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儿一夜无眠。
即使闭上眼,也都是血淋淋的一片。从深痛的现实,到幻想中的仇杀。
幻想中的仇杀。
苒儿起身,目中尽是血丝,向镜中一照,红得骇人。自枕边取了青隙剑在手,上下抚摸着。
她练武几年,这剑便跟了她几年。她荣耀,这剑跟她一处荣耀;她羞辱,这剑便也一同羞辱;她痛心,这剑必也通彻心骨。不然,剑身怎么会这么冰凉?剑刃怎么会如此锋芒,流着嗜血的悲伤?那是因为她恨!
三师姐和姬清源。此时正在哪里缠绵?
他们有没有想过,那里也曾是自己爱过幸福过的地方?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要统统抹去。
尖叫。尖叫。
奔逃。飞身跃拦。
惊恐。血目怒焰。
求饶。一剑穿心!
人已死了,苒儿犹持剑乱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直到那两具身体血液流光,模糊一团才罢。师姐妹赶来时的惊叫、痛哭也全然不知,眼前只有血红。血红……
直至仪善师太赶到,一把夺下苒儿手中剑,怒喝:“跪下!”才挽回了心魂。
苒儿本不想笑的。此时却终于笑了。只是她不知道,她笑得多狰狞,多可怖,让师父和师姐妹的心,俱往下沉了一沉。
仪善师太痛不能言。
本是自己满怀希望,精心培养的下任掌门。就这么毁了。她到底该怨谁?
杀师兄,屠师姐,该将自己这个心爱弟子如何处置?又该怎对师兄交待?仪善头大如斗。
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咬牙将苒儿逐出师门。
没有体罚了,没有跪佛像没有抽藤条了。没有师父了。
苒儿无所谓了。再有什么都不怕了,不是连亲手杀死心爱的人,她都笑了么?
苒儿跪在师父面前,解下青隙剑交还:“谢师父养育之恩,谆谆教诲十七年。”又站起,向姐妹们跪下:“谢姐妹关照陪伴,嘘寒问暖……”
说到这,双目垂下泪来,又跪回仪善面前:“求师父在我下山前再让我看一次金顶的佛光……”
仪善心尖揪痛,须用手按着才说得出话来:“你没有资格瞻仰佛光!”
苒儿默跪,再磕下头去。站起身时已非峨嵋人。
峨嵋金顶的佛光,苒儿常跟姐妹们玩的,站在摄身岩前,常被映入佛光里,在那神圣的奇境中能看得到自己。如果今天佛光再现,映在那里面的,恐怕只有背影了吧。
苒儿没有了方向。浑浑噩噩。一直走,走过了千里万里的路,渡过了一条又一条河。不知身在何处。她有两个选择:走到疯,或走到死。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了一座山。此山林深雾绕,奇松怪石,云海仙境,飞流直瀑,连峨嵋亦不能企及;其多彩华美,灵异非凡,简直可称世外蓬莱。
苒儿被这奇妙的吸力所引导着,登上了这座山。
迎面,看见了一座链桥,铁链悬在两崖之间,桥下,是无尽的云乡。链上累累,扣挂着无数只锁,有的崭簇犹新,有的绣迹斑斑。一个满面沧桑如斧劈刀刻,银发白髯的老人,正站在桥上,用一根小锯条,咔咔地锯着一把锁。
锁锯断了,被扔进老人腕上篮子里,与篮中已有的断锁一起,发出了短暂一声的锵鸣音。
苒儿竟开始好奇——她已经多日不曾好奇。走上去问道:“老爷爷,你为何要锯这些锁?”
老人连瞅也没瞅她一眼:“这些锁,叫同心锁,传说中情侣在这儿一起上个锁,就可以永结同心,白头到老……传说越传越广,锁就越来越多,再不锯掉,桥就重得没法走人了。
“老爷爷,你为何把新锁锯了,而把这些早已锈了的锁留在这里?”
老人道:“我锯锁不看锁新不新,而看锁锁的情侣恩情断没断。爱怨未了的,就继续留在桥上,恩怨已绝的,就锯下来,回炉重炼。”
苒儿不解,道:“老爷爷,你怎知道他们恩情断没断?”
老人突然抬起眼,对着苒儿深奥一笑:“我自然知道。”
苒儿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长长的链和叠叠的锁,不知究竟都链着谁?锁着谁?
“老爷爷,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山是什么山?这崖是什么崖?还有那峰,叫什么峰?”
老人一边拉着锯条,一边缓缓地道:“这山,叫无山。因为此山太美,人们都说‘一入此山,天下无山’,所以叫无山;这峰叫莲台峰,传说中仙人都在那里渡脱杂念,羽化登仙;这崖……这崖,就叫‘绝情天’。”
“绝情天?”
“在这锁了同心锁的痴男怨女,不得相守,便怨这崖骗了他,有不少人,痛哭一番后从此崖跳下,绝了痴情。是以这崖名叫‘绝情天’。”
多年以后,苒儿知道,这老头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编的。
但是那时,她怔怔听住,半天才回缓,道“老爷爷,这儿哪有卖这同心锁的?”
老人一笑:“我这就有。姑娘,你要?我送给你。”
苒儿拿了同心锁在手。明明是“同心”的名字,握在手里却只是“无心”的温度。她找寻出一个空隙,把锁挂了上去。“咔嚓”,锁上,钥匙扔到桥下,一入云乡,便没了踪迹。
老人看看她,眼中是洞彻一切的意味悠长,然后摆摆头,提着篮子走了。老人的步伐不快,可不知为何,不出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苒儿抓住锁链,一条腿跨过去,又一条腿……态度从容自若,就像她从好多天以前就开始计划好了的,就好像她这不是去寻死,而是去还乡。
身体前倾,感受扑面而来空荡荡的风。只要手一松,就可以跌下去,坠入云乡,离开人世,抛却凡尘,遗弃自身。
苒儿准备放手了。
苒儿放手了。
可是在这一瞬,一股记忆的湍流突然从脑中涌出,流至眼前。仪善师太在驱逐她的前一晚,在她往日练习心法的房间,对她说的话:
“苒儿,峨嵋秘传心法共十九层,你才练到十三层,我本不该将这第十九层传你的,虽然从此,你再不是我峨嵋弟子,但是十几年师徒情分,为师的我,要救你。”
“你记住,这第十九层奥义,悟了,便生,悟不得,便魔!”
“悟了,便生,悟不得,便魔……”
苒儿已经在下坠了,那师父所说的奥义瞬时闪回: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恬淡虚无,精神内守,呼□□气,独立守神……阴平阳秘……”
苒儿在落下,落下。这落下的时间诡异得让人心惊肉跳,好像下一秒便结束,又好像须要穷此一生。
于是苒儿在这个时间里,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她决定练一练师父所说“救她”的第十九层心法,在这落下的时间里。她决定试一试。
“练不成,我就死;练得成,我就疯!”
于空中展开身形,法于自然,和于术数,真气贯充,循经脉遍布身体各处。
……
苒儿在下落
……
苒儿不知道,这心法,她到底算是悟了或没有。又或者,那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第十九层心法”,她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她现在没死。
泥土里有湿润的气息。不远处有水。
苒儿尝试着挣扎抬起头,视线由黑暗到模糊到渐渐清楚……调动残存的五官六感,来寻找水源。
但是,却发现了,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那不是人的眼,人不会有如此桀锐的双眼。那是一匹狼的眼!
狼在盯着苒儿。
那目光不冷酷,也不凶狠,而是一种凶杀前的镇定。他镇定地盯着苒儿,等待一步跃前,咬开她的喉咙。
苒儿知道,她不能比它慢。
猛然间它扑向她,她也扑向它。
苒儿双手控住它的利爪,头要不停地摆动才能躲过那锋利的獠牙。
潮热腥膻的气息从狼的口中呼出,扑到苒儿脸上。苒儿先是一阵恶心,尔后就像被麻醉了一般,也有了强悍的兽性。
她一口咬住狼的脖颈!好像是从千年以前就开始蓄积的蛮力,一朝使出,让她咬破厚厚的毛皮,咬开血管,大口吸灌着狼的血液。
那可能是世上最苦的血。
在吮吸的时候苒儿心中不停地响着:“我疯了!我疯了……”
狼的血液流尽,成了一副瘫软的尸体。
苒儿找到了水源,在溪边,她照见了水中的自己,唇上残留着血迹,用指一抹,鲜艳得满唇,像胭脂。
在那溪水里,苒儿看见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地开始笑了。
为什么?自己明明毫无笑意。
莫非镜中那人不是我?
无山的春日,芳草接天,嫩芽吐翠
无山的夏季,云蒸霞蔚,雾气缭绕,瞬息万变
无山的秋季,苍松劲柏,峭壁虬枝
无山的冬天,奇松佩玉,怪石披银。冰结在花草枝上,便是“雾淞”,如晶莹点灯,山风吹来,叮当作响;山间飞雪,美态难言。
苒儿消失在了这座山里。
江湖上却出现了一名“雪霜妃”。传说她身在无山中,专杀江湖浪侣。又因她日饮暮浴无山温泉水,是以容颜绝艳,青春永驻。
又因为她的一手明眼人都瞧得出的高超峨嵋剑法,人们又称她“峨嵋魔女”,但峨嵋派矢口否认有此弟子。
这一年,无山的“雪帘”开始解冻时,冬天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