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从未想到,深秋的晚风会有那样深重的寒意。让他的心,那样透彻地冻结。
也让他,第一次有了无法面对的软弱。
天地变得渺茫。
只有淡淡的帝女花香在风中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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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墨痕琼花根本救不了临风?”即使眼神依旧镇定,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却泄露叶苍景的担忧。
依旧是跃然的声音,并未因道出的事实而有半分改变。“对啊,所以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们在忙些什么。”
“不可能的!”鱼古音有些狂乱地低吼。一把抓住叶苍景的衣领,“你不是说你可以救将军吗?那你救啊!救啊!”
“如果有真正的墨痕琼花,他会救的。”凤三低怆的嗓音,微微安抚他激动的情绪。也将叶苍景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对不起——我只知道这个方法而已……”
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响起。层层白纱中神秘的人儿仿佛听到一个最有趣的笑话。“没想到,你们对江临风那个过了气的将军还那么忠心。可惜我的部下一个两个都恨不得送我早登极乐。看来,我还真的应该向江临风请教一下啊——不过在这之前,我看,或许应该先听听荻原的意见。”
一直沉默的荻原,仿佛已被众人遗忘。低垂的脸颊,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微扬的衣角,在夕阳晚风中轻轻颤动。
温柔的风,也可以很冷。
而此时的他,就如同一座最冷的雕像。
“——条件。”沉吟片刻,他抬起头,目光似两支锐利的箭,直直射向白纱中的人影。“说出你的条件。”
“贵教有夜色这样出色的用毒人才,那应该有更好的才对,不是吗?夜色的师父是什么人?”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踏向她。“你一定有救临风的方法,否则,你不会来。”
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停住了。
靠着一手□□横行江湖的夜色,她的师父是什么人?——似乎一开始就忽略了那个人物的存在。
轻哼了一声,她好像开始变得有些兴味了。“和聪明的人说话,果然容易很多。听说你和江临风一路走来,几经波折。你为了她,甚至连将军都不作了。有人说,你们的恋情,很苦,却也很美……”
“你的条件?”不愿听她东拉西扯浪费时间的荻原,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我,最讨厌‘很美’的恋情,”清脆的嗓音说出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离开江临风,永不再见,我就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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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江临风淡淡一笑,偏转目光,“这是纳兰性德的词,我最喜欢的两句——我总觉得,那时在海上,你并没有杀气呢,至少,我没有觉得。所以,我想,那时的你,是真的打算要和凤三一生一世的。”
“可是代价好大——我甚至牺牲了青丝。”一抹苦笑微微泛滥。
“对你而言,她又算得上什么呢?”
背靠背坐在扁舟内的女子,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是,看得见的东西往往都不是真的。
只有徐徐晚风拂动两人长发,一银一黑,纠结缠绕。
“告诉我,对于你而言,青丝又算什么呢?”一丝细细颤动的情绪,摸不真切。白皙的美丽双手拂过飞扬的黑发。将问题返回给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
江临风微微一怔。“我?是朋友吧,很特别的朋友。我在她身上看到我的过去,我不希望她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将来。我想改变她。”
随着湖水温柔荡漾的小舟缓缓飘动,在芦苇荡中寻觅最神秘的小径。
微醺的酒香让渐渐笼罩的夜色变得迷离。
夜色嫣然一笑:“我、青丝和红尘虽然不是师出同门,但我们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只是我们都不懂得感情的温暖,所以我们不懂得如何温暖彼此。”
她闭上眸,眼前仿佛掠过一幕幕。
漫天黄沙中华丽的宫殿。
进去了,她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
冷淡而严厉的师父,没有伙伴的童年。
对于寒冷、痛楚,她早已麻木。
生命变得很简单。
她可以享有最好的衣食住行,但心,贫瘠如沙漠。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红尘的搜魂针没有要了我的命?——那是因为,她的怜悯。怜悯自己。”她的笑意变得苦涩,“我提醒了她,最后的结局。而面对青丝时,我就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
“我说过,这世上再没有青丝这个人。因为她永远都不会记得她是青丝,也不会再回到岚泠教。我不能对她下手,就像红尘无法对我下手一样。只有我们才明白,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
“你没有杀她?!”
她缓缓摇头。
江临风愣住。
是她错了吗?将夜色看得太坏,将自己看得太高。随性的她,忽视了她们之间那隐讳的潜流。
夜色渐浓,芦苇泛出深色的浪。
人心,又岂是那般容易度测的?
轻轻的嗟叹自夜色口中飘出:“当初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怕被岚泠教的人发觉。但我不想你恨我。因为你曾说愿意为我保守秘密。……而且,现在不说的话,或许,再没有机会。”
江临风一颤。不禁侧过脸:“你是说……”
她亦回首。灿若星河的眸轻轻闪烁。“难道,你没有发现这帝女花的香气吗?”
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的淡淡香气,略带几分苦涩。静静飘荡在芦苇荡中,如月光的香味,温柔流淌。
“……历代岚泠教教主的身上都会有这种香味。”夜色看她一眼,“如果你没有计策的话,或许,我们今日都走不出凤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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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依旧静静流淌。夜色渐浓。
清脆的嗓音仿佛被这夜风吹凉,如冰般寒意。“普天之下,只有本教主亲自炼就的丹药才救得了江临风的命。所以,你没什么别的选择。”
“……只要离开临风,你就会救她?”低哑的嗓音,仿佛正做出挣扎的决定。
“为了确定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在你有生之年,我要你——”声音稍稍一顿,似乎有片刻迟疑,“一直守在我身边。”
明明可以听见的风声,不知为何,进不了心。
只有空旷寂静。
和深深寒意。
“你喜欢我?”荻原微一眯眼。
似是一声叹息,“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所以,你要我们痛苦一生。”
“呵呵……”笑声再度响起,“最起码,有你守着我,我便不会这么无聊。”
和聪明的人说话,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怎样,荻原?你的决定是什么?我正在等你的回答。你们两个,不是一条命吗,我可是救了她,也救了你噢。”
“只要临风能活下去,我——不计一切代价。”
莫然笑了。
自从她踏入厅中,就一直在笑。悦耳的笑声,如绕梁的喜乐。可是,却无法令人感受到一丝丝欢悦。
那样冷的笑声。
是因为听的人不快乐?
还是,因为笑的人并不快乐?
人影晃动,自烛火明灭处走出孱弱身影。青色布衫,银色长发。静静倚在墙上。平静的脸庞,看不出表情。
荻原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光是这一眼,已胜过千言万语。
微微的叹息逸出她的口。“荻原,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至此。”
“你我之间,不是交易。”他轻轻地笑,目光仍停留在白纱之间,但却是在与江临风说话,“所以,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凤三的眼蓦地一闪,想起江临风曾说过的话。
无论对方付出了什么,都是出自本意。所有的代价只是为了追求心中情意。
而情意,不是交易,无法交换什么。
所以,无须内疚,只要尊重对方决定。
江临风嫣然一笑,并不妩媚的容颜,却有最绚烂的风情。只有莹莹烛光中,隐隐闪烁的泪光驻足眼角。
一只白玉般美丽的手,自白纱中探出。“这颗丹药可解天下百毒。”
殷红的丹药,衬在雪白的掌心,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一旁的鱼古音抢上一步,已将丹药奉在掌中,转身连忙交给江临风。
她轻轻苦笑。喃喃的低语只有鱼古音听见。“……我应该吞下吗?将你所有的付出……”
“你不怕我反悔吗?”荻原冷冷问,眼角留意她昂首吞下丹药。
“你不会的,”莫然的声音听来笃定,“东瀛武士最注重名声信誉,往往胜于性命。我相信,你也不例外。尤其,作为一个男人,你不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毁誉。“
“为了临风,我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信誉。”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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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悔了。”镇定且清晰的回答,回荡大厅上。
有片刻的寂静。
“……你就不怕那丹药有问题?如果我告诉你,它只能解一半的毒呢?”
“我不会相信——因为,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到我会是那种小人。所以,你不会做这么麻烦的安排。”
笑声中微微透露怒意。“我该怎么说呢?荻原,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我应该佩服你,在短短瞬间便决定舍弃重于性命的信誉。是东瀛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只是冷冷站在那里,没有作答。
从容的身影,一如最初的温文。
“或许,我该请问江临风,怎么会钟情这样卑鄙的男人?”
江临风淡淡睨一眼白纱。“他的牺牲,并不是我指使的。”所以,请不要迁怒。
“你……”
“我只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对我而言,荻原只是一个爱我的男人。是你将爱,看得太复杂。”
无关卑鄙高尚,愚钝聪慧,纵然贫贱困顿,她只知道,她爱的是荻原。
人心,固然诡异。
爱情,却是最单纯的。
“即使困他在身边,你也仍是孤单。”轻微的话语传入莫然的耳。“藉着情意所生的温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你的爱人,不可取代。”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吗?”她冷笑,“敢耍我,我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清冷的拔剑声。
荻原的剑,透过层层白纱,指向其中憧憧人影。“如果,我可以为了她放弃信誉,那么我也当然会为她杀了你。”
“红尘,一个时辰后,我要这里鸡犬不留。”
仿佛最普通的一句话,却好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顷刻间,闪烁的银光铺天盖地,从各个角度激射而出。
没有人知道,那样瘦弱的女子怎么会变出那么多的暗器。就连她轻轻飞扬的发,都充满了杀意。
但荻原的剑,却如一张最绵密的网,挡住所有嚣张暗器。
被打飞的暗器嵌入墙壁厅柱,片刻间已面目全非。
蓦地,高大人影闪过,纵向白纱……
“住手。”一直伫立竹台后的黄衣女子突然出声呵斥。
银光刹止。
“教主被人掳走了。”平静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一丝丝的窃喜。
她是离莫然最近的人,却没有阻止。
文静袅娜的身姿盈盈踏上两步,“适才鄙教教主多有得罪,希望诸位海涵。”
“呃……”楞住的人,一时还无法反应。“那个,你不用去追你家教主吗?”
她掩住嘴,笑得风清云淡。“理论上是啦。不过我想,或许先喝个茶,吃个饭……”
“难怪莫然说,她的手下都恨不得送她早登极乐。”荻原的脸上突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不过有这种教主,我想你们也一定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也是鄙教的不幸啊……”呜呜,丢死人了,这样大的场面,结果闹剧收场。
一片嗤笑中,荻原望向身旁的女子。他心目中,最美丽的女人。
最终,他们可以厮守在一起了吗?
似乎还无法确定,如一场忽至的美梦。
如果只是一场梦,那么就不要醒来。
仿佛看穿他的迟疑,江临风轻轻凑上她的唇。温暖的体温传给他,有别于以往的冰冷。最深情的喃喃情话吞没在唇间,只有他知道。
“死倭寇!竟敢轻薄帮主!”鱼古音昏厥前的咆哮久久缭绕。
夜,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