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眼里的九重天九爷是个气度不凡,豪情满怀的热血男子,虽然近年来鬓角上爬上几缕白丝,但依然腰背健硕,短髭精心修剪,精神非常。他深紫的长袍现在就在横云面前,近得几乎失去了防范的时间,横云分辨得出袍上同色暗花提纹的每一缕丝线。
“燕郡龙爷果然是一位真英雄,我虽未谋面,却可以想见斯人风姿!”
“不过幽州局的兄弟说,现在龙爷在燕郡是内外交困:燕郡胡汉杂处,却不能如高昌一样和平相安,龙爷身为汉人,不免卷入其中;那边的朝廷也怀疑重重,苛征重税;族人部曲分为两派,主忍主战,定夺不下。
“何况龙爷没有儿子,仅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族里必定各人拥兵自重,内斗之后,遭外界瓦解灭族。龙爷向九爷求亲,也是想借东西双雄的名声弹压一下。龙爷的辖地里现在还算平安,一处遭袭,八处救援,百姓还可不必流离失所;若龙爷的堡真的散了,只怕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九爷皱眉道:“这是你的话,还是龙爷的原话?”
“是龙爷的原话。”
“你看到的情形呢?”
横云又一蹙眉,悲戚神色上来,道:“一路行去燕郡,荒村遍野,饿殍遮道,野狗横行,血腥不断,人命比畜生低贱!原以为中原已是悲惨,相比之下中原竟还算平安,高昌简直是天上了!”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横云长年在外,不清楚堡里的情况,更没资格对这种大事说三道四;只是‘东方龙出海,西方九重天’,九爷是当世英雄豪杰,燕郡虽远,但百姓毕竟还是百姓啊......”
九爷凝视横云,目光中仿佛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在闪烁,他终于缓缓道:“龙爷于书信八字之外,可还给了你什么?”
横云摇摇头,九爷轻轻挥手让他可以离开。
横云清隽的背影从铺着波斯地毯的暖阁里消失之后,两个男人从檀香的隔扇后转出来:“真是小儿女情态!公子整日与这样的人厮混,岂不被消磨了英雄气概。”
九重天靠坐着抚弄七宝弯刀的绿鲨皮鞘,舒适地仰起头道:“不要看走了眼;若不是看出他是真正的英雄侠客,龙出海也不会向千里外从未谋面的我来求援。看来他的情形已经很糟了呢,”九重天翻开信纸,“看,‘仆龙出海泣血拜上九重天兄’。要我在危急时候收留他的女儿倒无不可,却万万不能让我儿陷到燕郡这个血窟里去。”
男人之一道:“龙爷真是一方英雄大侠,可惜最后也不过落得这样下场。”
另一个道:“还是想办法到时将他的心腹爱将当作陪嫁接收过来才是。”
九重天一轩眉道:“谁说要给我儿娶她?龙家败亡在即,我岂能让难陀堡踏进这一滩浑水!”
***
清雅高致的桐花阁中,落雪已经仔细地扫到青砖小路的两边,飞檐上厚厚的白雪却分外可爱,檐下垂着透明的冰棱。天已经阴了下来,风刮得狠厉,阁中花厅用毛毡挡住了雕花洞窗,可以想象有怎样一股温暖在内。
横云站在庭中,却先转向漆黑无人的西厢,在暗中解下了随身的小包裹。他从院中舀了一盆新雪,轻轻解了浅淡紫色的薄衫,便用新雪擦拭全身;他的肌肤苍白,却不是西域族人那样纯然的白色,他的杏眼长睫,也不是中原人的模样。
只听衣料轻响,背后的暗中已经多了一双微带紫色的眼睛--这眼睛的颜色却比横云的要再浅一点。
“落花。”横云轻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落花掂着脚走过来,虽然这瞒不过横云听觉敏锐的耳朵,接着有一股血液直冲进他的脑中,全身忍不住泛上了绯红的颜色。落花娇软的女子的身躯□□着紧贴在他的后背,双手摩挲着他胸前细嫩的皮肤。
“落花,”横云轻喘道,“我一身风尘,都是臭汗呢。”
“你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我日夜等你盼你;即便你一年没洗身子,我也不在乎的!”
“落花......”横云无奈地摇头,“你为什么还不能醒悟!我肮脏下贱,空有皮囊却不能给你所要;我常年在外,和你聚少散多;你这样等待,只空苦了自己,却又何必!”
“落花不该痴爱上云儿的,既然爱了,这所有的苦也就只不过是代价。”
横云回身来看着落花的眼睛:“你还是希望我能有一天能留在你身边,我说过,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给你幸福,我总是让你伤心难过,我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某个荒山野岭!”
落花眼中有泪光在闪烁,马上用手抹去了,声音中却仍然带着呜咽:“我不管。我不信云儿就不想有家,不想有人总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横云闷闷道:“难陀堡就是我的家,堡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你虽然亲近,但我也是把你和他们一样看待的;落花,世上有多少好男儿,你的幸福不在我的身边;像铁刀和银钩,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而不是我这样没有将来的等死之人!”
落花眼中的泪终于垂下:“我不信云儿不要落花的......”
横云终于发狠道:“我能对你做什么?你这样挑逗,不过是在害我,也害你自己!”
落花并不说话,娇艳的嘴唇盘上了横云的耳垂,横云的左耳上穿着一枚塞外男人的银环,右耳上,钉着一枚绚彩的紫色宝石。落花呢喃道:“云儿知道落花是更下贱更堕落的人......”
“花......”横云喘不成声,终于屈服下来,灵巧的舌探进了落花的唇中,急促地舔噬着,落花紧抱住他,回以同样热切的吻。
突然横云的身躯僵硬,一动不动:“九公子,此处是横云私人居室,请暂时回避,我马上就来。”
九公子似有一阵踌躇,终于清清嗓子哑然道:“不知道......是我打扰了。”
横云连忙披衣冲到门间:“公子留步。横云断不敢因私废公,即刻就到。”
横云的长袍只是双手握着双襟遮掩,箭袖没了束腕,宽宽地滑到肘间,露出两截玉臂,领口微敞,又现出几分香肩,虽然在廊檐的阴影之下看不仔细,却依然让九公子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落花小佳人真是好运呢,独享这绝代美人......
九公子只是挥手道:“不急不急。”横云却匆匆隐去了。
***
一刻钟之后,横云结束清楚,掀起厚毡门帘踏进花厅,一股暖热酒气扑面而来,蒲桃美酒夜光杯,炉火红热,羊肉腥膻,与外面简直是两个天地。
九公子定睛看着横云,长长黑发光如流波,并未改回日常装束,而是依汉俗结起,束在头巾之中,身上青莲色的衣裳一如惯常地素雅,下摆绣了一朵同色雪莲的暗花,深紫的衣带围起一搦纤腰,和同色的眼眸上下交辉,也昭示着难陀堡中上层的地位。
九公子放下酒杯站起来道:“这位就是我说的潼中来的客人,秀岭。”
横云进来的一瞬间便已见到了这位客人,心脏不由得急跳了一下。客人的眼中也闪出光芒,眼神中的惊奇、惧怕和希望全数落入横云和九公子眼中。
然而九公子还是误解了这神情,拍掌哈哈笑道:“果然是相像吧,秀岭,你真的是来对了地方!我看全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什么人能帮你,那便是云儿了!看看这眼睛,看看这身材脸型,啧啧,我只等着看这场好戏了。秀岭,你说这办法可是天衣无缝?只怕云儿也是潼中人吧,你家可有什么失散的兄弟,竟在这里让我捡到了。”
横云凝视着秀岭眉上的银抹额,繁复花饰展示出家世的显赫,精心修饰的鬓发,敷粉描眉的脸颊,正是流连花从的他蝴蝶生涯的写照。看来虽有前车之鉴,这许多年来,他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从少年长成了俊美挺秀的青年,如果不是眉间那股阴柔之气,倒可说是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
秀岭这时却只能陪笑,却坐在床上没有起来:“云大哥风神俊朗,玉树临风,武艺高强,昭如日月,说是我的兄弟真是辱没了云大哥;九公子能说动云大哥出马,此事必成,我余生之命,全仰赖云大哥了!秀岭即使下辈子作牛作马,也无以回报!”说罢眼眶中泪光流转,仿佛欲落。
横云转向九公子道:“究竟什么事?公子又是在哪里交上这个朋友的?”完全不避就在身侧的秀岭。
九公子听出他口气不如一惯的客气,仿佛不仅认识秀岭,还对他的行事有一丝不忿,当下小心地选择词汇道:“这位秀岭公子是潼中明月山庄庄主的长子,三年前便和我在中原结识,当时云儿回雪峰坐关,我闲极无聊,才自己涉足中原的。那时几次遇险,还是多靠了岭兄之力才逃脱,岭兄可说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又轻声道:“云儿还是看在我面子上客气一点吧。”
横云见他在人前仍是不停地称呼“云儿”,不禁微红了脸,转向秀岭冷冷道:“敢问岭公子可有弟妹?”
秀岭捉摸不定横云的用意,小心答道:“只有一个弱弟。”
横云再是冷漠,嘴角仍是不经意地一个抽动,道:“他几岁了?”
秀岭颇有些被这神情吓住,战战兢兢道:“幼弟潇湘,今年已经八岁了,并无姐妹。”
横云凝然一瞬,然而却只是淡然点头,多年来早知道九公子的脾气,自己寻了一张胡床坐下,九公子便也落座在左近。
“听公子之意,是要让横云扮成这位岭公子。”
“不错。三天后我们一同前往中原凉州的叶家比武招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