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悠然的笛声飘扬在湖面上。粼粼的水面似升起阵薄薄光晕。浮水而出的莲,嫩黄色,衬着碧绿的叶。而笛声就似包裹着这秀丽的景致。
水榭在湖中心,以透明琉璃所建。一旁泊着一艘精致小船。
即使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但,仅是这一座精致的水榭,恐怕就不是什么一般的富贵人家造得起的。
青丝一边苦笑,一边小心地往香炉中投入一小块熏香。真的,她从未见过这么会善待自己的人。
目光投向侧坐一旁的荻原,面向湖心的脸澄静且安详。没有表情,却硬是教她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的美貌,连女子都鲜少有及得上的呵!
唇边的竹笛,光滑且鲜亮,是因为长久以来被摩挲的关系吧。缓缓地,清晰地,跃出一个个音符,似与他心灵相通般。
她眯起眼,在心中思忖。荻原犀星,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绝世之姿,富可敌国,手握兵权,可是,却会看上那个没有半分姿色,品行也绝不淑良的江临风。
与凤三不同。凤三虽是富家公子,却也是半个江湖人。对每个人都温柔有礼,把别人的事,想得十分周到。
而他......总有浅浅笑意挂在嘴角。但那笑意,却从未到过那双丹凤眼中。她尤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笑容,不可否认的灿烂温柔。可她,却只感到一阵寒意。他的温柔,只是一种表象,用来掩盖他心中的杀气。
笛声嘎然而止。
她连忙停止遐思,为他烹茶--她本不会这些的,她的手只习惯握剑。但,他教她。不是管家,不是女佣,而是他,亲手教她每一个程序步骤。就像很久以前她的师父教她练剑一样,很用心,很仔细。
一声叹息。青丝怔一下,才发觉是他在叹气。
他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冲着她微微一笑,接过她奉上的茶。
“青丝,你知道,什么叫做‘秘密’吗?秘密,就是被藏在心里,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他淡淡道。
突然明白了那一日,她倒在他怀中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什么都不要说,只要没有说出来,就可以当从未发生过......”那时,他以为,她的心中,不是没有他的。至少,她不要他的余生,活在思念她的痛苦中。
可现在想起,她只是要让他的心意变成一个秘密,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散在微风中,淹没在红尘里。
“青丝,告诉我,封住你穴道的人,是不是......姓‘江’?”
她看他半晌。原来,他早知她有武。“......我只知道,她有一头银发。”
“银发?”微阖的眼中写着失望,不是她呵。
她微微低下头,摆弄茶具,装作不曾辨出他话中的失望--她这样做,是否是坏人姻缘?
“您在找的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有人避我,似洪水猛兽。”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但最彻底的,却是教这个人再不存于世上。”青丝漫不经心地说。
一道精光划过他眼底,一霎归于平静。
“教你作侍女,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或许,我不该将你绑在身边。”他一如既往地浅笑,却令她感到阵阵寒意。“你知道吗,在西域,有一个神秘的教派,岚泠教。据说教主莫然一手‘飞花吹雪’的暗器功夫独步天下。‘暗使’、‘明王’是左右护法。而明王有三大杀手:青丝、红尘、夜色......”
青丝抬头瞪着他。“你派人调查我。”
这几日,失去武功,隐入将军府,虽心中不甘为婢,但渐离江湖的心,却日感平静。
烹茶,调琴,碾墨,抑或春日泛舟。即使是为了侍奉他,但也确是叫她看到了另一片风景。不是血腥的红,而是,清风明月。
然而,他的几句话,却唤醒她的梦--她,不是荻原的侍女,而是明王的杀手。只有一个主子,只有一个作用。心中,竟是没来由的恼怒。
即使这里画梁高栋,湖光山色,却依旧是“江湖”!
“我并非对你来东瀛的目的好奇,但我身边的人,最好,不要有什么秘密。”荻原平静地啜着茶,脸色依然安详,笑容依然虚幻。“我可以告诉你,杀手也好,村姑也好,我没有兴趣去干涉--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她嗤笑一声。“我现在可没有本事为你杀人。”
“不,杀手,我有。”他也她一眼。“我知道,你是冲着江临风来东瀛的。那么,把她找出来。”
她惊诧,险些跳起来,却按奈住。
这两个人......
“江临风的下落,我知道,但,我不会说。”她冷冷睨他一眼。这个东瀛的将军,地位、声势仅次丰臣秀吉,却将弱点放在她手里!
“没有武功,不再作江湖人,两袖清风,即使粗茶淡饭,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荻原看着她的眼,似是看到最深处。
她为杀江临风而来,不会有交情。能让她闭口不言,只有为着一身失去的武功。
“你果然聪明绝顶。但,我不是旁人,我,是青丝。”她偏转头,不看他的眼,不受他的“蛊惑”。
师父为她取名“青丝”,并非为她一头光滑如丝的美发。而是要她记住,她与岚泠教,与明王,千丝万缕,是分不开的。
青丝,注定是岚泠教的人,为明王杀尽所有该杀的人。她不用考虑自己,因为她没有自我。所以,她没有第二条路。
“那么,退一步言,告诉我封住你武功的人的下落。”他退而求其次。那人,或许也是条线索。
青丝为了一身武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背后,自然有人在威胁。而那个人,当然,也必然知道她的下落。
“再这样下去,杀不了江临风的,”他含笑,知她犹豫。“好好想一想,青丝。武功尽失的你,是完不成任务的。与其回去受罚,不如重新开始。只要你找出那个人,我会尽力帮你复功。即使不成,也可供你一世平静生活,让你做想做的事。”
这便是关心则乱吗?明知她离开岚泠教的机会微乎其微。她是杀手啊。之所以明王会将任务交给她,就是因为她不会出卖岚泠教。
她带着一丝苦笑,冷冷看他。其实,她亦很明白,所谓的“先礼后兵”。她已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真是!什么没有武功照样会有大把的男人为她出手?现在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然相信那个臭酒鬼的话。
他叹气。“你知道我是一定要得到她的下落的,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既然你在这里,我就迟早会成功。挑一种比较好的方式,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
“噗”,一声嗤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如闪电般窜入他的耳中。
“江临风!”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四处打量,寻觅她的身影。
远处,一个白色人影踏水而至。水面上一排精致的涟漪,圈圈漾开,似一条湖水铺就的桥,让来人轻轻易易地跃入亭中。
白色长衫,纤尘不染。一只银质面具遮住半张脸庞,只露出泛白的嘴唇,似笑非笑。而脑后扎成马尾的发,竟是雪一样的银白!整个人,就像一张白纸般,站在荻原与青丝面前。
“你......不是江临风。”荻原缓缓道。不对,不对,江临风没有这样瘦弱的身子。刚才踏水时,风拂过,整件白衫就像空空的袋子。
而且,那样苍白的唇色、飘扬的银丝......“可是,”那双眸,那样熟悉!“不,你就是她!”
“我像吗?”她反问。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你的声音?!--这不是她的声音。”他又开始犹豫。这嗓音太沙哑,宜男宜女。比起江临风较一般女性略为低沉的声音而言,更像男子的嗓音。“但,以你两眼间的焦距来看,分明就是她......”
“关心则乱--荻原,你的眼光变差了。如果江临风知道你仅以双眼焦距来分辨她,恐怕会非常失望。”她转过身,看着青翠湖面,“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你又没有见过全天下的人,怎么知道没有人,会有与旁人相同的特征呢?”
“如果你不是她,那么,你又是谁?”荻原的声音恢复平静。
“枫涛。”嘴角又漾出戏谑的笑意,“还有,我很像女人吗?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啊。你这样,是很伤我的自尊心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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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涛?--细细地在唇间品味一下,荻原收起既惊且疑的神情。“既然如此,请问阁下有何指教?”突然,心念如电,移目看向青丝--那样惊诧的表情,好像睡梦初醒便被人赏了一巴掌。
“荻原就是荻原,早知瞒不过你。我就是封住她武功的人。”
“为何要封她武功?”
“原因有二--一则,不欲见她与江临风对上。她的功夫虽好,却赶不上那家伙的运气。毕竟人家是千年的祸害嘛。而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与青丝之间的个人恩怨,不足为外人道。”她一味浅笑,“今日前来,只是替人传话。”手轻扬,一枚指环落在他衣袍上。“这个,你该认识吧。虽然你将它戴到江临风手上,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也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荻原静静的--是自制力?抑或受打击太深?半晌,才问:“她在哪儿?”
“昨日,我送她上船,已离开东瀛。”
“去哪里的船?”握住指环的手轻颤一下,“难道是大明?--大明又有什么好呢。奸臣当道,朝廷腐败。民间起义不断,女真虎视眈眈。”
“东瀛也未必是什么好去处。大明......起码是自己的地方。”
她回去了?毫不留恋,弃他如敝履。那么,他又算什么呢?!混杂的心绪令他一时半刻摸不清头绪,脑中一片乱纷纷。可见是动了真感情的。
三年了,他们之间的纠缠,已经三年了。虽然大半时间是将她视作个好对手,大海捞针只是为了一场比试。但,自从知道她身为女儿身后,所有的欣赏化为怜惜--怜惜她曾受的重创,怜惜她对自我的放逐,怜惜她的挣扎。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是刻骨铭心的深情。虽然再次在战场上相遇,出乎他的本意。但至少终于将她自中原诱至东瀛。他从未想要将她变为他的禁脔,但他想要留住她,要她忘记从前种种,快乐幸福地生活。错手伤她,却险些毁了他。得知她尚在人世,他又忘却了她曾给他的伤害,不死心地追随她的脚步......
然而,这些付出,在她眼中,只是不值一顾的笑话。到时她依然可以潇潇洒洒,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
那么,到底......他又算什么呢?
他又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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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然的星眸静静地看着院中舞剑的男子。
那腾若蛟龙的剑式看来赏心悦目。一剑激下漫天樱花,飞扬的粉红缠绵而下,随着他的剑飞升旋落。
俊朗面容映着纷飞花雨,美得稍纵即逝。
蓦地,他飞身跃来,如流星般,不容惊诧,剑尖已在她身前定住--一片樱花静静落在那里。雪亮的剑,柔媚的花。
他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她突然明白,永远不会忘记这片景致,自然也不会忘记他。
“夜姬。”他收剑,随手挽好她耳边被剑气激出的一缕散发。“你很闷吗?”
她淡然地笑。黑玉般的眸子温润得似随时会有泪水淌出。唇是自然的绯红。眉若远黛,肤若凝脂。不须描眉,更不用脂粉污了颜色。一头青丝挽得精致,却不见半点钗环。一身湖蓝色衣裳,只在襟口绣了一朵白梅。
纵有妙笔,不能画。风华绝代!
他牵着她的手,在院中散步。“我知道,即使我冷落了你,你也不会埋怨我半点。你只会静静地看着我,自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只会那样看着我。”
夜姬转头看他。被他发现了吗?她总是忍不住要看他--他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美男子”,也比不上她曾匆匆瞥见的荻原。但他有含笑的眼睛,温柔的唇,像一阵春风,让她觉得温暖。而他的笑容也不会虚幻,像一缕阳光,让他看来很幸福。
是的,他是鼎鼎大名的凤家独子,并非富可敌国,但已足以让他踏遍名山大川,一生锦衣玉食。他的武功是家传绝学,不致纵横天下,却已可令他安心一觉到天明。
与他相比,她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人,贫乏且干涸。
可是,他的手,是温暖的,教她舍不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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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骗他?!”
听起来像是质问。
江临风抬头看她一眼,淡淡的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别忘了,你是帮凶。”一语提醒她,把责任都推在她身上,可是非常不仁道的行为哩。啧啧啧,小孩子没有大人教,果然是不行的。
青丝一时怔住。是了,是她。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拆穿江临风的把戏。可她,却只是愣愣呆坐在一边,任她胡扯。“他很伤心......”
荻原刹那的眼神是一种死灰色,绝望的神色。就连江临风带走她,他都没有发觉。
“如果他用武力或诡计来逼问我的下落,到时我们都会‘很伤心’。”
“我以为,你不是这样自私、狠心的人。”
“我也以为你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她轻轻晃着手中的酒壶,语气中有淡淡的无奈。毕竟她亦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荻原实在不是她能要得起的。“青丝,我以为你能明白的,每件事都是有代价的--包括......自由。”
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以陪她浪迹天涯,笑看红尘的朋友。最好是互相欣赏,但不需要深厚感情。但,她也知道太难。所以,她选择什么都不要。
感情,往往需要太多时间、心力去培养。一旦失去又痛彻心肺。
既然这样,那么,笑即为自己笑,哭即为自己哭!
猛灌下壶中最后一口酒,倒在榻榻米上,阖上眼。
“江临风,”青丝看着她毫无防备的模样--纠结的银发在身下铺一地,像死去一般。“荻原说,人心中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那,江临风,你的秘密,是什么?”
......
......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女子。我的使命,就是为大明打下江山,为江家撑起一片新的天空。我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爱好,没有自己的朋友,没有自己的空间。我的所有,就是一个名为‘江月明’的躯体,和一个遥远不可及的任务。谁都不会知道,那个纵横在海上,谈笑于江湖中的翩翩少年、英气勃发的将军,不过是一个木偶傀儡。而这些,仅仅换来一个已被收回的将军名号,一个破灭的江家,和一个再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江月明到哪里去了?江临风又是谁?过去的事,真的可以忘掉吗?--我的无所谓,就是最大的秘密呵......”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细不可闻。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吗?--青丝默默地问。
可是,“秘密”又怎么可以说出来呢?能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呀......
江临风永远都不会告诉青丝:如果那时,他能认出她,或许,她不会再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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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凤三找上门--将军府的门。
“......看来,这短短不到十天中,发生了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哦。”淡不可辨的笑意浮上凤三的嘴角。看来,天下的男子都要为那女人失色呢--只不过,他是头大如斗;而荻原,就很明显是伤心伤神了。不过几天,他的样子已经脱了形。不单单是憔悴,而且还很死气沉沉。一定有事情发生!他就说吗,最近都没有见到荻原,想来不是有新的进展,就是他已经放弃了。不过,想来想去,后者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
“为什么瞒我?枫涛已经告诉我了。”荻原轻轻问。
“枫涛?”他皱眉。“谁?”
“银发的那个。”
这下凤三被吓到,直直跳起来。“银发?!不是吧......”据他所知,能将“银发”作为特征的,只有一人--不会正是那一个吧?“她......她说了什么?”
一道精光在荻原脑中闪过。“一切。”
“不可能啊!以她的性格,不可能主动跑来见你的,还和你相认......”蓦地,意识到不对劲。如果是他想的这样,她不会自称“枫涛”。“你套我?!”
已经来不及了。
“相认?!”荻原已经抓住那两个“可疑”的字眼。真的有问题!刚才凤三失措的样子已令他起疑,果然轻轻一套,就露出马脚。“该死的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吧?!”他亦快疯了。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从未离开他。
是他太大意了,竟然忘记她的诡计。“枫涛”,之所以枫叶会翻涛滚浪,是因为有“风”的缘故啊!
“为什么她会变成那样?”他深吸一口气。
凤三瞪他一眼:“你套我话,陷我于不仁不义。我没你这样的朋友!”
他笑起来,脸上竟又有了光彩。“凤三小友,你是江临风的朋友吗?别逗了。你只是来、看、好、戏、的。你那些话,不说出来放在肚子里,会发霉发臭的。”
“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嘛。”凤三挤挤眼,笑得像朵花。“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投靠将军你了。--来来来,让我告诉你......”
远处正在喝酒的江临风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难道是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