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进入了尾期,孙昕半月来都驻影城拍外景,而焦文俊留守台内影棚。
这天,母亲打来电话,先是唠叨了一通,才说起正经事。
邻居家的小孩考上台大,学校还没开学,要到焦文俊那先住一阵等开学。母亲电话里嘱咐了,好好照顾人家。“楚云一个小女孩子,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父母心疼的不得了,车站一家人抱着哭,看得我都心酸,你要好好照应人家,小女孩,出门在外的,”想想自己也是十七岁离家来台北寻梦的,举目无亲,自己是男生,不比女孩,而且人家又是台大美术系的高材生。
下午去接机,大老远就认出她,实在是扎眼的女孩,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尖头小黑漆皮鞋,细细脚踝,入时得体。离家十年了,当年拖着鼻涕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还来不及感慨,她已推着行李箱小跑过来,又背着一个大包,却没有狼狈相,反而显得飒爽。
焦文俊几步迎上去,两人互相问好。他接过行李,楚云抬头看他,感激的微笑:“谢谢,麻烦你来接我,真的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大家是同乡,又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我在电视上看你没这么瘦啊。”女生抬头看他,“剧组吃得不好吗,剧组克扣你们啊?”
焦文俊笑道:“瘦也是为了上镜好看啊。”看得出她很热心,倒不是那种矫情的女生。一路说笑,年轻人在一起,不怕找不到话题。
“这是你的房。”焦推开客房的门,“有什么要添置的家具跟我说。”简单而整洁的布置,楚云环视了四周,手下意识摆弄了下门锁,焦文俊看在眼里,微笑:“你休息下,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用去外面啊,”放下行李,楚云掏出一包干货,“晚上给你熬汤。即使要瘦身,也要补补血气的。”
从此每天收工回来,抬头就能看到自己那扇窗户亮着橘红的灯光,万家灯火里也有等他的一盏了。不由得心内一暖,嘴角牵动。
“文俊,你女朋友啊。”对门的房东太太朝他房里努努嘴,抱臂笑。
“您就别乱猜了,是我小妹妹。”
“真有福气,闻起来就很地道的糖醋鱼,唉,离开杭州这么多年,闻到这味道,鼻子就酸。”
“李太太你不嫌弃的话,我做了两条,您拿一条回去尝尝看。”楚云正好来开门,甜甜笑。
“那怎么好意思。”房东太太喜不自胜,取了碟子跟楚云进厨房去。
楚云是个安静温柔的人,很有分寸,不会自恃为女人便处处要求特权,相处起来很舒服。家里整洁了很多,冰箱里水果的供应不再间断,想看电视的时候,遥控器里的电池是有电的。
孙昕几次路过他家看到她,问焦文俊,他只说是妹妹,于是他打趣道:“小妹妹有捂得这么严实的吗?带出来玩玩啊,不怕闷到年轻人吗?”
于是这天孙昕做东,在他自己开的酒吧。
孙昕一个劲灌楚云酒,楚云捂嘴笑,眸光如酒液般流漾,焦文俊责备孙昕:“你老灌她干嘛。”
“我帮你忙啊,这你还看不出来啊!”他故作神秘的附他耳边说:“这小妞,看不出酒量这么好,灌醉有点难度。”转个脸又收起不轨表情,换上前辈关照晚辈的亲切口气:“小云,晚上锁好门,这位有晚上敲人房门的嗜好。”
楚云低头笑,抿吸管。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面露急色:“哎呀,家里纸巾用完了,我去下超市,你们喝着。”家里——孙昕听在耳里莫名刺心,信手抓起威士忌方杯,用力一扣,砰的炸响,仰脖子一饮而尽。
楚云盯着他一脸疑问。为了掩饰失态,他涎起脸说:“烟瘾犯了,小云,顺便帮我带一盒烟,劳驾。”楚云点头应了,焦文俊却拦住她:“太晚了,你留这,我去。”
他回身望孙昕,小声嘱咐:“照应下。别让她喝多了。烟还是……三五”“三五。”异口同声。不知为什么,焦文俊嘴里辣辣的,那个牌子的烟,他只在他嘴里尝过,被自己跳针的联想骇到,小跑穿过酒吧的昏暗人群。
出门,风一吹,他头疼欲裂,刚刚不该喝那么多酒,此刻像有把锯子把脑仁锯开两半,神经在炸响。
最近的便利店在几条街外,街上很僻静,焦文俊庆幸自己没让楚云一个人来,新闻上刚播出少女被残害的新闻。
一个人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酒吧门口。路灯下隐约来回一个身影。
“楚云啊,你怎么出来了?”他走过去,拍拍她伶仃的肩膀,她转过身:“透透气。”
”孙昕太不负责,叫他照应你,他倒好。”
楚云仰起脸,酡红面色:“别怪他,他醉了。”
两人合力把孙昕拖上车后座,楚云坐在副驾驶座,陪焦文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车不错。”
“还行。”
“台北真美。”她扒着窗望外面,自言自语。楼群在向后飞驰,“这么多窗户,是不是每一扇都有了主人。”
“才多小一点,干嘛操心这个?”
楚云的眼神微微迷茫:“世界这么大,有个地方是我的就好了。”她真的喝多了,舌头微微打结,话音含糊:“我想,以后挣了钱,把妈妈接来台北...她要是...跑得动,就跟我...环游世界去写生..愿意待家里也好..晒晒太阳..反正家里阳台够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头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
这个小女孩,小时候,她妈妈经常抱着她半夜敲他们家的门。“焦太太,帮帮忙....”母亲赶紧去把母女俩迎进来。她妈妈赤着脚,忙不迭的道谢“焦太你真是好人...”她牵着母亲的衣角,因为羞愧,扭头不看他。当她酗酒的父亲脚步声在屋外咚咚响过,她蹲在窗下,眼睛睁得老大,听着动静,警觉严肃。
第二天的戏是杀青戏。
孙昕几次抢镜,焦文俊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你站了我的机位。”“是吗,我下次会注意。”那人不羁的笑,手指在额角自以为潇洒的划了一下以示抱歉。然而下一场仍然出状况。
焦文俊咽了火气,直到最后一个镜头结束,他气汹汹去质问孙昕:“你站这个位置,故意不让我给正面吧!”
孙昕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怎么,对自己的演技这么没信心?不给正面就演不好戏了?”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黄道具在一旁看在眼里,赶忙上去劝:“好啦,小焦人那么好,你就别为难他啦。”
孙昕眼睛瞥了瞥来人,嘴角扯动轻蔑笑意:“我当然知道他口碑最好,被人整到瘸也不敢提半个字....”话音未落,焦文俊一记拳头招呼上他的胸口,虽然不重,也推得他往后一个踉跄。
孙昕被打蒙了,半天回过神来,冲上去就要还手。演江宁女的吴月急忙跑过来拉开孙昕,皱眉数落:“一直都要好的很,怎么临了倒闹别扭呢。大家在一块工作也是缘分,好聚好散嘛。”
“好聚好散。”孙昕怪笑了一声:“没错。”双手插着口袋走出影棚,跳上他那辆做旧的跑车,一踩油门,夸张的像飞机的马达声,令人血脉喷张。他一向喜欢夸张张扬的东西,没有必要因为什么破例。焦文俊这么想着。他发现自己也不生他的气。虽然刚才几乎打起来,但他明白,这只是虚张声势,累了,气都懒得去斗了。
焦文俊刚回家就发现厨房堆了很多菜。
“这是做什么?要请客?”居然还有大闸蟹,他的喉头耸动。
“庆祝杀青,收视飘红,片酬结清。”她精明活泼,和别的女孩很不同。他兴致勃勃的洗手准备帮她打下手,然而此时电话铃响。
“出来喝酒!”电话那头孙昕舌头打结,醉意朦胧。
“去酒吧有什么好,空气污浊,又吵。”他皱着眉,有点不耐烦的抠着桌上的木纹。
“回家又有什么好,还不是一个人!”
焦文俊默然,整个人窝在长沙发上,他忖量着怎么和他分享自己的幸福?
听不到他回应,孙昕有点激动:“喂,焦文俊!”焦文俊好像能看到他拧紧的眉心。
“我在。”
“焦文俊,这几天我在想一件事。”他嗫嚅着。
焦文俊调整了下坐姿,听他说下去。
“我们究竟怎么了?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
“嗯。”原来他才想明白。焦文俊疲倦的把头靠在沙发上。
“我,想见你,现在。”
“文俊,你吃不吃葱啊?”厨房里的楚云回头问她,雪白真丝开衫衬得脸粉扑扑。
“你喜欢她?”孙昕激动的声调突然冷却下来。
焦文俊挂了电话,拔了电话线。“我不忌口。”他说着起身,走进厨房,
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帮她切菜。
四菜一汤,楚云夸他的红烧狮子头烧得好,他不谦虚的点头说:“你的舌头有福。”从来不善与女生搭腔的他,今天发现自己格外活跃。
门铃响,他忐忑的去开门。果然是那个人,站在门外,红着眼睛,一见他浑身像被抽掉灵气,一下子憔悴起来,悲苦的眼神。他激动的抱住他的肩膀,焦文俊扭身摔开他,自己的情绪并不像预想的那么淡定。
“怎么了?”楚云赶出来。
“没事。”焦文俊钳住孙昕的手,拖拽着他往外走。
走到街上,焦文俊立住,定定看着那人。
孙昕拉着焦文俊的手,殷勤道:“你喜欢吃什么?半岛酒店怎么样,靠海的位子,我有常年订,海鲜很好,拉琴的是台大学生。嗯,你等下!”不由分说,他跑去路边一家花店,捧来一束乱七八糟的花。
焦文俊依然定定的看着他,说:“别这样,我又不是女...”“那怎样才行?”
“怎样都不行的。”
花束的包装纸被风吹得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孙昕把花束挂在身后的栏杆上:“对不起。我最近有点脱线。”抬头凝视焦文俊笑。
“没关系。”焦文俊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