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春寒，绵延的白色铺开在万里荒莽，北方赤石山的白影在灰色天边渐渐显现，晶莹洁白的天地中只有一条黑线在急速地移动，出身塞外名种的大青马伸长头颈，鬃尾在风中飞起，马蹄在冻得坚硬的冰雪上刨起霰来飞散，马上骑士衣色浅淡，看似单薄，如云黑发上也覆满雪花。
突然，赤石山下的冰雪中跃出几个黑点，抖落一身碎冰，也迅速地向这边迎来，两边都是好马，不一刻已经来到近前。群人中为首的男子一字浓眉，猛地一提缰绳，黑马长嘶人立，颇有指点江山的英雄气概，群人也纷纷勒马，一时马嘶一片。
大青马上骑士挺身直坐，青马轻巧小跑，来到面前，也不免喘着白气。骑士看着众人神气昂扬的马匹，只是微一皱眉，浓眉男子知道他嫌烦吵，连忙笑道：“云公子，自从三天前接了你在玉门发的信鸽，九公子早就上上下下打点好，就等着给云公子接风洗尘，庆贺大功，兄弟们也是太兴奋了，唐突公子，还请见谅！”
骑士轻扫一眼从人，多半并不熟识，只是低敛了眉，轻声道：“铁兄知道我本非如此挑剔的人，何必又说这样话。”
浓眉男子轻轻摆头，示意从人跟上来，陪笑道：“九公子说本当自己来的，都在这里等了两天了，谁知昨日有个重要的客人来，九爷又把公子召了回去。”
骑士听他话里微有责怪自己不能早回，让九公子久等之意，便道：“我岂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怎敢劳动公子；迟了回来，有劳众位久等了。”说罢回头向众人环视点头微赧一笑，冰雪光华从脸上绽放，众人几乎痴了；换来云公子对自己一笑，在这雪里荒村的三天的确没有让他们白等！
浓眉男子道：“那我们这就回去吧。”
云公子点点头，又见他有忧郁迟疑之色，频频向自己身后看去，终于道：“三天前雨弟在玉门染了风寒，昨日已经大好，现下玉门局里一位当家箫兄看顾着他，过几日便可回来了。”
浓眉男子这才知他必然是为了照顾小雨而耽搁了前两天，却又不想麻烦解释，不由心底又多了一分敬意：“多谢云公子一路对小雨的照顾了，小雨能跟着公子历练，真是他的福气。”
“难陀堡里只有一个九公子，叫我横云便可以了。其实是小雨一路在照顾我。”
浓眉男子听他的话逐渐简短，知道他不想再说什么，便打马并辔，中速向交河城对岸的难陀堡弛去，又有两骑从人飞快地前去报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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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农舍逐渐密集，积了一个冬天的雪上到处是人畜的脚印，生生染成了灰黑的颜色。横云一行人望见难陀堡一角巍峨的高塔，和远处交河城淡淡的影子，仿佛水墨丹青，印在生绢素白的底色上。
横云挽了辔，举目远眺：再见难陀堡，它还是严冬里出发时的那个模样，冷清高傲地不喜欢和外界的往来，而他自己，却又在路上度过了一个除夕。正想间，难陀堡里旋风般地冲出了一骑白马，马上骑士黑色的斗蓬仿佛鹰鹫的翅膀，在他身后高高扬起，灌满了塞外的寒风，即使在数里远的这里，也纤毫毕现。
浓眉男子连忙约束从人停止前进，横云一打马迎了上去。
“云儿，你终于回来了，路上没有出什么事？我可想死你了，天天都没得好睡！”白马骑士来到近前，连忙先把斗蓬解下，披在横云肩头，顺手揽住了他的肩。
看不清横云怎么一抖肩，人已经在一臂之外：“我若怕冷，从这里去燕郡早已冻死，一路上只叫小雨跟着我，这时候却来假惺惺的。”
白马骑士一吐舌笑道：“我怕那边的龙家，上次说要嫁女儿给我，把我吓了一跳！”
横云看着他黑色面具上火焰燃烧的花纹，正色道：“这次龙夫人生辰，九爷大老远地让我去，正是为了这件事情；龙家两位千金的生辰八字都在我的手上，凭你挑选，你难道还不知道？”
“云儿！”白马骑士忍不住轻喊，“你是在说笑吧？”
“我可曾拿这样正经事说笑？”
“你不曾，你没有，”白马骑士一阵呆滞，目光凝在横云面上，焦点却不知淡散在何方，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两句话来，“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横云眉尖轻蹙：“你是难陀堡的少主，不娶燕郡龙家的女儿，迟早也会娶中原任何一大家族的女儿，若是九爷放你自由，那才让我意外；何况龙家千金我都见过，相貌才艺中人之上，未必配不上你。”
九公子见周围无人，发狠道：“这么说，在云儿眼中我也不过是‘中人之上’的又一浊物而已，哪里配得上云儿冰清玉洁，卓尔不凡？”
横云的心一揪，千愁万怨地瞥了九公子一眼，无数言语，却又不必说出口来。
九公子的脸在面具之后，看不见惨白的神色，只一抬手，挽住了横云的马辔，紧紧盯住他，仿佛一松手他便要自由飞去，无处找寻：“是我错了，我又让云儿难过，云儿随便罚我吧！”
“横云是什么人，敢对九公子说个‘罚’字，九爷不把我抽筋剥皮才怪。”
九公子眼珠一转，道：“龙家的烦恼事过后再说吧，现在堡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朋友，你一定要见一下！”
“你知道我一向没有兴趣。”
“我知道的，不过这个人，他是从潼中来的，无论如何你见了他绝对不会后悔。”
潼中，横云的眼皮不露声色地跳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对了，你是怎么见到龙家千金的？难不成让她们出来见你？这样的家教也未免太放纵了吧，又不是我亲自前往......”
横云叹气道：“你明知道，只不过想听我说出来罢了。好吧，我又扮了女装。”
九公子笑道：“云儿是不论男女颠倒众生呢，我恨不得也做个面具把云儿的脸遮起来，不许给外人看。”
横云冷冷道：“横云既非奴婢，更非玩物。”
九公子忙道：“云儿别生气，只不过随便说说，嗯，这位潼中的朋友正有一件差不多的事情要求你呢。”
横云转开眼去，踢踢□□的马，仿佛思考，微有不耐之色，然而还是点头道：“九爷那里回话之后，我便回桐花阁。”
“我就知道云儿是难陀堡里最好的人，”九公子开心笑道，又连忙在马上作揖，“龙家的婚事也还请云儿高抬贵手，不管什么办法，帮我推掉了吧。我自当对云儿感恩戴德，予取予求，作牛作马......”
横云回看他一眼，无奈地道：“难陀堡的少主无论如何也该有点气度，小家儿女一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唉，老脾气了，不说也罢。你放心，我请人算过，龙家女儿的八字，与你都是不合的。”
“真的如此么？天助我也！”九公子叫道，又纵马粘了上来，“能让我低声下气地求的只有爹和你两个人，若是随便其他什么人，我宁愿死也不肯开口的。”
横云默然地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难陀堡的厚重大门，眉宇间一丝忧色微微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