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霜看了一眼刻漏,道:“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门外人应道:“道长说他实在有些等不及,便提前赶来了。”
易辰霜道:“先去招呼着,我马上就去。”
他放开了怀里的人,那人此时却显得有些木然,依旧坐在他腿上,没有起身,易辰霜将他抱到书案上,抚了抚他的脸,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像是一只听话的小动物,他本想叫他呆在这里等他回来,转念一想却又道:“一起去吧。”
七夜抬头看他,“去哪儿?”
“前殿。”
他没有再问什么,易辰霜把他抱下桌。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有趣,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孩都喜欢布偶,而活的人偶岂非更有意思?
前殿的黑檀如意椅上,音尘道长却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看来五十来岁,五官周正,略有些皱纹,面色光洁,头发束成一个髻,发中星星点点有几丝白发,一袭墨□□袍,一柄雪白拂尘。他的眼睛不论何时都望着前上方,目光炯炯,不时捋一捋下颌上的长须,令人觉得既精神又傲慢。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在武林中的排名便已进前五十。
傲慢的人总是有傲慢的理由。
然而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将他的傲慢完全摧毁的人。这个人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武功却远远在他之上。一个已经成名许久的人大败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这种滋味想来也很难堪。他全力打探那人的消息,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后每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他都要约那人一战,直到那人离世。
前后五战,一胜一平三负,原本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赢,然而那个人却死得实在太早。
他的遗憾和愤怒无法消解。当他知道那人尚有一子遗世时,他决定由那位儿子来代替他父亲继续每年四月的比试。
那位儿子自然就是易辰霜。
他微眯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然而易辰霜和七夜一靠近前殿——甚至距离前殿的门还有几十来丈时,他的眼便睁开了。
经过这十几年的磨练,他的排名至少又向前了一二十名。
易辰霜二十六岁,自十六岁双亲去世接管踏雪城已有十年,他与音尘道长也已比试了十次。
易辰霜三胜一平六负。
姜总还是老的辣。
若是要赢,这老头应该早已赢够本,然而似乎他对这样的比试乐此不疲。
别人不明白,易辰霜却不是傻子。
近几年的比试他用的几乎都已是别派的功夫,踏雪城的家学只使出了两三分,再夹杂些旁门左道,让那老头云里雾里。
事实上即便他愿意,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领也是不可能的,因他自己也并没有练得十分纯熟。
练武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便天赋再高,也需要相当时间的磨练。
他的父亲也是直到三十五六岁才将全副家当练得有些像样。
两人自后院进得前殿,见到音尘道长已在殿中等候,易辰霜恭声一揖,道:“道长久候。”
不论怎样,点苍是名门正宗,音尘道长在武林中的威望实也不低,算起来也是前辈,踏雪城人前的礼数总是很周到。
音尘道长也不再将目光停留在前上方,而是侧头看了易辰霜一眼,道:“是贫道来的早了些。”
此时他身上原本的傲慢之气忽然有所收敛,言语也并不那么铿锵有力,原本紧绷的神情也松散下来,似乎有些倦意。
这样看起来,他好像只是个普通的老人。
在易辰霜面前,他没有必要摆出傲慢的样子,那副面貌只是摆给他看不上眼的人看的。
即是说,他承认易辰霜有资格做他的对手。何况对手做久了,也正如同夫妻做久了,没必要再拿腔捏调,扭捏作态。
因此他直奔主题,道:“可以开始了么,易城主?”
易辰霜道:“自然可以。”他伸手作“请”状,依旧恭恭敬敬道:“道长请。”
自然是请去前殿外那方巨大的演武场。
殿外,已有仆侍和护卫守候。七夜回头看了一眼,易恩也在其中,他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过去。
七夜走到他旁边,易恩道:“呆在这里看比较安全。”他指了指一边地上的白线,“超过这条线的话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他淡淡笑了一下。
经他一提醒,七夜才发现,从殿门起两丈处画了一条白线,那些仆侍护卫没有一个站出这条线的。
自然是怕伤及无辜。
他再抬眼看场中两人时,发现易辰霜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剑。
是他方才分神与易恩说话的时候仆人递上去的吧。
他第一次见到易辰霜的兵器。
一柄剑身约两寸宽剑长约三尺的墨黑长剑,剑刃磨成银白色,剑鞘已不在手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当然他也很清楚,好的兵器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不起眼便越是厉害。
正在他思量的时候,场中两人忽然已出手!
音尘道长率先出招,直击面门,一柄拂尘在内力的驱使下霎时变成了最灵活的利器,拂尘原本柔软的白色长鬃顿时如根根银针暴射而出,直朝易辰霜而去!
若是被击中,大概立时会变成一个马蜂窝。
易辰霜闪身躲避——躲开的一瞬间,对方招式未尽还来不及收手变招——趁机顺势出招——他的剑并未碰到拂尘,剑气却强烈地可将拂尘斩断!
然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音尘道长却已将拂尘抛出,自己一个翻身后掠,倒退十数丈——易辰霜一剑落空!
剑招落空,剑气却不会凭空消失,正对着他方向花圃中的花立时被及根削去了一大片!
音尘道长掠后十数丈,双脚略一点地,借力起身,又一个凌空翻身,倏忽上前截住了方才抛出还未及落地的拂尘。
那柄拂尘离地却少说还有两丈。
由此可见从他抛出到截住只是短短一瞬!
就在他的手刚刚接近拂尘的一刻,易辰霜的剑也倏忽而至,直朝他的手刺去——速度之快即便是音尘道长在那一瞬间也难以躲避!
然而若是不躲,硬生生接他一剑,这手怕是要与身体分家了。
他只得再一次放弃了拂尘,改换方向朝易辰霜攻来。
他拿拂尘的是左手,此时出招的是右手——他的右手在瞬间变得如同犀利的鹰爪,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惨白无血色。
从外观来看,这简直是世间最难看的手,然而这手却可以轻易在顷刻间拿下数十人的人头!
他一生中两位师傅的其中一位正是数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漠北鹰王”公孙无及。
另一位便是点苍前任掌门葛轻风。
易辰霜岂会不知这爪的利害——事实上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一招——他立时掠后闪避,然而这招来势凶猛,在避开的一瞬间他还能感到身侧的一阵劲风。
他听到左肩“嘶”的一声,灰色外衫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分神的一刻,拂尘已被对方牢牢接住。
音尘道长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辰霜小儿,方才只是热热身。”
此时他仿佛又成了一位严师。
一边的七夜也听到了这话,不由苦笑。这样的比试若是热身,那他和易辰霜那日一战简直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音尘道长话音刚落,拂尘又立时在他手中变为一条灵蛇,倏忽朝易辰霜攻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易辰霜挥剑抵挡。
音尘道长使的是点苍剑法,他的兵器却并不是剑。
用拂尘来使出剑诀,忽柔忽刚,此刻却比剑来得更灵活犀利。
易辰霜用的剑法却看不出根源。两人来来去去,霎时已过数十招。
拂尘与剑划出的劲风在场中四散,四周边上的花草俱都东摇西摆,即便是在白线内,也能感受到迎面的一阵阵强风——白线距离两人交战的地方却少说还有数十丈。易恩说的实在不错,若是过了那条线,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场中两人此时却已打至场正中的钟楼。
音尘道长拂尘一击——易辰霜闪避及时没被击中——却击中了那口大钟,顿时“咚——咚——咚——”的浑厚钟声响起来,震得两人耳朵发疼。
易辰霜飞身掠出钟楼,音尘道长紧跟而上,两人沿着钟楼一路打到地上。
算起来早已过百招,音尘道长看似操控着大局,实际也并没有讨到一丁点便宜。
自易辰霜二十岁以来,两人分出胜负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就在此刻,音尘道长忽然怒喝一声,凌空一个回身,那拂尘倏忽如一柄巨帚,在空中啸然划过,打落到地上时,强烈的内力扫出的劲风将场上微小的尘砂直扬起四五丈高!
点苍剑法第三十五式,秋风扫落叶!
易辰霜被这一阵忽如其来的强烈内力霎时逼退数十丈,眼见就要撞上身后的高墙,他反手用剑抵住墙体,即便如此,剑也插入墙内足有一尺深!
自他脚下到音尘道长脚下的数十丈石板地,出现了一条蜿蜒的裂缝。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痛。
这老头,方才那一招少说也用了八成力。
他抽出剑,做一揖,道:“道长武艺之炉火纯青,实乃吾等小辈所不及,晚辈认输了。”
音尘道长却皱眉道:“你还能打,何必认输。”
易辰霜又恢复了冷淡的翩翩公子样,道:“打不了了。”
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耍赖的地痞,还说的理所当然。
音尘道长简直要气晕过去。比试又不是过家家,怎能如此随意?
然而他不想打了还能怎样,难不成还能逼他?
对已经认输的对手再出手,传出去他点苍音尘颜面何在?
更可气的是这一次踏雪城的家学易辰霜一分也未露,甚至中间还用了几手从他这里学去的点苍剑法!
这样的生意实在亏本至极。
音尘道长毕竟是老江湖,面上岂会动一分声色。只是一会儿,他的神色已经平静,将拂尘收起,道:“既然如此,贫道也不便强求。就此告辞。”
易辰霜却道:“道长在舍下用过晚膳再走不迟。”此时他却又一副好客主人的模样。
音尘道长看了他一眼,实在气结,愤愤道:“不必。贫道另有要事。告辞。”一掸拂尘,拂袖而去。
易辰霜也提剑往回,已有仆侍上前接过了他的剑。
天上的阴云忽都散去,看不见日头,天却出奇的亮,却并非有阳光时的暖亮,而是泛着青白色的亮。易辰霜只觉胸口一阵闷痛。
易恩和七夜向他走来。直到走近,七夜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道:“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