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你......确定这样好吗?”话语似是冷冰冰的,却不知为什么,硬是在出口前染上一丝怀疑。看着镜中被装扮成清秀少女的脸,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出门。
正躺在一旁大唱“无聊经”的江临风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实在不能接受这世上有哪个女子比她更不像女人的现实!“我说,难道你在这十几年中都是戴着那个要命的面具吃饭喝水,外加出门访友的吗?”
“我没有朋友。”
“青丝,你很寂寞哦。”她摇着食指,笑得坏坏的脸凑上来。
“我有剑!”她冷冷地盯着眼前笑得有些变形的脸。只是,那笑容并不持久,听到她的回答后,很快地散去。
江临风皱眉看她良久,将脸慢慢退了回来。“有剑就够了吗,是谁告诉你的?不管那个人是谁,下次见他时,你可以毫不留情地赏他一顿揍。”
这个很漂亮的女子,身上的清灵之气,几乎要被杀气掩盖——杀手青丝,所到之处哀鸿遍野,腥风血雨。
可是,她一直以为,即使是杀手,也会有几个小朋友。况且,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杀手的。
看来,是她弄错了。眨眼看着屋顶,江临风发觉,真的,有一点生气了。没有人,可以只凭一柄剑过完一辈子的,那实在是太浪费生命了。
“师父不会骗我!”她反驳,语气却有些不稳。不知为什么,对于眼前独特的女子,她有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去亲近她。
那个揭开她面具的江临风。
她挑高一眉,露出丝笑意。“那么,什么是生活?杀戮、血腥、绝望、哀求——和你的剑?”
“不!那是权利、决断、强大及敬意!”
“拜托,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畸形哎。你所有的生活,都是靠一柄剑支撑的。你不懂生活。”江临风坐起身,竖着一指教训她,“你没有欣赏过日出日暮,没有留恋过天下的美食,也没有尝试过与人相依相偎的温暖。青丝,你还没有享受过生活哩!”
青丝狠狠地看着她。她竟然用几句话就否定了她十几年的生活。“你不用妄想蛊惑我!”
真是有种......无力感。江临风简直要高呼“鸡同鸭讲”。只是看着她僵直的身子 ,她又有了新的主意。“虽然点了你的穴,封住你的功夫,改了你的妆,但仍只是换汤不换药。所以,我决定对你放弃教育。但,只要你在三个月之内体验我所说的生活,那么,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站起身,只一拂袖,便将她自窗口送了出去,顺道也解开了困住她手脚的穴道。自窗望下,恰对上她那张已变得铁青的脸庞。
轻笑着,她道:“记住,美女的生命力是最强的......”
**************************************
街上熙攘人群,他却依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即使平民打扮,仍难掩其贵气。尤其是那张俊美得教人看过一眼便很难忘记的脸,更让人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
“将军,看来她不在这里......”一旁跟在身后的侍从小声道,想说服他早些回府。
他不语,只是冷冷也侍从一眼,立即止住了他的多言。他向来不喜别人多言,妄想多管闲事的人更是讨厌。
身为东瀛的将军,却放走敌军,早已引起天皇的猜忌——身后的探子,也有不少吧?
现在的他,似乎应该呆在将军府,平平静静地先躲过这一阵。可是,他也知道,那像风般的女子,不会等他。多待一刻,或许,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看似温柔的丹凤眼,冷冷地滑过街上的人众,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自街边窗户中落下名女子。不由自主地,目光被吸引过去——那陌生的女子,不知怎的,有一双倔强的眸。顺着那眸子,他看见,自那窗户中探出的银色发丝。
那样轻盈地扬舞,竟令他的心头充满异样的安定。
“替我查一查,是什么人住在那里?”他努努嘴,朝着那扇窗户。移动的目光,竟与那女子对上——虽然身着东瀛女子服饰,但却有说不出的感觉。她没有当地女子温柔婉约的水眸,那双纤手似是握惯了剑,杀气充斥在她周身。
而他只是,温柔一笑。
****************************************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了?
扬高了眉,她有些不明了地瞪着不远处正在对弈的两个人——左边那个,是足以媲美鸡婆的凤三。
而右边那个,却是她怎么也猜不到的荻原犀星!
但更令人意外的,就是荻原身后,替他托着棋盒的侍女、前几日刚被她送走的青丝......
无力地牵动下嘴角,努力地理出头绪:她是半月前离开将军府的,三日前离开凤三别院。而昨日遇上青丝。那也就是说,荻原是在这三日中找上凤三,并于昨日或今早收留被她暂废武功的青丝!
天!看来最近被她耍过的人,都在这三日中聚到了一起。这情景,还真是怪异。尤其是青丝竟尚未将她的落脚处告诉荻原。否则,他早就杀来了。这一点,还真是可疑......
要命,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先是有人嫁祸她盗走墨痕琼花,现在又看到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荻原和凤三“哥俩好”地在这里下棋。再加上杀手青丝沦落为近身侍女......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猪会飞”,她也会点点头,回答一句“一定飞得比鸟快”!
江临风压低身子,伏在屋梁上,拉长耳朵好奇地想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将军!”“啪”的一声,凤三扣上枚棋,“早知如此,就不该跑出来,白白损兵折将。”
荻原仍只是微笑,缓缓推动一边的“车”。“只是窝里也不太平。是非之地,恐怕不是久呆之处。”
“只要舍了‘马’,情况亦不会太糟。”
“或许对我而言,‘帅’尚不及‘马’来得重要。”
一袭笑意悄悄浮上她眉间。太不理智了,根本不像那个运筹帷幄的荻原。然,他是为了她,甘愿放弃所有。
心里满满的,似是得了餍足。
“不错。的确是速去为上。”凤三微微蹙眉。不知何时,局势竟已逆转。他的“兵将”不是被牵制,便是被吞灭。再无能力对战。而荻原的棋局亦是残败,但是那只‘马’却是安然立在棋局中。
这样的棋局,是他败了,还是荻原输了?是否喻指他可为那女人失去一切?
江临风轻轻翻身,仰面躺在梁上,根本不看那棋局。
再怎么说,荻原都是将军,不知操练了多少军事演练,再怎么离谱也不会败在凤三手中。
“只是,好不容易当上将军,难道就这样放弃?”
荻原抬头,笑容虽是依旧,只是显得遥远。“她是江月明,我就是东瀛的将军;但她只是江临风。那么,为什么我不能仅仅是荻原呢?”
若她仍只是大明的将军,那他可能至今仍以击败她为唯一兴趣。带兵十余年,只有与她对阵才有些意思。
而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又有“神武将军”丰臣秀吉只手遮天。用汉人的话来说,是“伴君如伴虎”。那么,为什么不陪想陪的人一起看潮起潮落呢?
或许,只当名普通人会好得多。
凤三忽然笑起来。他竟当真了呢,那一瞬间,被荻原的眼神所迷惑。可是,那毕竟是不可能的呀!
“你想随她当名江湖人?你要明白,以你们的身价,是断不能打家劫舍的。那么,从哪里寻来银两度日呢?当杀手,还是为官府卖命?不是江湖世家,没有丰厚的祖荫,你如何维持这一身馨香,衣冠鲜亮地守在她身边?况且,以你的外貌,要是真过上那种生活,恐怕她要被天下女子唾骂到死呢。”话说到后来,已有调笑之味。
梁上江临风亦感好笑。真的呢,凤三的话可谓“字字珠玑”。江湖人,要声张正义,要讨恶从善。怕从商沾了铜臭,变得市侩。就是“二世祖”也会说将家中事务交由管家、妻小,好显得自己两袖清风,心无旁骛地做名江湖人。而“杀手”与“官派猎头人”也只是“□□”、“白道”的分别而已。难道要荻原去做镖师?或是去“菊池”,与鱼古音他们一起,为一两二分银钻营?最后得些碎银,用来买熏香熏衣服?还是换一餐玉食,添半套锦衣?
荻原楞一下。“她是怎么做的?”真的,他从未想到这一点呢——不是指银子的重要性,而是,江临风的收入。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府虽是倒了,但好歹有些落了她的袋。加上一帮旧部时时照拂,也够她喝酒喝到老死。”他话中的“旧部”指的正是她的“副将”,被她踢下海从商的鱼古音。
江临风辨出他话中的火药味。
唉,看来凤三是真的很不欣赏她啊。人人称道的温文公子,每每提及她,一定会破功......
这应该不是她的错吧?
“你不喜欢江临风。”平静地,荻原得出结论。唉,好难得。是个好消息呢,不用平白多名情敌。光是中原那个有“恋母情结”的夏乐天,誓死追随的鱼古音,和老是拽得二五八万的叶苍景就已经让他很抑郁了。
闻言,凤三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句“告白”。“我没有那种‘特殊’的嗜好。”
他是很欣赏从前的那个江月明没错啦。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现在这个颓废且胸无大志的江临风。即使她依然有过人的智慧。
只是,如果他知道这句大实话会让他将来三年的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不知会不会反省一下今日的“诚实”呢......
因为这句话,三双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
************************************
入夜,空气清新且微凉。暖暖的水汽似是映上他的眸,平添一丝暖意。
香炉中的龙涎香静静地焚着,自炉上小兽的口中徐徐吐出。
静谧。
他只是捧着茶,坐在窗前,目光似是看向那高悬在空中的弦月。
心中有些异样。总觉得,江临风似是离得很近,仿佛触手可及般,却始终看不到。教他搞不清。
这......也是她的花招吗?
可他已不想与她斗智斗力了啊!因为他要的,不再是一名好对手。他要的,仅仅是她。不论她背负着怎样的过去,他都愿意将她的失意、伤痛一口吞下。
只是,那绝顶聪明的女子偏是看不透这一点......
轻轻的叹息声,溢出口,竟尤自未觉。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顿住。雪白的移门上映出跪下的身影。
“将军,”门外的声音恭敬且低沉,“她果然出门去了。属下已派人跟着她。”
“......恩。”沉吟了一下,他只是应声。
门外的侍从等了会儿,这才退下。
那个从街上带回来的女子,果然有问题。昨日在街上遇见她,就已发觉不妥:看她举手投足,分明是懂武之人,可又偏偏使不出来。若他没猜错,她是教高手封住了周身大穴,也封住了她的武功。而那封穴的手法,来自中原。那样的高手,在这里屈指可数,而江临风,恰巧是其中一个。
当然,他没理由咬定是她出的手。可是,说不定,说不定......
在他心中,其实有这么点点的侥幸。希望那女子有着点滴关系。
只是......如果真是那样,恐怕也不是好事呢。她身上,有血腥味,也就是所谓的“杀气”。如果真与江临风有什么牵连,也多半会附带着血光之灾。
她说,她叫“青丝”,是真名吗?很怪异呢,他派了人去中原调查,短期内就会有消息。
而她今夜,是见什么人去了?不论是谁,一定很重要。会是江临风吗?除了凤三,似乎没有别的线索。而她若是真的存心要躲,又怎会被他派出的人发现?所以,他早已停止了大规模的搜索。
就像三年前一样,用心血去挖她出来。
可是,他一直无法忘记凤三的那句话——他说:“江临风,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江临风了。”
他可以理解:江临风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江月明了。可是,为什么说“江临风已经不是原来的江临风了”?到底是什么地方改变了?——这应该是重要的线索吧!
有生以来,荻原第一次开始怨。
怨自己不够聪明。
************************************
春寒料峭。内功深厚如她,都不由觉得冷了。又猛地吞下一大口酒,却引起阵不小的咳。手滑到肺部——已经开始了吗,那所谓的“病痛”?还有心脏旁的伤口,总是隐隐地痛。
这次的代价,还真是不小。轻轻苦笑了下,抬头望向天上弯弯的弦月。
今日的月,并不甚明,有些云缠绕近旁。可破云而出的月光,淡淡的,温柔地发散着。甚至,她觉得可以嗅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月光的香味,那样缥缈而轻盈,像一匹上好的银纱。
这时,她忽然听到远处轻微但杂乱的脚步声。
终于来了呵。再等下去,恐怕要冻出病来。江临风松口气,露出笑颜。随手拈起片碎瓦掷去,解决掉跟踪而来的人。
“你!”快步奔来的青丝眼中喷火地瞪着坐在屋顶上喝酒赏月的江临风。真是太过分了!她被整得像条丧家犬,整日跟在荻原身后做侍女。可这个罪魁祸首,竟然在这里潇洒惬意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要尖叫了......
江临风笑眯眯地眨眨眼。“我在等你。”轻一挥手,腰带已窜出卷住她的手腕,将她带上屋顶,动作漂亮且轻盈。
“还我武功,我可以自己上来。”青丝的声音闷闷的。刚才那一下,是在提醒她武功尽失的现实吗?
江临风好笑地睨她一眼。“失去武功,你会发现,身为美女,有很多武林高手愿为你而出手。”
“就像荻原会为你出手?!谁会想到前大明海将江月明会提倡女子‘以色示人’?!更有谁会想到你就是荻原苦寻的‘将军夫人’?!”
“你还......真是激动哎。”她拍拍青丝的肩,“我可轮不上‘美女’之称,‘以色示人’也是要有本钱的。荻原只是被自己的眼睛骗了而已。我只是......一个落魄江湖的酒鬼而已,连自己的真名实姓都不敢提起。”
青丝冷冷地看她喝酒。在接下这趟任务后,她早已调查过这个人——江月明,大明江家之女,却女扮男装,继承父亲将军一职,纵横海上十余年。却在与荻原一战中遭人出卖,天机泄露,龙颜大怒,家破人亡,更导致她战败。从此改名“江临风”,消声匿迹。
她的命,可谓“克尽天下苍生”,一字曰之:“衰”。
想到这里,青丝不由向左挪了挪,不想靠她太近,免得莫名其妙就被“克”了。。
“恢复我的武功,否则我会告诉荻原你的行踪。”
江临风好笑地也她一眼。“一旦他找到我,我可就是将军夫人了。到时‘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没有武功,凭什么进将军府找我?况且,得罪了我,谁帮你解穴?”
荻原?她什么时候怕过他?她只是很烦又跟他搅在一起。
“你......!”
“乖,听话,好好享受生命。”微笑着,她抚了抚青丝发青的俏脸,别有深意地说:“如果有空,就勾引勾引荻原好了。我想,他也很无聊......而且,很上火。”
瞪着她,青丝突然前所未有地后悔出现在这里。真的,东瀛非常不适合她。至少,这里的风水相当差。她相信,总有一天,不,是很快,她就要被这个疯女人的衰命给克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