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中那抹炙热如火的骄阳虎视着大地,干燥的空气无法凝结一滴露水,更加寻觅不到一丝轻风凉意。天空万里无云,与江南的云卷云舒相较,蓝得煞是无情,蓝得空洞而郁闷!
令人窒息的无助感笼罩了一名少女——她慌乱地拼命跑着,胸口剧烈起伏,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干涩的喉咙使她甚至无法呼救,一双莲足已然磨出血泡,在焦黄的土地上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
然而,这并没有使少女脱离身后群穷追不舍的恶徒。为首那个面目狰狞的关东大汉獠牙一呲,晃着明晃晃的鬼头刀纵身上前,恶狠狠劈向她细嫩的脖颈!
少女歇斯底里地尖叫,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昏厥过去——
“啊——”华歆猛然坐起,双臂紧紧抱着怀中的被褥,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在榻边伺候的两个丫头见状,急忙上前,柔声安抚道:“格格!格格别怕啊!伤害你的土匪都死啦!”
华歆浑身香汗淋漓,娇喘微微,秋水为神的双眸此刻氲起一层浮雾。她缓缓地抬头,瞅瞅面前亲切的面孔,望望四周熟悉的环境,许久,才轻吁一口气。
“珞儿,我又做噩梦了……”
珞儿甜甜一笑,轻捋着主子柔顺乌黑的长发,说道:“格格是被吓得不轻,幸好有惊无险,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老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婢想,格格闯过这关,以后呀都会平平安安的!”
珑儿一噘嘴,咕哝道:“那是珞儿你没有经历当时的险况!若不是龙堂的人恰巧经过救了咱们,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呢!格格,想不到关东那一带如此之乱,光天化日也有响马出没,而且还明目张胆地打劫官家的轿子!”
华歆沉默不语,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她满腔的心事。龙堂的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不禁飘回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本以为落入贼人手中必是九死一生,哪里知道,关键时刻出现的四个人又重新燃起她对生存的渴望!只是有一点,华歆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龙堂不是江南最大的反清组织么?既如此,他们又何必救下她这个满洲贵族的格格?尤其是,她在他们布满血丝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铁铮铮的仇视之光!
“老天,龙堂可是朝庭的死对头!”珞儿不由得毛骨悚然,呐呐道:“近些年来除却洋人,就数龙堂搅得大清天翻地覆了!若然让王爷的政敌大学士倭仁知道此事,恐怕会诬陷咱们恭王府和钦命要犯有所牵扯,这……这可大大不妙呀!”
珑儿偏着头,幽幽地叹息:“但他们毕竟救了格格啊。龙堂有不少人都死于朝庭的官兵之手,但是,最后关头这些人并没有见死不救。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以德抱怨了吧!珑儿记得其中带头的男人说什么‘无辜,不是土匪’!呃……这样看来,龙堂似乎没有咱们所闻的十恶不赦啊!”说着朝华歆道:“格格,是不是啊?”
华歆无奈地浅笑一声,离开绮罗帐,慢慢走到梳妆台前,静静地凝视着那面古老的铜镜,一字一句道:“他是说:‘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滥杀无辜,匪类何异’。”到如今,男人凝视她时,那浩瀚如海的眼神仍像针一样,刺痛她的心房。谁也没听到,飞龙似的男人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低沉而浑厚的语调——
不知者虽无罪,格格,你却绝非毫无干系之人……
不知者?确切一些应该说是“无知者”吧!身为尊贵的和硕格格,她在阿玛与不久前去世的额娘的精心保护下生活,平日接触的都是些追风弄蝶的名门淑媛。对于外面的世界,她只能从书中读到,从下人口中听到,至于国家大事,那就知之甚少了。
若非额娘故世,阿玛根本不会让她出北京,前往恭福晋的家乡关东送殡。这样一来,外面的世界……什么大漠残雪,江南烟雨,对华歆来说就更加遥不可及了。最重要的是,她很有可能继续被蒙在鼓里,认为自己所在的这个伟大而古老的国家有多么繁华似梦,美丽富饶——
骗人的!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一路行来,她看到的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尽是无人问津的荒废村落,还有那些肆无忌惮的洋人跟一脸漠然的西方传教士!不该如此啊!她的心中,满清的疆域辽阔无垠,应该到处是歌舞升平,应该是人人喜笑颜开啊! 为什么那些老百姓会鄙夷她?为什么龙堂的人会恨她?为什么世界和她所知道的都不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谁来告诉她呢?
一夜之间,华歆的天地全然崩溃!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华歆拿起梳妆台前的笛子,轻轻放在唇边,吹奏起来——似莺啼,千回百转,如丹凤展翅,翱翔欲飞,更有一腔热血,不知情寄何方……
珞儿、珑儿不敢惊动主子,悄悄卷起珠帘。忽然,一阵凉风拂过,寒馆檐上悬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华歆的笛声戛然而止,她的注意力随着铃声转移,不禁走向菱窗。
或许是下了整晚的雨,天放亮,僻静的小园便沉浸在一片雾水朦胧之中。池中莲花在承受雨露的恩泽之后,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孤零零的小桥恰似雨后彩虹,点缀着落寞的沁香亭。
斜靠在窗边,远眺天空,依旧湛蓝如昔,只不过比起关东的晴空万里,这里多了一朵流云。
一切如常,那梦……仿佛已经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