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可是只要是路,终归有走完的一天。
那国家终于要到了。据说还有两日的海程,便可抵岸。岛上王公为了表示对于□□的敬重,特派官员人等驾船出迎,两支船队会合了,一路鼓乐喧天回岛去。丝竹细乐与那蛮夷的奇异乐器,就像潮湿炎热地带生长的特别巨大而繁多的虫类,拥挤着爬在折枝绸缎上一齐发出高亢的鸣声。一路搅沸了天与海。
大船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人。都是那岛上的,带着岛上特有的海产水果之类,来敬献新王妃与众送亲来使。又有朝官提前来拜见,川流不息。褚风自是责无旁贷,接待这些人从早忙到晚,夜明嫌船上太吵,独个儿躲到船尾角落里去看海,好容易混过了一天。
次日,快要到岸了。她仍自去船尾待着,不想郡主的陪嫁丫鬟忽然来找,说是寻了夫人好久。
马上就要到那岛了,郡主想着此后要再见故国的人是千难万难,故命相请兄长及褚大人等去她舱中叙话,聊表这一路照拂的感激之情。只是一众送亲大臣如今都与那岛上来的人混在一处不得脱身,丫鬟终是不出闺门的女儿,想到要去那么多陌生男人跟前寻人难免胆怯怕羞,故此拐弯抹角来找夫人。
夜明只得答应了,命那丫鬟先回去复命,自己便一路寻来,先找到了郡主之兄,他果然正被一群岛民缠住聒噪。把郡主相请之事告诉了他,旁边却找不见褚风。
那郡王世子满脸流汗,拿着扇子边扇边道:“才刚褚大人还在这里的——奇怪,没留神他何时离开,想是天气太热,回房更衣去了?”
她只得又折返自己舱房。到了门口,待要推门,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是丈夫的声音,他果然在这里。
她心中一喜,却又有一陌生声音响起。夜明不免迟疑了一下,手放在门扇上,便没推出去。
也许是他有要紧的客,竟抛下那一大堆人不去应酬,这不像他的作派。夜明想丈夫在房中会客,她不该站在门外偷听。正要走开,这片刻的工夫声音却不等人,那个陌生男子的话声早已钻入耳中。
想必是个岛上来的人吧。学说汉话,声调忽高忽低,十分的生硬刺耳。他压抑着嗓门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卑人跻身□□,还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携啊。”
丈夫犹疑地接口。在那破锣嗓子之后,越发显得深沉动听,如一枚温润的玉。
他顿了顿,仿佛很是为难似的,不情不愿地答道:“——这个好说,一切着落在我身上,包你前程似锦。你放心便是——只是你说的那□□,当真效验如神么?”
夜明已转身走了几步。哗啦啦的涛声中,房里两人的对白给淹得模糊不清。然而微弱地,丈夫的嗓音掺在海浪声中一同涌入耳底,那是她共枕十年的男人的声音,便是周遭有千军万马,她也能轻易地从中分辨出他来。
那一句话把她硬生生地钉在甲板上。
忽然间心里变得很静很静,仿佛一切都是空白,一切无比清晰。
她漠然地站在那里,脚底下浪涛托着船舶,像一个人熟睡的胸膛,轻微而温柔地起伏。
11
褚风负着手,背对着那生得矮小黑瘦像只猴子一般的岛人,以此不被察觉脸上的嫌恶。
那人还在不识相地唠叨,发出叽叽的笑声,越发像一只变人没有变好的兽。
他畸形而委琐地,掩不住得意之情夸耀道:“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这药是用我们岛上特有的七种毒虫涎沫加上‘希摩罗典’花的汁液炼制而成,皆是中土所无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罗典’用汉话说,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厉害的,大人,这药,我担保不拘谁吃了下去,都得裂胆摧心而死,就是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大罗金仙也当不起的。并且这药还有一宗好处,吃了它的人,死后尸身绝无任何中毒的征象,遗容安详,看去便似在睡梦中过身的一般模样。大人,这心胆俱裂嘛,它也是裂在里头,人只要面色不变、七窍无血出来,谁会认真追究?况且又是在这他乡异国的,道路之上,天气又热,可不匆匆收敛了就完了?——保管万无一失的,这下大人可放心了罢?”
他背对着他,听了这番话,抑制不住面上肌肉一阵抖动。昏昏的船舱里,午后的闷热,流光带着近岸的海的黯蓝,也是乌涂涂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脏。他对面正摆着一面铜镜,铸的灵蛇绕龟纹样围出一方模糊,里头映着这狭窄船舱,般般的摆设器物。然而看去总是歪曲而动荡,说不上哪里有点失真。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像梦境。
在那里面他看到自己的脸,临窗摆着岛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脸上,荫得朦朦胧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后却立着那矮人,身高只齐腋下,如同自己身体里凭空分离出来的一个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顺地站着,忽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那面孔在日光里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脸……褚风两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颤。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地说:“那就好。”
矮人听了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奖。他望着褚风的背影,露出谄媚笑容,用一种贴心贴肺的、心腹般的耳语,轻轻地说:“……这一来,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尊夫人与她风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后大人青云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点福气……”他又从嗓子眼里笑出声来,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从年轻时去过贵国一次,这些年来一直对□□风物羡慕不已。只是我们国小人贫,要想指望我们王上派去贵国公干,别说敝国无此美事,就是□□也没个安插卑人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说是不是?……如今却好了。大人与卑人,可称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当忠诚效命。这药……大人请收好。不拘用什么热汤滚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后立竿见影,尊夫人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这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了。”
说罢自怀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红的小盒子,郑重递过。褚风伸手接了。
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朱砂,颜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腻腻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传奇中,被海中大鱼吞了,隔了许多年又钓到剖取出来的宝物。有那种才从肚肠里掏出来的不洁的触感。
他捏着这盒子,胃里一阵翻腾。
一定要这样么……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儿子,贤良温顺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呵……可是宰相的独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么,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点染指。虽然她后来屡屡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儿情态,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贵。金玉之质。她有她骨子里不能折堕的高傲在。
众所周知褚大人有个美貌贤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别的女人……或许可以有,但不会是宰相大人的独养女儿。若是续弦,虽然也跌了身份,恃着父亲特别宠爱或者还可撒撒娇。
他攥紧了象牙盒子。一定要这样么……他不是没设想过其他可能。她本来只是一只蚌。一只蚌而已。离了他,至多也不过是照旧回到海里去做她的蚌,有什么大不了?
他已经给了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够了,够了,他已经对得起她。
可是他发现他竟不能。
那日,煞费苦心安排了的机会,要把心迹剖明。却功亏一篑。在最后的关头他胆怯了,事后切齿憎恶着自己的懦弱,于是更加憎恶她。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头上沉沉的压迫,他永远逃不开她的恩情,这十年的记忆,她脉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着他,他便说不出口。那么,唯有让她闭上眼睛。永远地。
……
他心底里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终于打开了那盒子,桌上有仆人才送来的热茶,倒一杯出来把那同样朱红刺眼的小圆丸丢了进去。一霎便化没了踪迹。他的动作风急火燎,因为心里犹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将结束了。
自始至终,他们这场姻缘都是她的选择。他只不过是一个被选择的结果而已。那么如今,就让他也做一次选择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一只蚌而活着。
他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看着一缕红色,烟云一般在水中迅速荡开去了。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
矮人缩在后面,静静地、满意地注视着他。
12
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
与他十年夫妻,原来从来不曾懂得过他……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谁知道。反正她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十年,她让他这么痛苦么?……从没想到过,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漫长的磨难。在她的温存与体贴之下,时间慢慢地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
原来他始终不曾爱过她。
夜明立在甲板上,惘然地笑了。她让相公活得这么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已经是他如此沉重的负担。一个拖累。仅此而已。是么?这就是,到过人间一趟……
这就是想象中世上夫妻的情分。她剥离了血肉上来一遭求得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给过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他们两清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无非是你情我愿。最好能够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是么。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人世间,她来过了。
已经无法回去黑暗寂静的无愁海底。
夜明转身离开。她清楚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一切,两不相欠吧。
她还他自由。她想要安静。
她只想安静。对这世界,她已心灰意懒。
忽然想到,从第一天开始……她是真的爱他么?她爱的,真的是他?……这一刻对于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这都不重要了。
十年前的少年像颗流星烫进她的心里。她曾以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
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误会。结束吧。
13
褚风在船尾寻到他的妻。
夜明依旧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大海。她脚下的海,由于靠近岛屿,已经浑浊。黄昏了,一轮血红的日头圆圆地往海里掉。看起来巨大得不真实。
褚风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着海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微有些诧异,又道:“这些日子海途劳顿,夫人辛苦了。再过两个时辰我们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还好——我在海上这些日子,很开心。相公忘了我本来是什么了么?”
她忽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却教他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来。手里那杯热茶几乎打翻。他觉得夜明的眼睛里有种洞彻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马上又转过头去。
“不过,也许……我是该歇歇了。”她懒洋洋地说。
雪白肌肤映着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没,一半尚奋力吐出奇丽的金红的光,褚风望着他结缡十载的妻,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地娇美动人。她整个人像一尊贵重的瑯環宝像,已经不是人间所有。
是的……尘世间再不得有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递过去,举案齐眉:“夫人在这日头底下晒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为夫人斟了茶来,夫人请趁热喝了吧。”
紧张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自己掌中沁出汗来。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毫无防备地又是一笑,随手便接过了。
“多谢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闭上了那双黑里泛着墨蓝的眼睛,执杯在手,仰头便送向唇边——淡红的唇,似一朵半开的花——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叫出声来。
“娘子!不要喝,茶里有——”
那声音嘶裂尖锐,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骇得魂飞魄散。怎么会?
最后的一刻……
他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
啊,这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他耳边发出轰轰的巨声,只想转身逃去。
他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她温柔地重复道:“多谢相公。我的确觉得有点辛苦了。”
瓷盏被轻轻地掷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滚到他脚下。里头一点褐红的余沥,涓滴犹存。
他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在那火炽炽的落日光里,咫尺的距离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着说:“请善待我们的孩儿。相公答应我么?”
着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切的感觉都像是死去了。只听到她又说了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把你的时间还给你。相公,我们两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哑号着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轻蔑地一笑,挥起衣袖,似一片云霞障目,云散后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切都是空的。日头沉到海里去了。
只有潮湿闷热的异国的风呜呜吹过。满耳是听不懂的兴奋而粗野的异族人的喊叫声。很热闹。
他扶着船舷立着。海上的天,渐渐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乱,没有人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跃出了船舷,向着浑浊的海面直扑下去。她穿着淡黄的绸缎衣裳,像是茫茫沧海之中一轮沉没的明月。
——也许,更像一枚流星。
沸腾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