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你这船扬州可去得么?”
“哈,哪里来的野道士在这胡说八道?去去去,回庙里陪着你的灵官菩萨去,休要耽搁了你爷爷的渡河生意!”
……
“船家,你这船汉阳可去得么?”
“小道士好没道理,老汉这条渔船一遇风就不敢下水,啷个敢走远路?我看你似个外来的游方道人,县城王大爷家斋僧好道,各人自去化斋吃,莫要和老汉调嘴。”
……
“船家,你这船渝州可去得么?”
“啷个怪事哟,我这条船儿是送举人老爷们上成都赶考的,你一个小道人哪配坐哟——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虾米来,啥子人都有哦!”
……
“船家,你这船岷江可下得么?”
“我说道爷啊,咱这是过府河往成都府送木材的筏子,一遇大浪就见龙王咯!”
……
站在灌县城宣化门外的渡口边上,转悠了一天却到处碰钉子的我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找了个渡口上卖豆花饭的摊子坐下,叫了一小笼蒸腊肉、一小碗冒儿头、一碗豆花,外带一小杯香油辣椒,权作是下山来的第一餐。
刚点好的水豆花卧在清甜甜的豆花水里展示着白嫩嫩的腰身,而红油肉末和豆芽香菜调成的蘸水,红绿相间看着倒也十分诱人。我闻着碗里的香气,无比幸福地呼了一口气,用乌木筷拈了些豆花布在碗里,再挑些蘸水滴下去,趁热送入嘴里。滋味香辣厚重的红油蘸水混着嫩滑似玉的豆花滑下喉咙,一瞬间我竟也觉着无比幸福。
至少,在我被追杀被围炉被算计的那些时日,精彩则足够精彩,但是却不如在这渡头边上,混入茫茫人海,吃一碗不过二十文钱的豆花饭来得这般惬意舒坦。
我坐在不起眼的路边摊上一口冒儿头一口水豆花地感慨人生,日头也紧一步慢一步地渐渐西斜,索性又叫了一碟蛋皮卷和一小壶醪糟,就着这夕阳来下饭。
摊主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瘦高汉子,抄一口带川味的官话,看样子平日也是个爱摆龙门阵的,一面忙着煎蛋皮卷,一面口里说个不停,从隔壁村老牛难产直说到几天前江里龙王爷显圣,说到兴起处更是五官并用,一句话一句话都像从喉咙里迸出似的。最难得是这仁兄口才极好,叙事状物那叫一个活灵活现,尤其是说起“青龙王江心显圣,灌县城万民罗拜”的盛况时,更仿佛他自己真的曾亲临其境一般。
我一面半皱着眉毛嗯嗯啊啊支应着,一面盘算着天黑后是否该去附近的二王庙凑合一晚,却听得那瘦高汉子又道:“道爷,我见你在渡头晃悠了一天了,船还是没雇到哈?”
他不说还不打紧,一提这茬,浪费了这夕阳西下的好风景还有几分我难得积起来的闲适心情,小陶杯里的醪浆也由甜变酸,由酸变苦,在舌尖上滴溜溜地转着圈,好容易咽下去了,依旧觉得舌根有些苦。
咋了咋舌头,我耸肩干笑道:
“下岷江,穿巫峡,走汉阳,这路是险了点远了些——主人家,你在这里发财,可知道哪家的船肯走远路的?”
摊老板一听这话却笑了,扯动脸颊上那被风吹雨淋而跟刀刻一般的笑纹,压低声音道:
“道爷要雇船,倒不如到渝州府去,那边有走商的大船,又有镖头师傅们跟着,纵水路不太平也有个照应,不比各人雇个筏子走路,半道上篾得啥子好果果吃。”
他说得郑重,我听了却偏偏觉得有些荒谬——就算沿江水路不太平,我一个成天拿阴雷砸人的炼气士难不成还怕了些水贼不成?
把玩着手里的陶土杯子,我也懒怠去和他多话,只摸了块二钱来重的碎银放在桌面上道:“主人家,贫道奉师命赶路,实在迟缓不得,您如帮贫道雇得舟来,一定感激不尽了。”
碎银刚放到桌上,摊老板已经慌忙拦道:“道爷是吃十方的人,这银子怕也来得不易——您连酒带饭也不过四分银子,给这般多我是不敢领的。至于道爷雇船的话儿,我倒还知道有条船能走得,一会唤他们来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将那银子拣起,往油腻腻的袖口里塞了,这才道一声少陪,朝路上跑着叫人去了。
平心而论,二钱银子充其量也就能买二三斗糙米,这点小钱对于我如今的身家而言那也真可说是九牛一毛,但当那个背了一支大橹的高个少年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遏止不住自己想乱拍五行阴雷的冲动。
“主人家,船老大是哪个?”
“就是这孩子,姓白,我邻居。父辈是汉阳帮跑码头的,船也有一条,结实着呢,下河是没说的!”
“……就一个船老大么?贫道可是要走远路……”
“自然,自然,他还有个弟弟,也是江边上长大的,也能帮帮忙。阿沧你还楞着作甚?快请道爷去江边,备下干粮斋饭好赶路开船啊!”
“喂,我说……”
“道爷不必客气,虽然这路是远了点,但是这俩小子都是水猴子,出不了大事~至于这船钱么,您老看着给个几两也就是了。这俩孩子过得也苦,难得道爷慈悲,体恤他们,实在是菩萨心肠。您放心,这趟船一定又快又稳当,船钱么,么关系,……”
耳朵边有人聒噪着,道爷啊道爷啊道爷啊,船钱啊船钱啊船钱啊,耐不得这摊老板的絮叨,我摸出一块约有八两来重的银子丢在桌上,让摊主人备些路上干粮,自己摸了摸鼻子,又摆了摆背上的宝剑竹筒,看了眼那一身蓝色短打,手脚粗大,背了支橹的高个子少年:“船家,这一路上便有劳了。”
这年少的舟子闻言略一颌首,不发一言地朝江边走了,倒仿佛没我这个客人似的。我也不理会摊主人的那些“怠慢尊客”的抱歉话,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岷江的水无论四季都总是野泼泼地又清得见底,股股叠叠精神焕发地奔腾跳跃而来,然后被李郡守当初留下的分水堤毫不客气地从中一分两半,飞鱼咀、宝瓶口,安之若素地指挥着岷江水:你走这边,他走那边。
江水咆哮声,江堤呵斥声,声声入耳。
不爱说话的年少舟子大步流星地在前引路,我这个刚刚摆脱贫困生活没多久的暴发户道士慢吞吞地在后跟着。
江畔草木茂盛,空气滋润清朗,江风带着水面湿意轻拂人面,凉沁沁地很舒服。一条乌蓬船孤零零地泊在江边,有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在船尾拾掇着小炭炉、铁茶铛,不用说,这就是白家兄弟的船了。
沉默寡言的船老大跳上船去,我也不和他客套,跟着跳上船,进了客舱。
船并不大,只比平常渔船宽些长些,不过客舱收拾得倒也整洁,一几一榻,舱底铺了几张光洁如新的竹席,看着倒也舒心,起码比起当初搭的那艘去渝州的大沙飞来要好得多了,起码不用再挤人堆里受那汗味熏蒸——
这真是一个长足的和谐的进步呀,很好,很强大。
我在几边坐定,从腰间云光袋里翻出那本古丈夫给的道书,慢吞吞地看起那些古奥难懂的阵法符图来。
船头,有人解开了缆绳,长篙一点,小舟就此荡离了岸,船尾橹声响起,我推开船舷上的小窗,瞥一眼几乎快看不到的伏龙观,这才发觉轻舟已渐行渐远。
我不觉有些自得地笑道:“这倒有些‘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意思了。”
船头有人压低声音啐了口“好酸”,仿佛自知失言要掩饰一般,一段悠长有力的渔歌号子在下一刻已经响遍江面。
我好歹也是有些道行的炼士,他这些小动作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也不去点破,只探出头来对船尾那个摇橹的带点书卷气的弟弟笑道:“咱们的船老大倒是有条好嗓子。”
小男生脸皮薄,听我这么一说,倒有些红了脸。
偏过脸去,江清如镜,真个是舟在天上行,云在水中流,我也没心去翻那道书,半支起身子看着天上白云发起呆来。此番东下,我全不知迎接我的是金丸落飞鸟,醉枕玉人膝,还是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向东向东,蜀地是长江远征的起点,虎虎地朝向东方。对我来说,那边是有美人、醇酒、白花花的银子,或者名山古刹里一次不经意的点化与玄机,还是不小心吞下的夺魂蛊、陋巷里射出的催命符?
手心温润的赤玉云头佩还散发着淡淡异香,此刻闻起来那香气中的药味似乎更重了些。
我对自己道:未来究竟如何都不重要,眼下我要作的,只是乘舟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