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容司徒玉襄多想,却见黑压压的一片将包围圈越缩越小,在距她们车马一丈半处停了下来。
互相僵持着,全德效向后微微倾身,眼睛盯着这莫名其妙却又充满威胁的包围圈,压低着声音,道:“右手方向,人群中戴阔沿范阳笠的三个中年人,一律肩负长形包裹,太阳穴高鼓,一背驼一胸高一胖矮,此三人必是三清山玉京、玉虚、玉华三位道长。左手方向,颧骨高耸,两颊深陷,奇瘦无比的高个子,很可能是‘三江毒龙’游尤肆。在前方最后的,一副中年发福之态,神情悠哉倚着香樟树的,可能是揽月楼的掌柜……看上去三教九流、正邪两道的人物都出动了,他们、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司徒玉襄沉默不作声,全德效发现的她早已发现。
果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
她低头默想片刻,一掠车帘,闪身出了马车。
德馨见她出去,低声焦虑地唤了她一声,却见襄襄手放在身后,作了个手势要她莫动。
司徒玉襄站在马车上,冷冷扫视这一正邪两立的古怪人圈,她倒要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来,能做到哪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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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凛然的目光扫过,人潮中隐隐的骚动之声渐小了下去,四周一时显得过于寂静,以致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份对峙的压力。
司徒玉襄默默观察良久,鼻中冷笑了一声,双手却抱起拳来,朝四众遥揖,朗声笑道:“呵呵,各位这是唱的哪一出戏?还请哪位出来演说演说?”
此话一出,四下里起了嗡嗡的低语声,有交头接耳的,有面露惊奇的,也有人的眸底越发阴暗闪烁的,一时众生百相。
司徒玉襄神色越发温和,一时连语气也似乎恭敬起来,只见她朝人群中央一葛衣短衫、老农模样的中年汉子作揖道:“这位可是塞外神拐葛老前辈么?几年未见,前辈竟已弃拐荷锄,归隐务农,远离江湖是非,真是可喜可贺!晚辈恭喜!”
不去看因她一番话而引起的骚动以及塞外神拐尴尬的老脸,她身子微侧,又朝左方冷哼道:“今儿又不知刮的是哪阵阴风,竟把恶贯满盈的岭南七鬼也引到这里来了。”
七鬼的身份一被挑明,身旁的所谓“正义之士”隐隐地骚动起来,从这七人身边退开,似想划清界线一般。
司徒玉襄见状暗自冷笑一声,目光一挑,落到七鬼身后,不由讶然而恭敬地叫道:“啊呀,我说我江南英雄辈出,怎的完全放任恶鬼在前,原来三清山三位仙长早已跟踪在后。”
经她这一番作揖行礼,冷哼吹捧,人群中再难维持安静的气氛。
这上百人中,自有不少是盲目随师长而来,顶正义之名而来,此时被司徒玉襄一一点破,方知原以为的正义同盟中竟有邪派人物,而恶贯满盈之人近在咫尺,从来满口正气的师尊亦或掌门竟不闻不问,他们哪有不疑惑的。
气氛一时古怪别扭起来。
面对这份别扭,首先受不住的是以性急豪放著称的三清玉虚子,但见这矮胖子经司徒玉襄这一激,双目鼓瞪如蛙,右手探向肩后,寒芒如电一闪,他周遭的年轻子弟们只觉瞬间寒意入骨,那穿戴成常人模样的岭南七鬼便一下子损了两只。
另外五只脸露狰狞之色,刚想破口大骂兼作还击,却见斜刺里递来两柄长剑,寒光暴涨之下,这五鬼竟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当场殒命。
四下里传来抽气之声。
司徒玉襄见状,目光也不由沉冷起来。
果然,三清山的三位道长长剑回鞘,为首的玉京冷着脸子上前一步,冷哼一声,道:“司徒帮主,七鬼已除,如今尚有一妖,我三人久拿未果,还请司徒帮主协助捉拿。除奸锄恶,为我正道人士本份,所以望勿推辞。”
司徒玉襄闻言不由紧盯着他,搞不清他葫芦里将卖什么药,当下决定静观其变,道:“哦?不知其人为谁?做下了什么恶事?”
却见玉京道长眼底闪过一道阴冷,道:“此女弑亲夺宝,为了一张传说中的藏宝图,竟将养育她、待她至亲的叔叔婶婶害死,此等妖女,江湖人人得而诛之。”
司徒玉襄听了,只觉心中一沉,隐约猜到什么,她抿紧唇角,高高向下盯视着玉京:“不知此女姓甚名谁?”
玉京冷冷吐出四个字:“司马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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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司徒玉襄心里早有准备,确实听到耳里时终禁不住纵声笑起来。
“哈哈哈--”
“呵呵呵--”
司徒玉襄犹如听到了一个好笑到不能再好笑的笑话,她几乎笑出了眼泪。
四众被她这一阵狂笑笑得不知所措,莫名其意。
玉京的脸更是气得紫涨:“你笑什么?”
司徒玉襄好不容易渐止了自己的笑声,慢慢顺了气息,冷冷地道:“因为道长说的话很荒唐,很可笑,令在下实在忍俊不禁。”
玉京怒不可竭:“贫道说的话哪里荒唐可笑了?”
司徒玉襄用目光冷冷盯视于他,脸上神色一下子冷静下来。天下间贼喊捉贼的事情何其多也,只是做得这般规模的明目张胆,她还真是第一次遇上。怎么办?
司徒玉襄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见远处场外的动静,只见人群外围一队净衣乞丐迅速无声地潜伏下来,为首的两人目光往场内探视,与司徒玉襄的目光甫一接触,便沉静地点了点头。
不着痕迹地转移视线,司徒玉襄的唇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面向玉京懒懒笑道:“道长说的司马德馨可是‘东岳镖局’司马大爷的女儿?”
玉京愤然道:“当然!”
司徒玉襄笑道:“在下身为丐帮之主,长年走南闯北,到岳阳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是多少也听到过一些传闻。道长仙山就在岳阳不远,难道反而不知道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玉京挺着本来就畸形显高的胸膛,冷笑道:“什么事?”
司徒玉襄朗笑,道:“众所周知,司马德馨大小姐早在半年前就痴呆了。据说司马夫人久病辞世后,夫妻感情极深的司马前辈在一个月后的保镖途中意外受伤,丧妻之痛伤体之痛再加上伤上加伤,一时竟追妻于九泉之下。德馨大小姐在短短的时日内失去了慈爱双亲,据说这一介孤女在父亲出殡的那天竟还遭受一群蒙面贼人洗劫家门。丧亲之痛再加上这番雪上加霜的惊吓,德馨大小姐竟是痴傻了。对于这样一个可怜的、成为整个岳阳城民谈资笑料的女孩儿,道长竟忍心道听途说继而信口雌黄,冠之以弑亲夺宝之罪,号召大家群起攻诛一个女儿家,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玉京被司徒玉襄这一席毫不客气的话气得胸口一劲地起伏,怒骂道:“臭小子,你--”
司徒玉襄一番话竟引得群豪窃窃议论起来,而玉京的恼羞成怒更令一部分人观望着犹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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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玉襄的笑容不由更加亲切,轻笑道:“人家明明一个女孩子哦!道长的话果然信不得呢!”
她对着四下里悠然而视,偏偏目光是冷的,笑意怎么也到不得眸底去。
只见人群闻言不由哄然一笑,又惊艳于她那不经意的一朵笑容,然后又是一阵窃窃的骚动,原本犹如铜墙铁壁般的人群越见松动。
这里仿佛一场夸张而又可笑的闹剧,可是她和德馨却可能丧生于这场闹剧之中。
一直沉默着静观变化的驼背玉华子此时方走了出来,低头冷笑道:“司徒小辈,戏弄前辈让你很得意是吗?”
玉华子的背驼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当他想抬头说话的时候必须辛苦地探着头,当他知道有人因此开玩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乌龟”后,他一剑杀了那人,从此就低着头说话装深沉。
三清山的这三位畸形人物占据着道家仙山,其实却比一般邪道更具魔性,真正的鸩占雀巢,将三清山搞得乌烟瘴气,而附近方圆百里的人们都敢怒不敢言。
玉华子这一蕴含内力的一声冷喝,令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司徒玉襄望着那丑陋的驼峰,沉默了片刻,一贯温和地说道:“那要看对方有没有做前辈的自觉了?在下只是期待着能出现一位一言九鼎的人物而已。”
玉华子冷哼道:“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不算一言九鼎吗?”
司徒玉襄道:“是啊,道长说今天杀一个人,决不会杀一双,真真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呢。”
玉华子闻言抬头,探出的颈子涨得通红,脸却青黑起来,眼睛里透出杀气。
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三清山的三位当家及其弟子们纷纷抽剑,逼上前来。
银衣门的全德效不由低声哇叫:“我的姑奶奶,您这可不是在自找死路吗?”
正在此时,却听一人轻宣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人墙自动地开出一条缝,出来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
一位老和尚。
司徒玉襄见他出来,嘴角弯起一弧笑意。
等的就是你。
“少林孤意大师!”
出乎众人意料的,一直冷嘲热讽的司徒玉襄这回竟是做足了礼数招呼,笑道:“晚辈见过大师。不知是哪一阵宝光之风能将大师都吹来了?”
孤意大师合掌也是一礼,叹道:“施主口舌之利,方外之人甘拜下风。”
司徒玉襄目光闪动:“一入尘世,方外人即是局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