是自己在暮色中生出的幻觉,让佳期,如梦。
四目相对,她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却涌动的炽热,而他,也能读懂她看似冰冷中被压抑的澎湃。
栾羿眼角生笑,竟有了一丝爱怜。
心无挂碍故,则无有恐怖——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回想起来,栾羿心中狠狠地咽下一口气,就让自己放纵这一回吧。
萧城暮春望向眼中带笑的栾羿,向那抹含情脉脉深处探去,她很怕,怕错过。
栾羿摆手丢下了刚刚那枚石子,慢慢向萧城暮春迫近,他双手支撑着树干,将萧城暮春拢在了自己的臂弯里,萧城暮春静静地依靠在树上,她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栾羿抬手,抚上萧城暮春的脸庞。
啊——萧城暮春心中一惊,竟以为栾羿是要摘去自己的面纱。
然而,栾羿只是隔着面纱,轻轻的抚了一下,如果不是指尖的热度,萧城暮春都不能确定他的手曾经触碰到自己。
划着萧城暮春的脸庞,栾羿的指间探进了萧城暮春鬓角的发丝,轻轻地,抚着,抚着……
“咚——咚——咚——”萧城暮春似乎能听见,彼此骤然加快的心跳!
忽然,那抹爱怜的温柔停了下来,栾羿眉头一皱,直直地望向萧城暮春的身后。
多年习武,让萧城暮春马上就感知到了危险的逼近。
什么东西在周遭潜伏着,终于耐不住性子,像是要展开攻击?
萧城暮春曾在荒漠里和豺狗独斗过,她想起当时豺狗悄悄逼近自己时,自己身体本能的那种反应,就和现在一样!可,那是一只幼小的狗崽子,但是此刻,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让她知道,眼下这东西比那小豺狗要凶猛多倍!是——是野兽!异常凶猛的野兽!
野兽的气息越来越重!恐怕,那野兽正把此刻的两人当做了自己冬眠醒来后的第一顿饱餐了吧?可它选的猎物恐怕不大对,凭借自己和栾羿的功夫,对付这只刚刚苏醒的猛兽还真是不费劲!萧城暮春判断。正欲轻笑,可忽然,萧城暮春又感知到一股无法量衡的强大力量,从南面,不对……北面,北面也有!慢着,怎么,怎么西面也……
萧城暮春心中惊惧起来,难道……
再看栾羿,眉间紧蹙,眼中也有一丝明显的不安闪过,恐怕,还真是……
原来,栾羿竟有这么深的内力,居然比自己提早多时就发现了那不是一只猛兽,而是,一群!
一阵恶心的腥臭传来,那是漠北的风狼对食物垂涎欲滴时,从嘴里分泌出的粘液。虽然隔着面纱,但是那腥腥恶臭依然透了进来,萧城暮春不禁有些想吐的感觉。
栾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却不是因为这刺鼻的气味,而且是他发现,这群风狼正在形成一个包围圈,慢慢地把他和萧城暮春收在里面。
“萧城暮春”栾羿低下眉宇,看着她,“你真的是这荒漠的第一高手吗?”
“什么?”
“哼,那就拿出点第一高手的样子来!”
萧城暮春还没反应过来,栾羿已经抓起他的腕子,向□□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个包围圈,只有东面留下了口子。萧城暮春从身后抽出了剑,握着手上,再看着被栾羿握着的那只手腕,脸微微地,竟发烫起来。
还好,是在这危难降临的时刻,他应该看不到吧?萧城暮春正想着,突然,手腕被栾羿握得更紧了一下,甚至,有些疼。
“啊——”再看前方,萧城暮春也不近倒吸了一口凉气,是——头狼!
萧城暮春刚刚也有想过,群狼协同作战的能力极强,怎么会给他们留下这么大的缝隙?原来,不过是个陷阱,早有头狼等候在此。
栾羿停下脚步,此时他们距离那只头狼已经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它的毛发,不是黑褐色,而是灰白色的,周身渗出阴冷的气息。
头狼身子挺得很高,腿直直地立着,耳朵直立向前,龇着獠牙。它的眼神并不凶残,但是神态坚定,似乎是在向栾羿和萧城暮春宣示着:我吃定你们了!
栾羿和头狼对峙着,谁都不曾向前。
忽然,头狼吐纳着白色的雾气,发出一些嗷唠的声音。栾羿和萧城暮春都明白,这是头狼在发布命令,他们必须在那些群里赶上来之前,从这头狼的进攻中逃离!
萧城暮春心内轻笑,在这场落叶舞风中,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触碰到那如梦的佳期,可是,一念之间,生死到来,她看着栾羿的背影,她能感知他此刻的紧张,这紧张不是因为惧怕眼前的头狼,而是......而是她萧城暮春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