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穿起衣服,洗漱完毕,进厨房做了早饭,端到堂屋里等着易辰霜。
易辰霜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坐下来,两个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在一张桌上吃起早饭来。
过了半晌,七夜突然开口道:“你昨晚睡哪儿了?”
易辰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怡红院。”
七夜道:“这里没有怡红院。”
易辰霜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七夜道:“我打听过了。”
易辰霜道:“没有怡红院就没有暗娼吗?”
七夜道:“你不会去。”
易辰霜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七夜道:“你不怕脏?”
易辰霜道:“怕什么?再脏的都睡过。”
七夜不作声了。
易辰霜没有抬头,只眼角的余光看到七夜搁在桌上的手不住地发抖。
“既然这样,你干什么还要吃我这个脏人煮的东西?”七夜道。
易辰霜没说话,搁下筷子,起身走了。
他刚出门,柳若水就进来了,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道:“你们俩怎么了,他昨天为什么突然跑来我房里睡?”
七夜没有作声。
收拾完碗筷出去,易辰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呆坐在屋里,坐了半天,下午,心里实在堵得慌,便出了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永安镇却的确已如易辰霜所说,一点也不太平了。
今天早上已又有几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在一个茶棚里坐下,听几个人说的眉飞色舞。
“蛇鼠一窝?”
“没错,一锅端呐!就在那边那条巷子里!”
“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怕这种血淋淋的东西,我兄弟去看了告诉我的。”
“还是脑袋搬家?”
“这次更惨,不但脑袋搬家,听我兄弟说手脚掉了一地!”
“我的娘哎这拂夜宫也忒狠了!”
“你还记不记得乾州吴门的事?上下一百多口他们都下得去手!砍起人来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不止蛇鼠一窝,今天早上春来客栈后面,有人发现蜀中七蜂也被杀了!”
“蜀中七蜂不是采花贼吗?到永安镇来干什么?”
“采花贼也是贼。”
“也是拂夜宫干的?”
“没错!”
“到底为什么要杀他们?”
“谁知道啊?大概是嫌挡了他们财路吧。”
“那我们岂不是也很危险?!”
“我的娘哎不会吧?!”
……
七夜静静地听着。短短一天内,已又有两伙人被杀,不过因他之前已经知道,杀那几只白蝙蝠的不是拂夜宫的人,不免怀疑这两件事其实也跟他们无关。
那么难道又是——那个人?!
那个苍白瘦弱的轮椅少年的模样浮现在他脑中。
如果又是他,接二连三的杀人,是为什么呢?
他总不可能同这些人都有仇。
而且明明是他杀的人,为什么都会传成是拂夜宫动的手?
究竟这些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传消息的人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根本是他一手策划的?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正想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笑眯眯的洛小三。
“易夫人!”洛小三道。
七夜有些尴尬,咧了咧嘴,道:“你也在这里?”
洛小三道:“闲着没事出来逛逛。”他看了他一眼,又道:“对了,昨天怎么没见你来吃晚饭?”
七夜道:“我……有些不舒服。”
“哦。”洛小三点点头。
七夜看了看周围,道:“这里,挺乱的。”
洛小三道:“谁说不是呢,这几天拂夜宫的事弄得人心惶惶,你听说了么?”
七夜点点头。
洛小三环顾四周,忽然凑到他面前,小声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杀?”
七夜道:“不知道。”
洛小三道:“其实我听说,是因为——他们知道了陵墓所在。”
七夜心里咯噔一下,道:“是吗?”
洛小三道:“我花了十两银子买到的消息!”
七夜道:“那我分文不花就知道了,岂非是占你便宜?”
洛小三挤挤眼睛道:“小意思,大家都是朋友嘛。”
七夜笑了笑,觉得这年轻人虽然来历不明倒还挺豪气。
洛小三道:“我要去那边的赌桌,你去不去?”
七夜道:“……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洛小三道:“一回生二回熟,男人家没去过那种地方像什么话,走吧走吧一起去!呆在这里能闷出鸟来!”一边不由分说抓起七夜就走。
露天的赌桌边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个个双目赤红盯着面前的石桌,庄家正要开宝匣。
“有注的快押!”
“小,小,小!”
“大!我押大!”
一群人简直乱成一锅粥,洛小三也挤了进去。
玩了好几把,输了几钱银子,他有些气馁,没再下注,呆在一边看别人玩,这才突然想起七夜,回头一看,七夜已不见了。
“易夫人?”他唤了一声,四周看了看,没有见到七夜的影子。
七夜一个人在赌桌边呆着,又不玩,却碍事,挡了别人的路,遭了好几个白眼,觉得实在没意思,便自己到街边逛逛,看完捏面人又看做棉花糖,这么走走看看,忽然发现离那个赌桌已很远了。
这里已是这条街的尽头,行人渐渐少了。
现下已是午后。他停下来,倚着一堵墙,怔怔地发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巨响,他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一个黑压压的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在他面前!
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椅子!
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柄木轮椅。
椅上坐着一个人。
“是你!”七夜惊道。
轮椅上的正是那天遇见的那个少年!
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喊叫声:“抓住他!抓住那个瘫子!”
伴随着喊叫声,忽然有二三十个持刀人从四面八方的小巷里冒出来,朝这边冲来。“抓住他!就是他!那个坐轮椅的小子!还有他的同伙!”
就在此刻,那少年袖中忽然飞出一条银链,一把钩住不远处一棵足有三四丈高的大榆树,手一用力,连人带椅飞了起来,像是荡秋千似的,倏忽已荡到了树的另一边,落进小巷深处,不见了。
这一切简直发生在眨眼间,七夜还没回过神就见那二三十个人已朝自己这边冲来,边跑边喊:“抓住他的同伙!”
同伙?
七夜环顾四周,没有其他人。
那么难道是——自己?!
思及此,他简直如一只被烫着的蚱蜢,突地跳起来就跑!
“抓住他——!”一群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七夜死命跑着,不知已过了几条巷,完全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在窄巷中四处乱窜,直跑了半盏茶光景,身后还有十来个人追着他。
他窜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利器破空的清响,一根银链不知从何处飞来,倏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提飞了起来!
那十来个大汉跑进巷中,却发现目标突已不见了。“怎么回事?我看到他往这里跑的!”
“见鬼了!这是死胡同!”
十几个人又是惊又是怕,咕咕哝哝出了巷,四下张望,往后一条巷子跑去了。
七夜此时正坐在屋顶上。
坐在屋顶上的轮椅上。
确切的说是坐在那少年的腿上。
“你……放我下来吧。”他尴尬道。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放他下去,忽然银链一挥,钩住一边的屋檐,两人一椅又已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到一个天井里。
落了地,那少年才将他扔下去。
七夜环顾四周,三面是墙,一边是一间屋子,天光从上面落下来,光线昏暗。
那少年推动木轮椅,进了屋。
七夜看不到其它出路,只好也进了屋。
屋内黑乎乎一片,没有点灯,七夜好一会儿才习惯过来,发现这屋子还真不是普通的简陋。
一床,一桌,一案,一架,床还是木板床,屋内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因这屋子的主人,根本不需要椅子。
七夜就这样站着,那少年也没同他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就这样坐着,望着屋外出神。
两人默默无语,呆了一盏茶,七夜觉得腿有些酸,不想跟他僵持下去,便一屁股坐到床上,那少年竟像是没看见般,没有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点灯?”半晌,七夜道。
他以为那少年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却开口了。
——“不愿意。”
“为什么?”七夜有些惊讶。
“我够不着油灯。”那少年嘴巴说着话,面上却毫无表情。
他坐在书案边,油灯在床前的桌上。
七夜道:“你可以动动你的轮椅。”
少年道:“不想动。”
“为什么?”
“懒。”
七夜愣住了,简直哭笑不得。
因为他懒,所以他不得不忍受黑暗。
或者说他宁愿忍受黑暗,也不愿意动一动去点一下油灯。
这世上竟有这么懒的人?!
七夜伸手,拿过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屋内终于亮堂了些,他看到那个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屋外出神,手上拿着那条银链子,七夜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链子,而是一条银色的长鞭。
两人这样呆呆地又坐了会儿。
突然七夜听到一阵轻微的咕噜声。
声音来自那少年的肚子。七夜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那少年也不作声,一手撑着下颌,神色如故,任凭咕噜声一阵响过一阵,好像肚子在叫的根本不是他。
最后,还是七夜受不了了,道:“你肚子饿了?”
少年点点头。
七夜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连吃东西都懒吧?”
少年道:“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去吃点东西?”
“没有现成的东西吃。”
“你可以自己做一点。”
“不会。”
七夜莫名其妙:“那么平时你都是怎么弄的?”
少年道:“我有仆人。”
“人呢?”
“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七夜又愣住了:“你是说他丢下你一个人跑出去了?”
少年道:“大概。”
“他出去干嘛?”
“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丢下行动不便的主人自己不知跑哪里去了,而这主人却也见怪不怪随他高兴,饿着肚子静静地等他回来,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主仆?!七夜简直大开眼界。
末了,他看了看他,叹口气,站起身道:“厨房在哪儿?”
少年指了指他身后一扇小偏门。
七夜走出去,是一间小屋子,有床有几,大概是那无法无天的仆人的居室,再往外走,却有一间小厨房,空荡荡的,只找到一把葱和几个鸡蛋,锅里还有些冷饭,他便煮了点泡饭,做了一个葱花炒蛋。
因是做惯了这些事,没多久就弄好了,知道那懒鬼不会自己跑到厨房来,便用托盘端了送到他面前。
“吃吧。”七夜道。
那少年却也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起来,他吃东西的样子却很雅观,七夜看他的衣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用那样的仆人?
那少年吃完东西,搁下了筷子。他当然也不会去洗碗,七夜无奈,上前替他收拾掉了。
他回过来的时候那少年道:“我想喝茶。”
七夜便倒了杯冷茶给他,道:“待会儿再喝,刚吃完饭喝冷茶不好。”
那少年却也很听话,将茶杯放在一边。
“方才那些人为什么追你?”七夜道。
“我教训了几个他们的人。”少年道。
“为什么?”七夜道。
“因为他们说我是残废。”那少年淡淡道。
七夜不作声了,坐下来看着他,半晌,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泪痕,殷泪痕。”少年道。
七夜抬头,认真端详起他的脸来,看到他深黑的大眼睛,左眼角边有一颗泪痣。
他咧了咧嘴,道:“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殷泪痕看了他一眼,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简直把七夜吓了一大跳。
他说——
“你在调戏我?”
七夜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吭吭吃吃道:“没有的事……你想到哪儿去了?”
殷泪痕却没有再说什么。
七夜望望外面,突然想起出来已有好些时候了,便道:“我得走了。”
殷泪痕道:“门在厨房边。”
七夜便不再耽搁,出了门。
出门后他才想到,早知这样应该问问那个泪痕,蛇鼠一窝和蜀中七蜂的死是不是同他有关。
他边想边走出巷子,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易辰霜站在街边,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正黑着脸看着他。
他心中一跳。
“你去哪儿了?”易辰霜道。
“没去哪儿。”七夜道。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什么?”七夜皱眉。
“我叫你别出去乱跑你听不懂?!”
不等他回话,易辰霜突然上前,也不管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一把抱起他就走。
街上的人都回头看他们,七夜道:“我自己会走!”
易辰霜没松手,理也不理他,大步往回。七夜挣扎无效,索性抱住他将头埋到他颈窝里,眼不见心不烦。
两个人回了住处,柳若水和洛小三在院子里,见到两人,表情像是囫囵吞了一只熟鸡蛋,柳若水愣愣道:“又和好了?”
易辰霜面色铁青,没有作声,径直走回房,一脚踢开房门进屋,将七夜扔到床上,再也没看他一眼,又转身出去了。
这天晚上,他还是没有回来睡,一整晚,七夜看着身边空空的枕头,心也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