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静茹见好容易止了打斗,姬清源又口出不逊,忙上来拦在前面,向武当六子赔不是,说好话说了一筐,给足了台阶下,留他们暂住。待仪善师太回来,问清了此事来龙去脉,虽也怨武当弟子不识好歹,少不得还是将苒儿和姬清源罚跪一宿才罢。
苒儿当晚,与姬清源一起跪在普贤真人像前,满腹委屈,斜眼看师父派来监督的小师妹,嘴上还只管骂季道一等。
姬清源跪归跪着,脸上却比躺着还舒坦,只管向张文婧道:“好小师妹,师哥肚子饿了,去二姐那拿点东西给我和你苒儿姐姐充充饥!”
张文婧打着哈欠道:“你想得美!有东西吃,那倒不叫罚了,你们好生跪着吧,以后可学安分些,别连累得我也跟你们一同受罪,不得睡觉!”
到了后半夜,张文婧饶是坐着也撑不住了,昏昏沉沉起身,向二人道:“你们好好跪,我,我回去睡了……”说完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这里苒儿和姬清源一对眼色,哪里还跪着?立马瘫坐下来,揉膝盖揉腿,活动几下,还觉酸疼得很。苒儿道:“跪得太久了,须得跑两圈才能舒服。”
姬清源眼珠转了两转,道:“苒儿,那我们就跑两圈去?”
苒儿道:“啊?去哪?”
姬清源笑而不答,拉起苒儿的手就冲了出去。九老洞,洗象池,满山乱跑,二人毫不觉累,只觉身心舒畅,幢幢黑山也便得幸福缥缈,万物都在随他们狂奔一般,仿若走入了另一境界,摒弃世俗,唯有两人。
苒儿道:“夜黑时,从金顶悬崖向下望,可见点点的鬼火,他们叫它‘神灯’,我若老死在山上,死后魂魄定也凝聚在那,徜徉不去……”
姬清源道:“我们两个一处,我死后也到那里,即使幻作鬼火也同明同灭!”
次日一早仪善师太过来,见二人直直地跪在佛前,眼圈儿黑黑,俱疲惫之态,还当他们当真跪了一夜,心中不忍,道:“还跪什么?快起来吃了饭睡觉去,乌眼鸡似的,让外人看见多给峨嵋长脸吗?”二人放散。
此后苒儿与姬清源,同入同出,吃饭练功,都要眼色飞来飞去,虽是师兄妹不避嫌疑,也不能不让人背后议论。甚至惊动了仪善师太,将苒儿叫去,还未开口,苒儿便抢到:“师父别说了,我不当掌门了还不行?”仪善辛苦培养出个掌门苗子,哪舍得半途放弃?也只得罢了。继续将峨嵋秘传心法授予苒儿,苒儿练得天昏地暗,第八重,第九重,第十重……重重上升。
二姐施静茹与苒儿日日坐卧一处,她那点鬼事,哪有不知的,只无心议论而已。那日正在房中,取出绣花绷子绣那不知第多少朵的荷花,不经意由窗子望出去,看见了什么东西,浑然一惊,问道:“那是你三师姐和小师妹的屋子不是?”
苒儿背对窗户,看也没看一眼答道:“你糊涂啦?打我们这儿望出去,就只能看见她们那屋。”说完回头,道:“怎么?看到什么了?”
施静茹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苒儿却忽见一个人影一闪,恰似姬清源的形影。苒儿静下不动,只觉全身毛孔,慢慢地向外在泄气。良久,从鼻中“哼”了一声。
施静茹顿觉不妙,道:“你多什么心?姐妹们一处长大,谁不知道谁的?小师妹人又懒,又憨,必是缠着她师兄干什么去了。”
苒儿冷笑道:“小师妹懂这么鬼鬼祟祟的?必是那‘风姿绰绝’的三姐,又要来抢我的菜了!”
说完冲了出去。施静茹看看她的背影,仍低头绣花,自语道:“别人抢你的东西,只道别人不好,怎不想想你那‘东西’,是不是真在身上印了你的烙?”
苒儿奔出便去找姬清源。四处皆不见,苒儿怒气冲冲逢人便问,东跌西撞,终还是在花圃中见到,定定瞪着他不言语。
姬清源笑道:“怎么了?又打哪受了气了?”走上来就要模苒儿的脸。苒儿别扭,将脸扭过一边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山风从幽谷中吹来,更像只是一个匆匆的经过,却带得花枝招摇。苒儿的额发随风飞起,飘了两飘,撩得肌肤一阵奇异的舒畅。
苒儿握起姬清源的手:“师哥,我们走吧,我们一并化作鬼灯在深谷夜游吧!我们去洗象池吧,都说哪儿的水是神仙水,我们把自己浸在里面再也不出来,把肉身留在人间,魂飞天外吧,好不好?”
姬清源吓得直摸苒儿的额头:“你,你没事吧?”
苒儿加快语速:“没事!我没事!我是说真的,你不是许诺过,要与我同生共死,要陪我一起魂游么?我们去九老洞吧,我们一起走到最深处……”
“九老洞至赵公明像后就只能蛇行,况且千洞百窟,分歧多变,人进去就定出不来了!”姬清源忙道,“苒儿,你当真有些疯了!”
苒儿见他如此,自觉千言万语也无甚可说,慢慢将他手放下了,圃中花朵对她点头展媚,她也出神没看到。
“你刚才,找我三姐做什么?”苒儿刚才满身力气,此时只剩筋疲力尽。
姬清源一愣:“啊,你看到了……没什么,她叫我帮她采些花。”
“那你就忙忙地奔到花圃来了?”苒儿挑眉看他,一分伤心,二分蔑视,三分希冀。
姬清源镇重点点头。
苒儿仍是定定看他,目光已有些涣散了。她失神地点点头:“师哥,你要记住,要是我不恋上你也就罢了,但若是到这时候,你背叛我……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按说,姬清源若是寻常男人,此刻必有些心虚,但他是姬清源,他尚觉心安理得:“苒儿,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怎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怎么不是!自打你立誓与我同生共死的那天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苒儿哭喊道。
姬清源连连摇头:“不,不不,你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会一生宠你,照顾你,但并没说……”
“并没说不去宠别人,照顾别人?”
“我师父一生中女人无数,我皆见过,哪个不是貌若天仙文武双全?可没哪一个似你这般……”姬清源语中已有责备之意。
苒儿顿觉头痛欲裂,身体也摇晃起来,只觉心口一股无名之火,化作蛮力上冲,此刻她真想一拳砸烂了眼前这个朽皮囊!
但她宁愿相信,宁愿相信他还是爱她的,他不是有意的,一切全怪那三姐不好,是三姐不知羞耻勾引他,勾引她的他!
她双手捂住脸,低嚎着一路狂奔,恨不能一直跑进山岩,与这个大山融为一体,让他永远走不出她的掌心!
此刻她脑中已没有理智,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失神落魄回到自己房中,二姐仍靠在床上绣荷花。苒儿一手将青隙剑扔至一旁,觉得自己几度喷张,几度心凉,着实累坏身心。二姐抬起头,映着方才点起的豆粒灯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意,将头偏向身边那张床。
那是苒儿的床。苒儿这才看到,自己的床边,站着有人,那人回身,仿佛蓄积许久后突然释放一般直言说:“你把清源让给我吧!”
这个人,就是三师姐范倚云。
但是苒儿此刻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终于,还是闹到了三人同立金顶绝壁,苒儿立在崖边,一伸手就能触到无限的黑暗,那黑暗在不停地下沉,下沉……但即使沉积得再多,也还是没有重量。就好像苒儿现在的心情。
苒儿向下看看,脚下是仿若无底的深渊,渊底飘摇的浮游夜灯,每个都虚靡地招着手唤自己下去……已经向外迈步了,不小心踢落几个石子下去,隐隐听得它们在半空中慌恐的呼喊,却迟迟不闻落地声音。苒儿一个激灵,撤回了脚步。
嗓子都哑了,还不死心,还要立逼着姬清源选出一个“唯一”,殊不知在姬清源心中,压根没有所谓的“唯一”。
“苒儿,别闹了,我会照顾你的……”
我会照顾你的,苒儿想笑,挣扎了半天笑不出,她没法将这么重的一份感情用一个笑容草草收场。
其实她错的是,误把姬清源这个人,和自己的深情混淆,以为它们一样重如泰山。其实其中一个完全可以轻如鸿毛。
二姐靠在床头绣荷花,绣着绣着叹道:“唉,世间多是薄情的男子,这样的事儿处处都有,你又何必伤心。”
苒儿背向着她躺着,二姐还当她已睡着,谁料半晌她幽幽地接了一句:“若是这样,二姐又何必日日绣那永远绣不完的荷花?”
施静茹动作顿时凝住,片刻后将手中花绷向外一掷,吹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