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他正准备就寝。
今晚并无兴致叫侍妾侍寝,大约是想起了过世已久的正室夫人沈氏,不由有些慨叹,躺在床上竟一时无法入眠,便自行起身掌灯,拿了一卷书至案前阅读。
三月,乾州的夜仍有凉意,他整了整衣襟,似乎有些乏。
万籁俱静。
忽然,油灯的光影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他心中倏地一紧,练武者的本能使他立时回过神,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喉头一凉,已被人从身后用利器抵住。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他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问道,既不慌张也不害怕。
闻言,一个身影自黑暗中现出。
来人一袭白衣,随意罩了一件暗朱直身外衫,却用斗笠及纱巾遮住了真面目——缓缓迈到他眼前。
脖颈上的凉意却还在,原来前后共有两人,然而之前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眼前这人的气息。不仅如此,这两人怕是在房中蛰伏已久,自己却完全没有觉察,他不由暗道好生厉害。
“乾州吴门吴秭归,二十岁以一招‘寒雨连江’出道江湖,为人宅心仁厚,侠肝义胆,深得各路豪杰赞赏。永靖九年乾州蝗灾,开自家粮仓赈济灾民,轰动一时,乾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其人更借此义举登上吴门家主之位,我说的对不对?”透过面纱传来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
吴秭归冷哼,“阁下对老夫的事迹倒是万分清楚。”
身后执利器的人却笑道:“何止如此。我还知道那吴秭归表面仁义,暗地里却是心胸狭窄,手段毒辣,他用计除去同胞兄长在内,又广施恩德在外,皆是为争夺吴门家主之位罢了。”
“乾州吴门在江湖中虽非久负盛名,这些年却也颇有一番作为,不可小觑,家主之位自然令人垂涎。”斗笠蒙面人接口道。
“吴门中真正令人垂涎的并不是什么家主之位。”身后人道。
“哦?那又是什么?”蒙面人佯装疑惑。
这两人一搭一档竟在他面前唱起了双簧。
“多年前在蜀中教派纷争中四分五裂的唐门,虽然就此没落,它的门人却还在各处出没,这些人中有些曾参与过唐门暗器的制造,然而唐门的规矩,每个人只知晓制作的其中一个环节,这就保证了即便有人泄密也不可能让外人得到全部的制造方法。唐门鼎盛时它的门人自不会出卖它,可是一旦没落么……自有不轨之徒高价收购这些部分的制造方法。”
“是想将它们拼凑起来么?不过在我看来实在不可行,费时费钱不说,那些人知道的应该仅仅是普通暗器的打造方法,真正绝顶的暗器大概都只掌握在当时唐门嫡系的幸存者手中。”
“没错。其中有一位名叫唐十八的,是当时唐门家主最为器重的内侄,唐门没落后他便不知所踪,据说有人看到他在漠北出现,死于一群流寇手中。”
“真正的唐十八却当然不会死,不但没死还改名换姓,在乾州一手建立了吴门,唐门绝顶暗器的制造图谱应当也在他的手中,没错吧?”蒙面人道。
“正是如此。这秘籍也已作为传家之宝为吴门历代家主所有。”身后人笑道。
话至此,吴秭归已经明白这两人究竟为何事而来。然而,刚刚那段隐秘向来只有吴门历代家主知晓,不知这两人又是从何得知?
“两位侠士若是想要那秘籍,拿去便是,只是莫要伤我门中任何一人。”他干脆道。
“门主果真人物。那就烦劳门主将它请出来吧。”
协议已定,吴秭归起身欲至床前,忽而感觉颈上的利器已消失,不禁思忖是否要趁机逃脱,只是心念一转,那凉飕飕的器物竟又不知从何处倏忽而至,抵上后颈。
“门主莫要轻举妄动,吴氏一族的身家性命可都在你一念之间。”
依旧不能感觉到那人是如何行动的,甚至无法感觉到确切的位置,惟有颈上冰凉的利器。
什么时候江湖中竟已出了这等好手?!
吴秭归至床前暗柜将那积满灰尘的匣子取了出来,丢至蒙面人手中。
两人既已得手,便不再逗留,身形一晃出得门去。
不料刚出门,一张大网即刻兜头而下,两人大惊,心道不妙,却已不及反应,立时被困于网中!
火光四起,定睛一看,已被带各色兵器的吴门家众重重包围。
身后,那吴秭归已从房中信步迈出,抚掌笑道:“你二人功夫了得,怎生头脑如此简单?”看他的样子,与先前竟已是两副面貌。
网中一人见状冷声质问另一人道:“吴家上下不是都已被你的迷药迷倒,怎么会这样?”
另一人疑惑道:“我的迷药理应绝不会失效才对……”
吴秭归闻言不禁大笑,“你的迷药的确不会失效,奈何我家中上下早已服下解药。”
两人愕然。
吴秭归道:“不错,今日夜袭我早已知晓。”
见两人依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决定让他们死也死个明白。
“难不成你们还以为天下间就只你们‘地妖’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么?”
“那这匣中的东西……”其中一人愣道。
吴秭归得意道:“匣中的东西倒是真品,可惜……你们已经出不了这门。”
原来是笃定自己会赢,竟连赝品也不屑使用,这吴秭归当真有自信。
那两人却仿佛只听到前面半句,长呼一口气道:“那就好,害我怪担心的。”
周围人莫名其妙,死到临头却还担心身外之物,这“地妖”的人还真是鸟为食亡。
“哼哼,过一会儿你就再也不需要那东西了。”吴秭归冷哼。他说话间,原本拉网的十数人已迅速摆出一副奇特阵形。
正是吴门赫赫有名的“星罗棋布阵”!
此阵集奇门遁甲,暗器,毒物,拳术,剑术为一体,随敌手的不同而自由增减布阵人数,最多时可至百人,数十年来从未有任何一个高手破过此阵!
网中两人却还一副闲适自在的模样。
即便是吴秭归,也不禁要佩服他们死到临头居然还能如此镇定。
然而下一刻,他便明白了个中原因。
——腹中忽起一阵剧痛,他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看向眼前两人。
网中没有蒙面扎冲天马尾辫的少年笑意正浓,“实在抱歉,我的暗器上本就淬了毒,方才一碰上你的皮肤便已渗入。没看到预期的好戏实在令你失望透顶吧。”说完居然还俏皮地眨眨眼。
“如此说来你们本就……”
“没错,本就没打算放过你。”两人笑眯眯道。
吴秭归倒吸一口冷气。他暗自运气逼毒却发现丝毫使不上劲,只是说几句话的光景间已觉五内俱焚,足见这毒之猛烈古怪。
布阵的十数人见状不由眼红,厉声齐喝着“纳命来!”立时发起攻势,一时间,人影重重,杀气一片!
恰在此时,一道白影自空中迅急划过,这十数人只觉迎面一阵冷风,耳边忽过一道刺耳利响,接着便是喉间一紧,待回过神却已人头落地!
“来得刚刚好啊,十夜。”网中一人懒懒道。
他话音刚落,那道白影已在两人面前落下。定睛一看,是一个身形略矮、装束与网中两人一模一样的短发少年。
“所以说根本就不需要破阵,只要从外将布阵的人杀了就可以了嘛。”网中另一人笑道。
方才是那少年出的手么?他的手中却并没有任何武器!那么,他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四周围观的人在反应过来的同时无不惊呆了。
吴秭归见状忽然大喝一声,飞身而起,掌势如排山倒海般骤然而出。
却在半途生生停住,冷不防大吐一口浓血!
毒已入骨。
竟连磨练二十多年的成名绝技“寒雨连江”也未及使出!
其他家众立时大骇,任谁也无法想到这样的变故!
星罗棋布阵虽可自由增加人数,最先的十数人却是无可替代,此时已形同废物。何况见识了方才的阵仗,谁还有勇气上前送死?!
女人和孩子率先尖叫起来,胆小者已纷纷四散准备逃命。
霎时,哭嚎声,逃窜声,叫骂声,一些略有实力者预备拼命的大喝声,交织成一片。
谁能看出这是江湖中薄有威名的乾州吴门?!
网中两人起身,后来的短发少年冷声道,“如何?”
“依计行事。”两人道。
话音未落,三人已迅速分离,如三支离弦之箭,闪电也似朝不同方向散开。
翌日,乾州府衙得报,昨夜吴门突遭大火,家中上下一百一十七口,连同家主吴秭归,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