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清儿,你为什么不刺呢?”
“师傅,我怕刺伤了您。”
“怕什么?无色神剑是伤人的利器,你怕刺伤了人,就永远也练不成。”
“可是,您又不是坏人,您是我师傅啊,我又怎么能真地刺您?”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多顾忌,师傅教你忘情无欲,你忘记了吗?如果再不刺,师傅就生气了。”
水风清迟疑了一下,用力一剑刺出去,剑尖忽地一偏,从师傅的身边斜斜地掠了过去。她颓然弃剑:“师傅,我还是不行。”
白衣中年女人微微一笑:“清儿,你心里总是有所挂碍,因为师傅是师傅,就有了一念之仁,所以永远都不能发挥无色神剑最大的威力。”
水风清垂下头:“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白衣女人轻叹一声:“清儿,你千万要记住,无所挂碍,方能无所恐怖,世上万般情爱皆是幻像,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堪破了世情,无色无相,那时候才能真正念悟到无色神剑的真谛。”
水风清迟疑着点了点头,心里暗想,无所挂碍,方能无所恐怖,一个人要绝情绝欲,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绝情呢?感情真是那么讨厌的东西吗?
她心里疑惑,忽听师傅又说:“清儿,你已经十五岁了,师傅前些日夜观天象,似乎飞升之期已近,为师临行以前,有一件事情要交待。”
水风清连忙点头,“请师傅吩咐。”
白衣女人沉思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清儿,你以后练成了无色神剑,也不能随便下山,就算是想要下山,也一定要在离开以前用师傅所传的法门将整座山镇住。”
水风清忙问:“师傅,不是已经有云雾障了吗?”
白衣女人摇了摇头:“云雾障之力不够。”
“为何?”
“因为这无色宫下镇压着一个恶魔。”
“恶魔?是祖师婆婆镇的吗?为什么不杀了他?”
白衣女人微微苦笑:“祖师婆婆也想杀了他,却总是杀不死,而且越是想杀他,他便越强大。”
水风清一呆:“这是什么魔啊?怎么这么厉害?”
白衣女人轻叹:“这便是我们历代无色神剑传人的心魔。”
“心魔?”
白衣女人点头:“当年祖师婆婆带着无色神剑下到凡尘,本是为了斩妖除魔而来。那时正值道消魔涨,魔道横行无忌,宇内也不似现在这般清明。祖师婆婆为了人间正道,不得不大开杀戒,杀死妖魔无数。等到终于天下太平时,祖师婆婆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已不似在无□□时那般淡泊无求。虽然妖魔已尽,却杀意未除,心底总是忍不住嗜杀若渴。祖师婆婆本是天仙,她一感觉到心魔暗生,就知道大事不妙。心知无色神剑是天界神器,虽然是一点剑意,却历经劫难,暗合天机,慢慢就有了灵性。越是斩杀妖魔,这剑上的杀机便越盛,又吸收了无数妖魔临死前的怨毒之气,终于生了魔意。”
水风清一惊,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白衣女人微微一笑:“祖师婆婆是何等样人,一感觉不对,立刻用九天玄功,硬生生地将剑上戾气凝结在一起,并借用南海落伽山不死神水,将剑上的戾气逼出,镇压在这昆仑山中。并布了无色宫、云雾障来镇制心魔。”
水风清松了口气:“祖师婆婆真厉害。”
白衣女人苦笑:“可是这魔虽被镇住了,但因为本是与无色神剑同根而生,祖师婆婆用了无数方法想要除去他,却是万万也办不到的。越是想杀死这心魔,反而心魔越盛。祖师婆婆归天之期又近,百般无耐之下,只得留下遗命,令我昆仑山无色宫世世代代看守着这心魔,不得使其出世。”
水风清连忙点头:“师傅,您放心吧,我会看着他。”
白衣女人轻叹:“但我最近越觉得心魔魔性日盛,想来,他虽被镇于无色宫下,却与无色神剑休戚相关,历代的无色宫主,都或多或少地杀死过魔道中人,杀得越多,这心魔便吸收越多的怨气。我现在怕的是不知何时,无色宫终究无法镇住这魔,他会脱劫而出,到时候,岂非天下要因我无色宫心魔未除而大乱吗?”
水风清一怔:“那可如何是好?”
白衣女人摇头:“我这些年,一直在思量这件事,总觉得即是无色宫主人的心魔,历代积累,自然是强大无比,可是心魔到底由一念而生,总会有化解的办法。只是我的姿质及悟性都太差,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善念生时便成佛,恶念动时便入魔,这成佛成魔也是在一念之间,若是无色宫主能够上体天恩,不再杀魔,也许就能化解这心魔。只是,我无色宫存于世上的根本,就是为了斩妖除魔,若不再杀魔,又何必需要一个无色宫?”
水风清侧着头想了想,笑说:“师傅,您也太多虑了,既然心魔已成,那就是劫数已定,您不是说世事都应劫。若是将来有一日,我不得不面对心魔,徒儿也不怕。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能化解心魔的怨气,徒儿便是将命给他,又有什么关系?”
白衣女人一呆,点了点头:“清儿,你虽然年轻,却比师傅更有慧根,师傅一直苦苦思索的问题,在你看来竟是那么容易。不过,师傅还是提醒你一句,我们无色神剑存在于世上,是为了人间清明,不可无谓牺牲。”
水风清用力点了点头,“师傅,我一定会尽力去消灭心魔,不到最后关心,绝不会用那种笨方法。”
白衣女人微微一笑,抚了抚水风清的头发,忽听远处有人叫道:“清儿,你在哪里?”
陆月雪一惊醒来,原来又是一个梦。
她知道自己的梦未必就是梦,总是在提醒着自己一些事情,那么这个梦想说些什么呢?
此时东方未白,昨夜生的篝火已经熄灭,冷无忌盘膝坐在自己身前,闭着双眼,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打坐。
明月西沉,月已几乎全圆了,陆月雪忽然省起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如果是在中原的话,今天应该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此地偏处西域,汉人甚少,想来也没什么人过这个节日。
陆月雪站起身来,向着天池边走去,见夜色下,明月挂在雪峰边,如同一盏明灯。
她站在天池边沉思半晌,想到明日就是自己回去的日子,心里竟有些不舍。忽然又觉得丹田一阵剧毒,她吸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知这个水风清的身体未必还能支持多久,她不由就生起了歉意,自己本是鹊占鸠巢,用了水风清的身体,却全不知爱惜,不仅身中剧毒,且又受两处如此重的伤。等到自己一离开这个身体,水风清回来时,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那岂非很对不起她。
心里歉意一生,就盘膝坐下默运玄功,想试一试能否将毒逼出。
她所处的位置是一块大石之后,此时天色未白,如果不绕到石后,是绝看不出石后有人。
她刚坐下,便听见有脚步走远远走到,走到石前,停了下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狄笙,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陆月雪心里一动,这个声音是催玉笛的,另一个人显然便是狄笙。
果然听见狄笙的声音说:“这次没杀成那个女人,我们不能就此罢手,我已经想到了,明天将她诱到紫峰山去,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
催玉笛叹了口气:“狄笙,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呢?水姑娘又不碍你什么事,而且是要帮助少爷的人,我看得出少爷很喜欢她,你杀了她,少爷岂非要伤心?”
狄笙的声音便忽然激动起来:“就是因为少爷喜欢她,我更要杀了她。”
催玉笛脱口说道:“狄笙,难道你吃她的醋?”
陆月雪躲在石后,听到催玉笛这句话,几乎笑了出来,他居然说一个男人吃她的醋。
谁知狄笙迟疑了片刻并没有否认,只是说:“无色神剑是天下至寒之物,本以为将她诱至火焰山,那是天下至暑之地,可以彼消此涨,想不到功亏一溃还是让她逃脱出去。”
催玉笛说:“不仅让她逃了,我们还差点被活埋,我真不明白那个山峰为什么会忽然塌下来。”
狄笙说:“那是因为无色魔太急功尽利,吸收了太多火焰元阳,火焰山以火焰为本,被他吸了那么多,自然无法承受,便坍塌了下来,正好给她机会跑了。”
催玉笛叹了口气:“其实水姑娘这人也蛮不错的,你说是为了少爷杀她,我就不相信她能害了少爷。”
狄笙怒道:“你懂什么?她是无色宫主,现在虽然没有杀少爷,但除去老爷后,魔界必以少爷为统率,她是正道表率,到时候焉有不杀少爷之理?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催玉笛说:“好了,别提我姐姐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少爷,我又不会去告密,也不知道少爷知不知道我们暗中算计水姑娘,要是让他知道了,恐怕多年的兄弟之情就要完了。”
狄笙说:“就算完了,我也要杀了那个女人。”
催玉笛说:“别老是表决心了,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狄笙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太阴最盛,少爷一定受不了,要喝人血趋寒,我要设法让那个女人在少爷身旁,那个女人假仁假义,她们不是有个故事说是割自己的肉来喂鹰吗?到时候,我就说少爷不喝血会全身冻结而死,那个女人一定忍不住用自己的血救少爷。她昨天受了那么重的伤,无色神剑又被明镜抢走了,再失去大量鲜血。明天我就将她诱至紫峰山,无色魔在那里等她,让他们火并一场。”
催玉笛犹豫了一下:“如果那个女人肯用自己的血救少爷,将来也一定不会害少爷的吧?”
狄笙怒道:“你怎么不明白?正邪不两立,他们正道要我们魔道死,我们魔道当然也要他们正道死。”
催玉笛叹了口气;“我真有点不明白啊!随便你吧,反正我们是那么久的朋友了,我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狄笙道:“那就好,另外,明天等到无色魔与那个女人打架的时候,不管是谁输谁赢,我们一定要立刻将赢的那个杀死,以绝后患。”
催玉笛吸了口凉气:“狄笙,你真是个合格的魔头,不愧是落霞山长大的,果然够心狠手辣。”
狄笙“哼”了一声:“两个都是心腹大患,当然是要一起除掉。你要记住,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爷。”
两人说到这里,慢慢走远,陆月雪坐在大石后,只觉得手足冰冷,发了半天呆,脑子里空空落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无数种念头一起涌上心头,百味杂陈,不知过了多久,思想才终于集中于一点,今天是八月十五,太阴极盛,冷无忌要靠吸血度过。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这身体是水风清的,手腕纤细,皮肤白地象是透明一般,动脉静脉隐隐可见。她不由有些迟疑,若这身体是自己的,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用血来救他,但这个身体却是别人的,而且已经将她弄得乱七八糟,若是再为了冷无忌流血,只怕是太对不起水风清了。
她站起身来,沿着山路走回去,见冷无忌仍然盘膝闭目,她依着他的身边坐下,觉得他身上的温度果然降低了些,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
愁肠百结,思前想后,也只得对不起水风清了。
忽听冷无忌低声问:“你在发抖?”
她吓了一跳,侧过头,见冷无忌已经睁开双眼,“你没有睡吗?”
冷无忌微笑:“你一站起来,我就知道了。”
她也笑了笑,靠得冷无忌更紧:“山上可真冷啊!”
冷无忌便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肢,她身体一僵,连忙一跃而起,说:“我们走吧!”
冷无忌问:“去落霞山吗?”
陆月雪侧着头想了想,微微一笑:“向东面走,有个紫峰山,我们去那里吧!”
“紫峰山?为何要去那里?”
陆月雪笑说:“今天是中秋啊,我想吃月饼,那里快接近中原了,汉人也多,一定有卖月饼的。”
冷无忌心中升起一丝忧郁,但他马上说:“好,我们去那里。”
两人驾起剑光,不一会儿便见到云霞中有一座暗紫色的山峰,这山中长满一种紫色的花朵,远远地看起来便象山峰是紫色的一般。
山前有个小镇,两人在镇外落下剑光。刚想进入小镇,忽见迎面一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这迎亲的队伍甚是气派,想必是镇中富贵人家办喜事。
陆月雪一眼瞥见,连忙一拉冷无忌说:“看,有人成亲呢!”
冷无忌微微一笑:“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成亲。”
陆月雪一怔:“你以前没有见过成亲吗?”
冷无忌笑说:“落霞山没有人成亲,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凝碧崖,也没见过人成亲。”
陆月雪笑道:“那我们跟去看看吧,看他们的排场应该是富贵之家,也许会有不要钱的喜宴吃。”
说罢拉着冷无忌便走,一路跟着花轿进了小镇中一座气派不俗的大院,大院门前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陆月雪拉着冷无忌从人群中钻进大院,主人家只要热闹,认识不认识的都不加阻拦。
停轿后,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被扶了出来,可惜头上盖着盖头,看不出容貌美丑。眼见一个新郎走出,相貌也颇为不俗,周围人们交相称赞。
新郎走过去搀扶新娘,便在此时,忽听一个人叫道:“曼娘,你真地要嫁他吗?”
陆月雪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少年持剑冲开人群,忽然便出现在新郎新娘面前。那新郎也是武林中人,看见那个少年眉头微皱,手腕一翻便多了一把单刀,如同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一刀向那少年劈去。
少年横剑来挡,“叮”地一声,两人都后退了一步,看来武功在伯仲之间。此时新娘忽地将头上的盖头掀开,大声说:“你来干什么?”
眼见那新娘相貌甚是美丽,眉间英气飒爽,看来也是身怀武功。
少年惨然道:“你要嫁人了,我又怎么能不来呢?”
新娘脸色苍白,大声说:“我与你仇深似海,我早就说过,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便是你我兵戎相加之时,难道你忘记了吗?”
少年苦笑:“我又怎么能忘记?只是我当时杀了你的哥哥,真是身不由已,若是我不杀他,他必会杀我。”
新娘微微冷笑:“你我本是世仇,我以前遇到你的时候,是不知道你的身份,才会与你交往,但当我知道你的身世后,我便已经决定再不与你见面,想不到你居然又杀死了我的兄长。这样的深仇大恨,我恨不能食你的肉喝你的血。”
少年叹道:“原来你真地那么恨我。”他忽地将手中宝剑倒将过来,将剑柄塞在新娘手中:“若要杀我还不容易?虽然我不想死在你哥哥手里,却愿意死在你手中,你动手吧!”
新娘神色剧变,持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脸上阴晴不定,却一时无法刺出。陆月雪低声说:“你说她会不会刺出去?”
冷无忌摇头:“不会吧!”
这句话刚说完,那新娘忽然大声说:“那我就杀了你为我哥哥报仇。”手中的剑已经一剑刺向少年心口。少年全不躲闪,居然还向前跨了一步,眼见这一剑从少年心口正正地刺入,几乎穿心而过。
少年脸色苍白,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新娘的面颊,新娘却已经抽剑后退。少年立刻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这一下变故来得十分突兀,在场的众人都没有想到新娘居然说刺便刺,也无人来得及出手阻拦。陆月雪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暗想:这新娘好狠的心。忽地转念一想,若是自己,会怎么做?
这样一想,不由自主地看了冷无忌一眼,冷无忌也正好转头来看她,目光相对,陆月雪马上转过头去,心知总有一天自己与冷无忌也会兵戎相见。额上便出了一层冷汗,心里忐忑不安。
那新郎首先回过神,忙走上去想要劝慰新娘,新娘却将剑一横挡在胸前,高声说:“你别过来。”
新郎一惊,止住脚步。
新娘容颜惨淡,低声说:“我嫁你,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与他家是世仇。”
新郎忙说:“我知道,我不在乎,只要你欢喜就好了。”
新娘却摇了摇头:“我不欢喜,从我答应你那一天,我就没有欢喜过。”
新郎神情沮丧,问道:“你还想着他?”
新娘惨然一笑:“不错,我一直想着他,我勉强自己不去想,却总是想他。”
新郎叹道:“他已经死了,你也已经进了我的门,以后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新娘低声道:“他都死了,我又怎么可能快乐。”
陆月雪心里一动,便知不妥,正想飞身去救,却见那新娘手中剑已经向颈中一抹,鲜血喷出,竟自尽了。
陆月雪一惊,脱口说:“这又何苦?”
一言方出,忽得念及自己,更是惶恐,一把抓住冷无忌的手说:“她自尽了,她自尽了。”
冷无忌点了点头,将陆月雪揽在怀中,低声说:“她自尽了,不过也许她会觉得幸福吧!”
陆月雪心念电转,想到二师姐临死以前,脸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地问道:“既然那么爱他,又何必一定要杀他?难道仇恨真是那么重要吗?”
这话便象是问自己,心里更觉得踌躇不安,不知该如何自处。眼见新郎抱起新娘的尸体,神色惨淡,这女子不仅害了死去的两个人,连活着的人也没有放过。
喜事变丧事,旁观的人群不知何进也悄悄地走散了。一阵微见吹过,被新娘掀下的红盖头忽然飞了起来,落在陆月雪的身前,陆月雪俯身拾起盖头,见盖头上绣着极美的鸳鸯戏水图。
心里益发茫然,总觉得是上天故意安排,让她提前看到自己的命运。
冷无忌忽然说:“我们走吧!”拉着陆月雪离开那个院落,两人出了小镇,见路边有个破旧的土地庙。
冷无忌笑道:“清儿,我们结婚吧!”
陆月雪一呆,抬起头,见冷无忌静静地凝视着自己,便象是以前的三年中每一个无人的夜晚。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一世虽然只认识他六天,但下一世,她却早就认识他了。
冷无忌拉着陆月雪进了土地庙,将盖头盖在陆月雪头上,两人本是剑仙中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在土地庙中跪下,冷无忌朗声说:“我冷无忌今天愿与水风清……”
陆月雪截口说:“不要说水风清,说陆月雪。”
冷无忌一怔:“陆月雪?”
陆月雪笑说:“是啊,是我的乳名,我小的时候大家都这样叫我,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冷无忌一笑改口:“我冷无忌愿与陆月雪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永不分离,请土地爷爷为证。”
陆月雪也低声重复了一遍,两人拜了三拜,冷无忌掀开盖头,便算是结了婚。
陆月雪虽然是剑仙,但这个时候也不由羞红了脸,又觉得两人如同儿戏一般,不象是结婚,倒象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不由地笑了出来。
冷无忌笑道:“怎么?那么开心?”
陆月雪嗔道:“故说,谁开心了,就是觉得我们两人很好笑啊。”
冷无忌微笑不语,只是盯着陆月雪看,陆月雪更加不自在起来,便站起身走出庙外。刚走出来,忽见天空中剑光一闪,原来是狄笙和催玉笛落了下来。
冷无忌也跟了出来,笑说:“你们才来?我刚与清儿成亲了。”
陆月雪连忙推了他一把,说道:“你这人真是的。”
狄笙脸色一黯,立刻说:“恭喜恭喜。”
催玉笛也是一怔,问道:“怎么会忽然成亲?”
冷无忌想了想:“说不出来,就是忽然想到要成亲,便成亲了。”
狄笙淡淡地问:“刚才找不到你们,想不到是到这里来了。”
冷无忌笑道:“是清儿的主意,她说想吃月饼,我们就来了。”
狄笙看了陆月雪一眼,陆月雪微微一笑:“听说这紫峰山景致极好,明天我们上紫峰山游览如何?”
狄笙脸色微变,忙说:“好,当然好。”
陆月雪便拉了拉冷无忌,“走吧,我们还没找到卖月饼的呢。”
眼见两人向着小镇中走去,狄笙脸色越来越冷,催玉笛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水风清好象知道我们的计划。”
狄笙冷冷回答:“知道又如何?明天一定要杀了她。”
堕入魔道,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自我十五岁后,我早就习惯了在每月十五的夜晚吸食人血,以弥补我的阳气不足。
然而在唯一一个与清儿共度的十五之夜,我却开始犹疑。圆月高升了以后,我的四肢无法控制的变冷,血液在我的体内慢慢凝结,我知道我就要无法忍受。
清儿坐在火堆前面不知道想些什么,火光映着她的脸,象是芙蓉一般的颜色,这样凝脂般的肌色,如此洁净出尘的清儿,如果让她看见我吸人血,她心里会怎么想呢?
寒冷象无数根钢针一般刺激着我的骨血,我注意到狄笙暧昧的眼神,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对于我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在他看我时,我分明感觉到他的快慰。
我早就该出去寻找血食,却一直坐在火堆前发呆。这种普通的火炎无法给我任何温暖,我开始怀念迦楼罗如意珠的光芒,堕入魔道后,这是我第一次怀念它的光芒。
玉笛已经走得不知去向,到了十五的夜晚,对于任何一个魔道中人,都是一种苦刑。
狄笙也终于无法忍耐,他霍地站起身来,驾剑而去,现在只剩下我和清儿两人了。
清儿四处张望,问我:“他们怎么都走了?”
我苦笑了笑,彻骨的寒冷,让我几乎无法言语。清儿注视着我,然后走到我的面前,“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铁青?”
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没关系,到了十五的晚上,就会这样。”
清儿怯怯地碰了碰我的手,然后她低呼了一声:“你好冷?象冰块。”
对于血的渴望强烈地刺激着我,我侧过头,不去看清儿,我怕我会失去理智,把清儿当做我的血食。
然而我的心头到底还是清明的,我将颤抖的手伸到火焰里,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觉得温暖。
清儿忽然说:“你那么冷,是不是有办法让你变得暖和起来?你告诉我好吗?”
我苦笑,我总不能告诉她,我要吸活人的血吧?
便在此时,狄笙怀抱婴儿出现,他将婴儿放到我的鼻子下面,大声说:“吸吧,我给你找人来了。”
清儿一怔,低声问:“你要吸婴儿的血吗?”
我咬了咬牙,一把将狄笙的手推开,“我不吸。”
清儿低声说,“一定要吸人血呢?”
狄笙马上点了点头,“如果不吸人血,他的血液就会结成冰。”
清儿瞪了他一眼,用一种其寒如冰的语气说,“你们这些妖魔,这样害人,死了也是活该。”
狄笙淡淡地说:“我们如果不害人,就会死,我只是想让少爷活下去。”
清儿轻叹,转头看着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练魔功?”
狄笙冷冷一笑:“我们没有你命好,生来就是无色宫主人,我们不同,我们生来就是妖魔,不练魔功练什么?”
清儿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放心,我会救他的,虽然这个身体不是我的。”她用指甲割破自己的手腕,将手腕送到我的面前,大声说:“你吸我的血吧!”
我艰难地将嘴唇从她的手腕上移开,我又怎么能吸清儿的血呢?
清儿却不够就此罢休,她固执地将我按在地上,把手腕上流血的部分塞到我的口中,腥甜的鲜血毫无阻碍地流进我的嘴里。这个世上,有两个人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救我,一个是我义父,还有一个是清儿。
后来,我常常想,其实杀死清儿的人并不是余剑豪,而是我,如果不是我在那一天夜里吸了她的血,她也不会在第二天死在余剑豪的手中。
这许多年来,清儿鲜血的味道,总是回荡在我的口中,使我无法再吸任何人的血。每月十五,寒冷依旧,但也是拜清儿之赐,我不必再吸血维生。
黎明时,我从昏迷中醒来,清儿脸色苍白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不知我吸了她多少血,她没有死,虽然苍白得全无血色,精神却还好。
我那时虽然觉得愧疚,却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如果不是我在前一天夜里吸了她的血,也许她能够活到现在。
第七日的战争,在陆月雪看来,是一场早已经排演好的闹剧。
他们四人在天明后上山,路上没有驾剑,只是慢慢走来。狄笙与催玉笛如同两个演技低劣的优伶,时而东拉西扯,时而高声谈笑,时而指点山川,一幅欢乐莫名的神情。
陆月雪看着他们表演,感觉到心里深深的疲倦。
倦意总是忽然出现,全无征兆,自从她恢复了记忆以后,这疲倦的感觉,就会在吃饭时、说话时、练功时一下子就涌上心头。这疲倦无孔不入,出现了,就让人深陷其中,恨不能就这般死去,不必再忍受这样无情的宿命。
所中的毒越来越深入身体,现在连呼吸时都能感觉到剧痛,这个身体的死亡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陆月雪却还是觉得疑惑,若是自己走了,水风清还会回来吗?
她总觉得水风清已经不存在了,当她来到这个时代时,水风清便已经消失。她甚至怀疑水风清根本只是一个幻象,为的便是给她一个来这里的借口。
在到达山顶以前,陆月雪对狄笙说:“你知道无色神剑是什么样子吗?”
她轻易都不和狄笙说话,这时忽然这样说,狄笙吃了一惊,“不是你前几天拿在手上的那把剑吗?”
陆月雪微笑:“当然不是,那把剑是轩辕剑,在有形的兵器中也算是第一了。但无色神剑无色无相,怎么能用肉眼来看呢?”
狄笙脸色微变,“无色神剑还在你身上?”
陆月雪笑道:“无色神剑就是我,我就是无色神剑,当然还在我身上。”
她看见狄笙惊异的神色,心里便觉得好笑,“狄笙,你是在吃我的醋吗?”
狄笙神色更加疑惑,但他到底是魔道中的高手,马上便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月雪轻叹:“不管是不是,你都会好好地照顾无忌的,是不是?”
狄笙点了点头:“我很小就照顾少爷,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此时,走在前面的冷无忌回头叫了她一声:“清儿,是不是累了?”
陆月雪马上笑颜如花地追上去:“不累啊,你当我是千金小姐吗?”
冷无忌笑说:“千金小姐怎么比得上你,你可是无色宫的宫主,最接近于神仙的人啊。”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路向山上走,才走到峰顶,便见剑光冲天。原来是几名峨眉派的剑仙正围着余剑豪杀得天昏地暗,余海珠则在一旁哭泣。
冷无忌皱了皱眉,看了陆月雪一眼,陆月雪笑说:“现在就你不知道了,余剑豪已经变成魔了,而且是天下最厉害的魔,除了我,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冷无忌默然,半晌方说:“我总觉得世事变幻,不是人所能逆料。比如说余剑豪本是昆仑派剑仙,现在却成了魔头。”
陆月雪轻叹一声,握住冷无忌的手说:“无忌,我知道你会一直记得我,就算是二十年后,你也不会忘记我。”
冷无忌一呆,正想说话,却见陆月雪已经飞身上前,她虽然没有宝剑,但手指扬出,剑气便从指间逸出。
本来峨眉派剑仙落在下风,这一下战况立刻改变,陆月雪剑气远达数丈之外,剑光所到之处,不仅压住了余剑豪的剑光,连众剑仙也被波及。她喝令众人退出战团,只剩她一人与余剑豪交战。
翻翻腾腾地打了几百个回合,陆月雪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晕,气力也不济,她心里暗想,必是前夜失血过多的原因,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主意一定,剑光忽地又暴长了几寸,一剑将余剑豪的飞剑削下,击落尘埃,剑气也直向着余剑豪心口刺去。
便在此时,余海珠失声惊呼:“不要伤我爹。”
陆月雪心里一动,想起师傅死前仇恨的目光,她手便软了,脑中电光石火,想到白衣女人说过的话,无色魔本是无色宫主人的心魔。她心里便下了决定,虽然答应过师傅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用那个方法,然而此时却又改变了主意。
只觉得若是因自己的原因可除去心魔,也未尝不是美事。想到水风清是自己的前世,自己从未真地感觉到她的存在,此时却又心意相通,隐隐觉得她必然也是这样想的。若这个身体不是被自己占据着,是她本人在这里,也必然会如此决定。
一念及此,立刻停住飞剑。此时余剑豪落入尘埃的飞剑又凌空而起,一下子突破陆月雪的剑光。陆月雪只觉得心口一凉,飞剑已经穿胸而过,她也不觉得痛苦,只是力气一下子都消失不见。
耳畔听见冷无忌叫着水风清的名字,朦胧间见几道剑光从余剑豪的身上穿过,将余剑豪斩成数段,那旁人看不到,自己能看到的光球也慢慢地黯淡下去,原来果然如此,要消除心魔,就是杀死自己。
那些过去死于无色剑下的妖魔,如今是否已经除去了怨气,终于可以再度轮回呢?无色神剑大概也可以因自己的行为洗去暴戾之气。
身体慢慢倒下,被冷无忌接住,抱在怀中,她看着他,想说什么,但才一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
此时,她脑中忽地一片清明,水风清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她咬着牙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右手食指点在冷无忌的眉心,暗运内功,将无色神剑封印在冷无忌体内。
这件事做完,她已全无余力,见到冷无忌眼中悲痛欲绝的神情,她很想告诉他,七天到了,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隐隐觉得另一个自己开始慢慢离开身体,浮世尘嚣从耳边一掠而过,便象是七天前来时的情形一样,自己似乎在不停地下坠,坠到一个无底的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