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混乱的夜。激斗的夜。不安的夜。
今夜的月却很亮。
因此,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阻拦他的人,着一袭淡色短打,身形矮小瘦弱如一个未发育的十岁孩子。
这个人实则却早已三十有二,早在十多年前便以一手独门暗器在江湖中成名。
“丧门钉”甄十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易辰霜没有阻拦他的去路。方才的信号弹也并不是搬救兵,而是提醒各个方向的埋伏者,入侵者已经出了庄,正在被追赶中。
即便他没遇上甄十一,也会遇上其他好手。
今次,看来,真有些小看他们了。
他开始缓缓活动自己双手的关节。
甄十一看着他,忽然咳嗽了一下,随即拉紧身上的衣服,道:“好冷啊。”
月华下,他的脸显得十分苍白,眉宇间显出些淡淡的忧愁,双手插在袖筒里,一副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的少年般天真的表情。
“现在已是五月了。”十夜道。
“嗯。”甄十一点头,想了想,又道:“若是能烤火就好了。”
十夜道:“我有火折子。要么?”
甄十一看他一眼,道:“好。”
十夜缓缓自衣内取出火折子,信步向他走去。
眼前的明明是他的敌人,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也完全没有防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朝他走去。
甄十一的脸渐渐在他眼中清晰,他与他已只有两步之遥,十夜向他伸出手去,将火折子递给他,甄十一伸手接过。
就在他接住火折子的一霎那,两人已不约而同骤然出手!
甄十一只觉迎面一阵冷风,耳边闪过一道奇异声响,有什么东西直朝他颈间袭来,然而就着月光,他看到那少年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
他却毕竟是老江湖,立时翻身疾掠,躲过那奇怪的东西,与此同时,数枚丧门钉流星般自他手中飞出,直取对方要害!
十夜心中一惊,迅速收手向侧边掠出,避开了丧门钉的攻势。
然而甄十一在一边却看得真切,他看似是因为身手很快而避过,实则在掠出的一刹那,用手中的东西击偏了几枚打向他要害的钉子的方向。
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待他细想,那少年已迅速向他袭来,势如狂风骤雨,目露杀机,周身戾气顷刻而出,饶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十余载的甄十一也不禁心中一惊!
这是怎样的眼神?!
冷酷,丝毫没有人的情感,坚冰一样,冷血的战斗傀儡!
若是普通人,大约只要看上一眼这种眼神就足够惊骇地丝毫不能动弹,更遑论逃跑或是反击!
然而,甄十一毕竟不是普通人,在那奇怪的无法看见的兵器袭来的一刹那,他已消失在十夜眼前。
他刚掠开,他原本站立的地方背后的几棵树轰然倒塌,根根被齐根截断!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骤然消失的甄十一闪电般出现在十夜面前,指缝间数十枚丧门钉暴射而出,碧光嶙嶙,直击面门!
钉上有毒!
钉的攻势却远未结束,先前数十枚丧门钉刚脱手,甄十一的手中就像变戏法似的又出现了数十枚,齐齐向他飞来!
不仅如此,他不停变换位置,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近忽远,一时间,十夜整个人都已被困死在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无数钉子中!
这种发暗器的手法被称为“天女散花式”,是暗器手法中最难练却也是最厉害最难以闪避的一种。
甄十一却看到那少年忽然像是舞剑般舞动起手中那看不见的兵器,像是手中有一根可以随意弯折的布棍,生生将他的丧门钉全部卷落!
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这种手法,十数年来他实在也没有用过多少次,不仅极耗内力,也是不小的冒险,因为这之后,他不可能还有力气使出第二次,甚至连普通的招式使起来也很勉强,必须要歇息一个时辰,而这一个时辰,对方若还能出手,便能迅猛反击,至他于死地。
用这一招,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对手值得这样的出手,第二,至少有九成九得胜的把握。
他本来的确是有九成九的把握的。
然而,能令一个人最惊骇的,岂非就是原本有九成九甚至是有十分把握的事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他简直已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林间的风声在耳边拉风箱似的呼呼地响。
十夜却停下手来,看着他。
奇怪的是,他眼中的杀气此时已去了大半。
他看了看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弱不经风的甄十一,突然道:“原本我是躲不过的。”
甄十一讶然。
十夜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明月,道:“我有个搭档,跟你是同一路数,因此,我对这种手法已经很熟悉。”
否则,他大概少说已死了一百次。
他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开。
“你不杀我?”甄十一道。
十夜回头,淡淡道:“我说了,是托他的福,并非完全靠我自己——因此,不杀你。”
他不再回头,径直离开了。
七夜立在院中,怔怔地望着墨色的天空。
夜幕上,那个红色的“柳”字渐渐暗淡下来,最后化成白烟,在夜色中散去。
柳?
是柳若水么?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现在就在附近!
踏雪城的宅邸向西不远处,便是菡萏山庄,正是那个信号弹发出的方向。然而柳若水同菡萏山庄有什么关系呢?
发信号便是有紧急的事,明日就是水华会,今夜又能发生什么事呢?
易辰霜睡到两更就起来了,蹑手蹑脚在一边穿衣服,大约是不想惊醒他,偏偏他今日午后睡了一觉,入夜后便一直没有睡意,听得他穿好衣服出门,以为他突然想起有什么事要办,现在三更都已过了,有什么事要办这么久?
菡萏山庄,柳若水,易辰霜。
还有,那个人现在在附近的感觉。
难道说——?!
他心中猛地一惊,转身跑回屋,点了灯察看,却发现原本剑架上的剑已不见了。
易辰霜出门时带了剑。
大半夜为什么要带剑出门?他怔怔的站了一会儿,突然抓过外衫套上,换了鞋,大步出得门去。
“叮”的一记清响,金属相击的声音,伴随着这道声响,两人齐齐后退十数丈,四散的内力将脚下的落叶震得直飞溅出五丈外。
易辰霜看了看手中的剑,剑身上现出一道裂缝。
幽雀捏了捏拳,看他一眼,道:“你本该带把好一些的剑来的。”
易辰霜端详着手中的剑,又看了看幽雀的手,他的锋利指甲在月色下显出些奇异的金属光泽,甚至方才那一击的声响,听起来几乎就是金属相碰的声音。
这真的是血肉之躯的指甲?!
易辰霜将剑扔到一边,突然笑了一下。
幽雀注意到他的表情,道:“笑什么?”
易辰霜却答非所问,道:“抱歉。”
“什么?”幽雀道。
“我不该带剑来的。”易辰霜道。
“哦?”幽雀冷冷地看他。
“你这样的对手,不空手跟你过几招实在有些可惜。”易辰霜道。
幽雀没有作声。
“我还要说一声抱歉。”易辰霜又道。
“这次又是为什么?”幽雀冷笑。
易辰霜忽然抬头看了看夜幕中的明月,幽幽道:“太久没打架了,有些不利索。”他低头看了对手一眼,道:“真是对不住你。”
就是这一刻,在他低下头来的这一刻,他眼中的神色突已变了。
刀锋般青寒冷然的眼神。
他的气息也突然变了,如果说在这之前是如轻风般灵敏而悄无声息,那么此时便如同沉重的石块投入水中,渐渐沉入水底。
沉,稳,静,冷。
沉如铁,稳如山,静如旷野,冷如寒冰。
月色青白,忽明忽暗。
半晌,幽雀道:“没关系。”
他看见易辰霜忽然伸出双臂,高举过头顶,将身子向后拉了拉,仿佛是在伸懒腰。
他眯了眯眼,道:“不过,从刚刚到现在,热身也足够了吧。”
易辰霜没有作声。
就在此刻,那金属般的利爪疾风般直扑面门,寒芒闪烁!
易辰霜的懒腰还没伸完,就在那利爪近身的一刹那他忽然就着伸懒腰的姿势迅速后仰,右手闪电般伸出抓住对方手腕,那手一搭上手腕立时便如一条水蛇,沿臂而上,死死缠住对方的整个手臂!
此一招名为“踏雪寻梅”,是近身战中最为难缠的招数之一。
幽雀的右手近在他眼前,却因为被缠住而无法再向前,
在被缠住的那一刻,他已立时改换左手攻向易辰霜,却“啪”的一声被易辰霜用两根手指截住——这一截看似平平却绝不简单,伴随着这一截,幽雀只觉一阵劲风直扑面门,一股强劲的内力自手掌处源源向内。
这一截也使他发现,突然改变了的,绝不仅仅是易辰霜的眼神和气息。
两人以内力相抗,足足僵持了三分之一盏茶,忽听一声暴吼,两人忽如两枚猛然爆裂四散的霹雳弹,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齐齐被对方的内力震出十数丈外!
风在耳边划过,树木的叶子被这一阵四散的内力搅得哗哗直响,如同在下一场暴雨!
两人的动作却惊人的一致,在后退的过程中那一阵力的作用渐渐散去,几乎是同时,各自一脚踢出,踩住树干,随即一蹬,借力反身,如两支离弦之箭,啸然掠出,在树的空隙间穿过,直扑对方而去!
然而,就在出手前的那一刻,易辰霜却比他更快,如一道鬼影,骤然从他的眼前消失,倏忽已到他身后!
幽雀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招竟会从易辰霜手中使出来!
他还来得及转身,然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易辰霜的掌势已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来,他伸手接招,却不及运气,被易辰霜用了八成力的“踏雪无痕”一下打飞出数十丈!
易辰霜自己也因这一击的力道而后退了七八丈,脚下的地赫然出现两道深痕,落叶飞溅,隐隐冒着白烟。
他喘着粗气,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那人。
许久,地上的那人才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忽然猛一咳嗽,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在易辰霜出招前的一霎那,他看到了易辰霜的眼神。
杀机毕现,欲致对方于死地,野兽般疯狂且无情的眼神。
这种眼神,他简直再清楚不过,他已无数次在他的同伴眼中见到过,也已无数次从自己对手惊恐的镜子般的瞳孔中见到过。
对付他们这种冷酷疯狂且无情的人,岂非本就只有更狠,更无情,更疯狂才行?
他看到易辰霜无意识地□□着自己的牙齿,嘴边似有隐约的冷笑,他的牙齿尖利地简直可以媲美他的指甲。
他忽然觉得输了也没什么冤枉。
因为,我发现了,你跟我们,根本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