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约已过了三日。
这三日,两人也没有见面。
见面这种事,本来也就没有必要,更何况易辰霜向来不是那么有空的人,踏雪城名下商号遍布大江南北,钱庄,金店,珠宝古玩铺,木料买卖,皮草买卖,香料买卖——这世上值钱的东西永远就那么几样,另有几个庄园,一些大大小小的酒楼饭庄,其他大店小铺自不必说,除了每日处理上上下下的事务,他的早晚课也从不间断,对一个习武者而言,自练武的第一日起便绝对不能有哪怕一日的偷懒——这种习惯也许要直到进棺材方能停止。
显赫的家世,雄厚的财富本就已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同时还具备出色的个人资质——你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人,确是上天的宠儿。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活得就真的有意思么?恰恰相反,他的生活可说枯燥至极,作为继承者,等待他的永远是处理不完的事务,沉重的责任,即不能推托也不能逃避——当然他从未想过逃避,正如七夜接受自己作为弱者的命运,他也接受自己的命运。
踏雪城城规森严,城中不可赌博,有家室者不可狎妓,不可铺张浪费,奢侈享乐,城中也没有任何乐子可寻,因为居于山中,最近的市镇距山脚也还有几里路,城中仆役每逢初一十五轮番休假,可以去镇上采买各人所需,或是寻些乐子,去戏园子听戏,茶馆听说书,妓院喝花酒,赶巧遇上庙会还能凑个热闹,而一旦回到城中,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除了完成自己的任务不能再有任何非分之想——日子仿若苦行僧。
易辰霜过的自然也是这样的日子,甚至比起一般仆役,他的自由更少,除了巡视商号一类的正事,不能随意出城,他的生活乐趣甚至远比不上普通富人家的公子哥。
尽管他自小便比较寡欲,过着这样的日子,有时未免也觉得无趣透顶。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七日之约。
这样的比武对他而言当然只是游戏。
此时的七夜在房内。
自约定那一日起,他便不再从早到晚地发呆,除了运气调息,每日也在院中习练一番,尽管如此,他依旧不可能是易辰霜的对手。
他心里很清楚,却并不失落,仿佛应战的只是个与他差不多的角色。他也开始有心思读一些书,这一日他在桌边,读的是书架中随手抽的《南华经》。
忽然一道迅急的黑影自糊窗的纸间穿过,“啪”的一下落到他面前的桌上。
是一个纸团。
他将纸展开,一道俊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你以为这样干坐着就能勉强在我手下过十招?”
显然是易辰霜。他在附近么?
七夜起身,拉开门,却见一袭灰衫的易辰霜立在院中。
“走。”易辰霜一如既往,毫无情绪地吐出一个字。
“去哪儿?”七夜简直莫名其妙,他说话一向都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么?
“跟我走就是。”他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听到身后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才又停住,回头看七夜,“我空闲不多。”他说。虽然没有表情,七夜却感受到了他的不满。
他关上门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走了一两盏茶光景,似乎并没有出城,眼前却出现了一大片林子。
树都已抽枝发芽,树上栖息着一大片鸟。
七夜一回头,发现易辰霜已经在一边的坡地上坐下,嘴里衔了一根草,看着他。
“这里是——”他疑惑的望了一眼易辰霜。
“我平日练功的地方。”
“城主究竟有何指教?”七夜恭声道。离那日已有三日,他火气再大也早已消散,常态下的他向来是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
“你恢复得如何?”易辰霜道。
“不错。”
易辰霜将草拿到手中把玩,“看见那群鸟么?”
“嗯。”
“那种鸟叫做灰头雀,只有慕山这个地方有,它们的习性很奇怪,喜寒不喜温,现在已是四月,踏雪城已不够冷,再过几日它们便要北迁——迁徙前的这几日它们变得十分敏感,任何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觉察,即便是最好的猎手也很难捕捉到它们。”
“那又如何?”
“你能不能用石子打到它们?”
七夜回头看了看树间三两成群栖息的鸟,毛色像是麻雀,体型却比麻雀要大很多,头顶有一小撮灰毛。
“你武功虽普通,根基却尚可,你师傅应该很不错。”易辰霜道。
七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在他眼前展现过身手么?
“你在院子里练功,我看见了。”易辰霜重又把草塞回嘴里,“二十招。”
“什么?”
“上次我说十招,实在有些夸张了,我想增加到二十招。”
七夜笑了一下,“即便过得了二十招,我还是输。”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过得了二十招,就算你赢。”易辰霜淡淡道。
“你很希望我赢?”
“说不上希望,只是打赌罢了。”他咬了咬草茎,“来加点赌注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没有什么可作赌注的。”七夜道,这是实话,现下他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那么,你想要什么——我便以那个做赌注。”易辰霜道。
七夜看了看天,“现在的话,没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这也是实话,对于一无所有的人而言,想要的应该是全部,而不仅仅是某一样东西。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这么说的话,其实我也一样。”对于拥有一切的人而言,的确已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可是如若没有赌注,岂非太无趣?”他说。
“是。”七夜点头。
“那么,赢的人向对方提一个要求吧。”易辰霜道,“自然是对方能做到的。”
“好。”七夜应道。
“那么,你赶快去试试能不能打到那群鸟。”
“这有什么关系么?”
“你若能打到哪怕一只,便有可能赢,就当是练练兵吧。”易辰霜又换了一根草。
“为何是今天?”
“因为今天我有两个时辰空闲。”所以请你来陪我打发一下无聊,易辰霜心里说。
七夜有些无奈,然而易辰霜的态度令他无法拒绝,虽然这个人向来冷冷淡淡的,甚至从不大声说话,却总是令人觉得不可违抗,似乎听从他的安排是自然而然的。
七夜开始寻觅脚边的小石子。
日落西山。
七夜着实觉得注意力与灵敏度已经下降地厉害。
两个时辰,他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若非亲眼看见,绝不能相信这种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鸟竟有这么灵敏,从前在戒文师傅手下也做过类似的训练,他虽不优秀却绝不可能不通过。
他回头看了看一边的易辰霜,那人虽没什么表情却一副悠哉的模样,甚至用手头的草做了一堆草蚂蚱。
七夜实在有些哭笑不得,这种小玩意他十二岁上就不再玩了。
落日的余晖从林子间穿过落到那人的脸上,身上,七夜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位年轻的城主。
他今日穿了一袭灰衫,衬得他的肤色很白,却与七夜的苍白不同,是健康的牙白色。他身形并不魁梧,而是挺拔俊秀那一路,个头只比七夜高半个头,五官秀气,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根本是个儒雅书生,与七夜惯常印象中魁梧威严,端正阳刚的城主形象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易辰霜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打中了么?”他问。
“没有。”
“出手太慢,身形太拙,力不够集中,大部分都白白浪费了。”易辰霜道。
他刚刚一直在看么?
“还有四日,以后每日你都可以来。”
“你会来么?”七夜问。
不知是落日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
“我每日都来,只是早晚都是固定时分,未必能遇上你。”易辰霜没有抬头,声音依旧毫无情绪。
“你说话总是这样么?”七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这个他一直疑惑的问题。
“什么?”易辰霜连眼皮也没抬,语气如旧。
七夜觉得似乎还是换一个话题为好。
“月牙儿好么?”
“她向来都很好。”易辰霜道,“你对她有兴趣?”
“没有,只是看到她……便想起一个人。”
“弟弟么?”
“……”
七夜觉得似乎还是闭上嘴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