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燕云觉得口渴。此日,在两夜未眠跋涉寻至长鲸堂巢穴又杀了他们所有的人后,他迫切地想饮一碗清水。
然而他得先俯低身子,从满地尸体与血泊中抱起那个垂死的女人。她胸前有伤。当他击开大门时,长鲸堂的首领正举刀向她心头剜下,燕云随手掷入的头颅砸在匕首柄上使她逃过了挖心之灾。刀刃拖过之处依然留下长而深的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
女人仰躺在他手里,身无寸缕,血秽不能污蔑她洁白的身体,那伤口像把素白织锦横来扯裂,裂帛的清脆决绝。
鲜血沾染在两手,凉似触摸春初解冻的第一层冰。燕云微微迟疑一下,取出小瓶气味辛辣的黄色药粉尽倾她胸前,撕破死人衣裳紧密相裹。女人的血凉了,但她没死。可怖的伤口张着血红大嘴,她的嘴唇却闭成一直线,苍白得错认不出在面庞上的分野。
她的人从头到脚都像具尸,如若不是半阖的眼缝里微微透露一线流光。
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她在看他。燕云忽然竟有些愠怒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平静,不带一丝恐惧或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它只是透明得仿佛映得出这世上所有的人与鬼。任何被隐藏的面貌都将无所遁形。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求他救她的意思。
他本来也不是来救她的。一切不过是巧合。
19
夜明睡着了。醒来时头边油灯晦暗地照耀着似乎是破败已久的所在,一点黄光还不如奄奄待毙的萤火虫,除了尺来远的径许一周,她什么也看不见。黑红一个小圆圈,空无一物。
仿佛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好象记得那个人把她横抱在手里走了出去。离开长鲸堂,离开那许多死人。都是他杀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可怕的人。外面强烈的日光直射下来,令她在瞬间昏睡。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忽听嚓的一声,一团光亮在三丈开外燃起。
那个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蜡,一路走近来。动物脂肪燃烧的臭味随之逼近。夜明闭了闭眼睛。他带着硕大的一团光,一路走,一路让她看清楚身处的空间。
那是破了面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宝旒华盖,那是牵着泥马侍立的缺了头的人像,衣服颜色都不辨了。那人过来,跟着他一起,整个庄严而残破的人世间来到她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滑稽。
光停留在她面前。
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着朱漆剥落的神案,长髯红面的高大神像立于上首,泥塑的胎子却穿着旧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极为神气。恍惚那褪白绿袍的衣角能飘到她脸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
胸腔的疼扯入五脏六腑,使她连吸气也艰难,每一口带着牛脂臭味的空气都直接撞动那潜藏着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只坛子,拣起铁扦烛台,把蜡烛插上。在夜明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缠裹的布条,连同胡乱蔽体的衣衫一并撕开。他拿起烛台,往她胸前照着躬身来看。
夜明看清这张似曾被火灼烧过的脸,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纠结的硬疤掩了。它们蛮横地盘曲在他脸上像一窝死赖不走的蚯蚓,已与人共生共存。
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谁知道……他很丑陋,但并不可怖。满脸狰狞的伤疤经多年时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经模糊得不让人觉得惊骇了。他面目模糊,年龄模糊,表情模糊,这张脸似乎只是一个面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脚下,更像是一个被镇住许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气的什么凶恶灵物。夜明不知道这人望着她伤口的眼光是什么意思。
“化脓了。”他简短地说。突然拎起脚下的坛子,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登时溢了出来。
“得用烈酒清洗。”
他放下烛台,单手提着坛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锤击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个人就是一条痛楚的黄河奔流灭入海里去。
她张开口,嘶唤出声。
“是会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说。
夜明根本听不清他暗哑的喉咙在发些什么声音,她懂得他的意图,极力忍耐,但仍然发狂般地蹬踢起来,倾侧着的酒坛自他手中歪落,带倒了烛台,轰的一声大火在神案上延烧起来,朵朵赤红莲花包围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来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脱下布衫便向案上扑打,几下将火打灭。那盏半死不活的油灯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关帝庙中霎时一片漆黑,半星灯火也无。
夜明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蜡烛的气味还缭绕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渐渐发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氲荡漾。
依稀见到横卧案上的女人身体,一层光晕笼罩,宝气浮动。如一尊白玉观音的卧像。
夜明霎时呆住了。寂静中听得两人的心跳,毕毕,剥剥,极细微地,错以为有残火未熄。她□□、无处可逃。
唯有把双腿蜷缩起来,手臂交抱向胸前。
然而这掩耳盗铃的笨拙举动不但遮不住半点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团起身躯的女人,多像一颗硕大而温润的夜明珍珠。那价值连城的宝物,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她的美丽难掩难藏。
心跳声交错起落。这厢激烈而轻细的狂奔,和着那厢,沉稳凝重。
像一折误了场子的戏文,生与旦都没上台,只有后边锣鼓不肯欺场,顾自敲打出各式的花点儿来,疾徐有致。
那节拍该是合着传奇故事的辙。但这儿并没有故事发生。古庙的黑暗,浪费的空台。辜负了这一番心涌意动。
生与旦都没来。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不知为何,夜明觉得她自己的惊悸更胜过那男人。面对裸身发出光华的女人,他似乎见怪不怪——谁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奇诡,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里。他笃定得很。
夜明觉得这人比什么都怪。
他躬身拣起跌落的烛台。蜡烛摔裂了,从铁扦上掉下来。他从容地把它掰断,取上头还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扦子,点燃。
淡薄的珠光顿时被火光冲散。男人举着烛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孔。
夜明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侠,我是……”
这是她回到人世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四个字便被粗暴地打断。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不过凑巧救了你而已,今后你的事,仍然跟我没有关系。”那人沙哑地说,“另外,也别叫我大侠。我不是。”
他又拣起方才用来扑火的布衫,抛在她身上。夜明双手拉着衣襟勉强遮住身子,湿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闻到冲鼻的酒气。
她撑着坐起身来。对方已明确地表示了不想与她扯上牵连,她该识相地自行道别才是。
她确信自己是想道别的,和这个怪人在一起也并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会去杀那些坏人?”
说完自己不免也是一惊。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格,多口多舌,过问起旁人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忽然失去了自制力?
那人虽看不出脸上神情,目光中也带出一丝困惑。这女人恁地不懂礼数,自身尚且难保,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长舌妇?
她猜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开始后悔起来了。正要挣扎下地离开,那人却开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坏人,我杀他们有我的理由,别的却没想过。”
顿了顿,又说:“你又怎知他们一定是坏人。因为他们要杀你么。”
果然。他眼里的神色仿佛在说“女人都是这样的,难怪。”夜明裹紧那件空落落的湿布衫挣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难以报答,如今告辞,不再麻烦您了。”
一步还未迈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扑倒在地,连强自奋起的最后一丝余力也失却,再挪不动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脓的伤口被酒一泼,那分剧痛无可形容。几千几万把小刀子翻着搅着,呼吸仿佛都汩汩冒着血气。口鼻里的腥如此浓烈,甚至连无时无刻折磨着的心底里的痼疾也暂时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缓缓走到身旁,却没伸手扶她。丑陋的木刻面具般的脸悠悠俯视着,像是对她,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知道么?”
夜明俯伏于地,全身绞扭。在那巨痛的浪涛里她的神志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话如同轰雷掣电,划过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她知道么?她知道么?
她从来不曾知道过。
世间哪有爱恨黑白。一切不过是众生交错辗转因缘,七宝楼台,层层生灭,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里久已忘记了的一个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得清楚吗……
一切都终将模糊。
那个影子……隔着五百年的岁月,他从模糊的开始流入更模糊里去,终于澌灭。哪有爱恨。
有只手拖住肩膊将她扶起。
丑脸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脚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万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捡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于是痛楚之中,她听到了神的纶音。
他说:“你现在走出去会死的。先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