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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

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

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

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

有人从高岩上纵落。

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

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

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

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

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

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见。

她是个废物……方才那两人的对话听得惊心动魄,世间如此凶险,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赶不上任何一个寻常的习过武艺的人类。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个姓邵的年轻人了吗?

那孩子听来不是坏人。为何听不到搏斗的声音?他一跃出,一切了无声息。

想起贺长岭的险诈与阴毒……

夜明扶着礁石,颤抖着站起身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

万缕烟丝仍然猎猎飞舞,越升越高。

女人胆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惧光的生物,缓缓从黑褐色岩礁之后爬上来。

就在那同时她听到年轻人强忍苦楚的声音,含混低哑地说道:“在下……在下昆仑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谢前辈仗义出手,诛此恶徒。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衣衫尽湿的女人,似传说中化身人形的鲛女,于天阴欲雨时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风吹不动她紧贴肌肤的裙裳。不见天日的瓷白容颜,浓发凌乱半遮。

邵秋空躺在浅水中,胸前被抛下一只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头说道:“贺长岭的黄蜂针毒性不烈,只怕拖得久了,将来手脚会不灵便。这是那厮身上搜到的,应该便是解药。拿去速速服下。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说罢转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药。这位前辈似不喜多话,江湖中这等身手高强然却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虽问不出他的姓名,然身为昆仑派弟子,岂可失了礼数?

他本该挣扎着起身,说什么也该执后辈之礼相谢才是。但邵秋空的眼睛越过恩人离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于两丈之外某一点。

那块礁石后面,湿淋淋地浮升起苍白的女人。泼墨般天色,密云涌动,在她背后低低压下来,如衬出一朵海水里开出的白莲花,妖娆而静默。

仗义出手、诛杀了赛五通的前辈笔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从石后转出来,粗布衣服贴体勾勒出轻盈线条,她是纸剪的,白描的,飘飘欲举,不胜风力。燕云大步迎上,一面脱下外衣,手腕一抖,飞快地与她披上,同时揽住肩膀,已将人转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贺长岭身首异处的尸体,横于海水中,染红了周遭一片。

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见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带领着离开了。

他们慢慢走远。

“前辈,且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相进。”

身后忽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燕云并没停步,头也不回,只搀着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过,踏上石滩。

“前辈!”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唤。咬牙撑着爬起,几度摔跌,踉跄赶上。

“前辈——在下想问,这位——是您的夫人吗?”

燕云刹住脚步,并没回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说道。

邵秋空紧握两手,黄蜂针的毒尚在体内肆虐,全身经脉但觉又麻又痛,如千万虫豸钻在血肉里噬咬。全仗一口气支持着,他面若白纸,汗珠沿额角滚落。要撑住,不能倒。

此时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来。

昆仑派的年青弟子强忍着非人的苦楚,竭力令声音连贯下去:“……前辈不肯见赐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辈与本门尊长可曾相识?昆仑派虽僻处西域,论起渊源却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脉……本门弟子在家师教导之下,除刀剑外门招数外,倒是更为注重炼气养神……”

还没说出个头绪,眼见两人不再理会,背对着自己,又已相携行远。

男人脱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长又大,不过一件短衫,下摆已堪堪拖至膝盖。宽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存在。飘飘缈缈,我见犹怜。

那男人黑压压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荡漾浅水中。他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是在细意呵护着她。看得出来。这个无名无姓、形容古怪、绝无一句多余废话的陌生人待这女人如何。

好象她是个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过处人头落地,干净利落,赛五通连惊叫也没来得及。

他用握刀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隔绝自己带来的杀戮与鲜血。

如同无声的誓言。他杀人。然而给她稳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肤蒙在眼睛上的触感。

他带她向海滩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声叫道:“前辈,你要当心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头的时候,看到颀长白皙的少年站在没膝水中,湖蓝衣袍透湿,满溅着贺长岭的颈血。他如此狼狈,年轻的脸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烧。

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剑。

那一声如石破天惊。昆仑派的弟子自幼先习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伤,声音依然凝聚,海风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锃锃飞燕银梭,笔直地掷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钉在了地上,没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转过身来。

心里头竟像是做梦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脸上反而平静非常。

只觉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实在是痛。这儿滩上的石块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铺到天边。奇怪,千年万载的海浪,怎么还是磨不圆呢?

心里尽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头。走马灯一般,不相干的,荒谬地掺杂进来。

燕云的手臂环绕着她。他的温度与气味。这时风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睁眼看见檐下结了一溜冰凌,就要起床的时候,被窝里感到特别温暖,分外地留恋——但她轻轻地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

她推开他。转身。

遥对十数丈外,挺剑怒视的少年。

“在下功力浅薄,但幼禀家师训诲,昆仑心法以诚心正意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阴寒之气,恐非善类。前辈武功卓绝,世所罕见,倘被妖邪迷惑,不但于己身不利,日后且必为祸世间。此事非同寻常,在下不得不说,请前辈务必留步听我一句忠告!”

他直冲着他们,一口气高声说道。

燕云漠然地望着少年。

风卷着水沫吹在只穿单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动,邵秋空拼尽残存气力喊出来的言语,像是根本未曾听见。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着水,直走到少年面前。

邵秋空昂起头颅。十九岁的年轻剑客、昆仑派后起之秀,近两年在江湖中也是声名鹊起。所作所为,行侠仗义,正道中人提起昆仑小邵,没有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后生的。

当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横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乱——因此更要站稳脚跟,大是大非之际,一定要守得住。

这是第一次得到准许携剑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他一直记得。

阔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仑小邵玉树临风,这个疤脸陌生人似乎也并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际只觉得强大的压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横空飞来,呼吸为之逼仄。

他只是努力地昂起头。

“前辈,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绝非有意侮辱宝眷。倘若前辈觉得在下年轻识浅,不妨携这女子随我同上昆仑山走一遭,由在下师尊及派中众位长老法眼鉴认。若是在下信口开河——”

他看了看海滩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梦未醒似地立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给风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静,认命的模样。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个十六只指爪的大蜘蛛。铁证如山——

她再装也没有用,她不是人,错不了的。骨子里透出的森冷阴媚出卖了她。

那股妖气他嗅得到。

“——在下愿当场自裁于二位之前,以谢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仑派门规严明。如果前辈还信不过,可公请江湖同道以为见证……”

燕云打断他,道:“你气息紊乱,面色转红,黄蜂针之毒此刻已走心脉。此毒虽微,若你再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及时拔除的话,武功恐将不保。”

他声音平板地说完,仿佛毫不关心这年轻人的功夫是否会废掉,只把一件事实机械地陈述出来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

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细得像那琐碎、繁复、温柔的碎花,印在家常穿着的布料上。在这虚空人世间唯一一条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

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

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似两道冷电,直□□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

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杰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

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时间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

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

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

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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