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玩偶山庄破天荒地地开了庄门,但来的人并不多。小公子斜倚门边迎接着众人,她柔声笑道:“该来的终归会回来!谁也别想逃脱已经启动的命运之轮。”但没有人愿意理她。萧十一郎只顾搀扶着大腹便便的沈璧君,风四娘则依偎在杨开泰怀里,她一定要来,杨开泰当然是寸步不离了。连城瑾和柳叔随后赶到,只剩下连城壁未到了。小公子看着走进去的人冷笑着,她在心里说道:“我还没说的,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出玩偶山庄!”
玩偶山庄大厅中,上面的帘子已经撤掉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坐在上面,他就是逍遥侯。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逍遥侯,以前他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存活在这世上,还牢牢地控制了那么多的人。可见,他是一个多么坚韧的人,难怪以前连城壁会败在他手上。但今天,他们之间又会鹿死谁手呢?无言和小公子站在逍遥侯的下面,一个冷酷,一个笑容满面。无言冷酷的眼神在见到连城瑾消瘦的身影时一黯,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的变化快得令被注视的连城瑾都没有察觉到,但小公子却感觉到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连城瑾,但见连城瑾的目光闪烁不定,但总是有意无意地望无言的方向飘过来。小公子脸上笑着,心里却已经如寒冬腊月般冰冷。
一道杀气闯进大厅,连城壁出现了。
“逍遥侯,今天,我要你偿还一切!”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萧十一郎,我和你的帐待会再算!”连城壁的眼睛里是绝无仅有的自信,他仿佛已经知道逍遥侯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上,而他下一个开刀的便是萧十一郎。是什么给了他这种自信呢?是他已经练成的绝世武功吗?恐怕不是!因为连城壁应该清楚逍遥侯同他练的是同一种武功,况且逍遥侯还比他多练几年呢。但是,连城壁已经笃定了逍遥侯会输。割鹿刀内的武功,其实是背弃传统武学的咒法。学会这种咒法,他就可以变换为天地万物,同样,天地万物也可以被他操纵。也就是说,他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他是唯一的主宰,没有任何人可以反抗他。逍遥侯以前是可以操纵这个天地,但他已经老了。不是说他年纪大了,而是这三年已经将他的怨恨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的心已经软弱了。而他连城壁,已经真正做到灭情绝爱,心里除了怨恨,还是怨恨。而这一股强大的愤恨之气,使得他的意念能够发挥到极至。大厅里,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怨恨之气,就算是同样精通此法的逍遥侯也不能。逍遥侯不用出手已经输了,他输在了自己的意念上。
连城壁终于出手了,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众人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片黑暗当中了,连城壁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溶为一体。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黑暗!黑暗!逍遥侯觉得自己眼前只有黑暗。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他想挣脱这一份黑暗,却怎么也拨不开眼前的黑雾。没有人回应他的声音,也没有人在前方引导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包围了他。然后,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听见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黑雾散去,逍遥侯和连城壁静静地矗立着,然后逍遥侯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抽搐。连城壁冷笑着抽出身上的长剑,说道:“你喜欢慢慢折磨我,我却喜欢一剑了结了你。因为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我面前了!”眼见逍遥侯就要被连城壁彻底了结了,突然一阵刀光闪过,连城壁的剑断成两截。柳叔,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物,会阻挡了连城壁这一剑,而他用的居然是那把引起一切祸患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也许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失踪了三年的割鹿刀竟然在柳叔手上,真是令人想不到,但他救了逍遥侯,更是令人想不到,恐怕连逍遥侯也不敢相信吧!
“柳叔,连你也背叛我!”连城壁的眼中盛满了杀气。
“不,少堡主,属下是永远忠于你的!”
“忠于我?这就是你衷心的表现吗?“连城壁冷冷地讽刺道。
“少堡主,你不能一错再错了啊!这个人,你是无论也不能杀的,杀了他,你真的会天理难容了!“
“柳叔,你不要忘了,三年前毁了我,毁了连家堡的可是他!“
“不管怎么样,少堡主,你不能杀他,因为……因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柳叔大喊了出来。
一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萧十一郎他们震惊了,逍遥侯也震惊了,连城壁更是疯狂了。
“你胡说!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连城壁一把揪住柳叔,一掌就要往他天灵盖打去。
“少堡主,你要杀我,属下心甘情愿。但这个已经保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属下今天一定要说出来。属下只是希望少堡主能够放下仇恨,快快乐乐地生活。那么,属下九泉下见到夫人,也可以向夫人交代了。“柳叔已经老泪纵横了。
但连城壁却不为所动,眼看柳叔就要命丧于他掌下,逍遥侯突然朝连城壁扑了过来。没有人能够想到,受了这么重伤的逍遥侯居然还有反扑的力气。连城壁赶紧拍出一掌,但见逍遥侯不躲也不闪地承受了又一次重击,但是他却把柳叔从连城壁手中解救了出来。他大口地喘着起气,嘴角不断溢出鲜血,但他紧紧地抓着柳叔,问道:“他……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是的,他是你的儿子!夫人在结婚前已经有了少堡主,她之所以嫁给老爷不过是为了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夫人和老爷从没有同床过,“柳叔终于说出了连家堡的这个大秘密。
“哈哈哈……“逍遥侯放开了柳叔,纵情大笑。”连云啊,连云,你真的是毁了我一辈子啊!我竟然报复到自己儿子头上去了,而我最后难道还要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吗?老天啊,这就是你的安排吗?“突然,逍遥侯对着自己的天灵盖就是一掌,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救他。他的身子缓缓地倒了下去,但脸上却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容,他朝连城壁的方向伸出了手,嘴里喃喃道:”儿子,我的儿子……“他终于死了,但他的死并没有给人带来任何喜悦。即使是被他杀害了亲人的沈璧君和无言,也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因为他死得是那么地悲哀,那么地凄苦,他是背负了无数的痛楚而去的。
连城壁怔怔地看着逍遥侯倒去,他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已经成了雕像。但突然,他狂笑起来,嘴里嚷着:“骗人!骗人!“渐渐地,他又安静下来了,然后把头缓缓地转向萧十一郎。天哪,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焦距,只是血红地吓人。他嘿嘿地冷笑着,嘴角是一抹噬杀的笑容。他已经完全成魔了,一个没有理智,只想着疯狂发泄一切的魔鬼。
又是那一片黑暗包围了众人。众人只听到连城壁的魔笑,却不知他到底在哪里。突然一道光照亮了众人的眼睛,那是割鹿刀发出的耀眼的光芒,而拿着割鹿刀的竟然是身怀六甲的沈璧君。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坚定。萧十一郎渐渐出现在她身后,他们手挽着手,默念着什么。于是,奇迹开始出现了,众人感到黑暗逐渐退去了,光明一寸寸驱走了黑暗。在一片光明中,众人看到,连城壁和萧十一郎静静地对峙着,沈璧君已经退在了一边。众人的眼光凝视着萧十一郎和割鹿刀。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就在那一瞬间,众人都还不知道萧十一郎是如何出刀的,万千刀光已经飞向连城壁,但连城壁却仿佛幻影般,在万千刀光中穿梭。
“萧十一郎,你虽然能破了我的幻境,但你却不可能杀了我!哈哈哈……“连城壁疯狂地笑着。
萧十一郎突然放下了割鹿刀,就放在连城壁面前,就放在连城壁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而萧十一郎却突然不见了。连城壁的眼睛只看见了割鹿刀,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突然,连城壁倒了下来,满眼是不可思议,萧十一郎重新出现在他前面,只听萧十一郎叹息道:“这世上,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然后,萧十一郎也倒了下来,一切幻境都消失了。没有人能说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已经是超越了武功所能理解范围了,那一切只能以不可思议来评价!
“十一郎!“沈璧君的呼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眼前的萧十一郎好像毫无气息地躺在地上,刚才那一刀已经耗尽了他的心血。连城壁的胸口涌出大量的鲜血,但他好像没有丝毫痛苦感的狂笑着,突然,他笑声一滞,他终于带着满腔的愤恨和痛苦离去了。“少堡主!”柳叔号啕大哭。
“十一郎,你不死!你不能死!我们的孩子还等着叫你呢!”沈璧君抱着萧十一郎痛哭着。奇迹发生了,萧十一郎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他抚摩着沈璧君的肚子,肚子里的小孩仿佛感应到了父母的情绪,猛得跳动了一下。萧十一郎被这一生命的脉动震惊了,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万丈光芒,他坚定地说道:“对,我会活下来的,我们要陪着孩子到老的!“众人感动着看着这一幕,却没有发现,有一个人怨恨地盯着萧十一郎,她缓缓地靠近,突然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萧十一郎。离萧十一郎较近的连城瑾在感到刀光逼近的时候,立即以身护住萧十一郎。并不是说她对萧十一郎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忍心看着这对刚刚历劫归来的,毫不容易重新燃起希望的人再受到伤害。也许,自己得不到,能在别人身上看到结果,也是一种幸福吧。所以,连城瑾毫不犹豫地准备承受这一刀。但痛楚并没有降临到她身上。一个身影更快地护住了她,是无言,锋利的刀无情地刺进无言的胸膛。持刀的人,也就是小公子,惊呼一声,她扑在无言身上,喊道:”师兄,你怎么样?“但无言却没有回应她什么,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连城瑾,说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小公子听到无言的话后,眼神变得非常狠毒,她嘶吼着,”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眼见她就要伤害到无言和连城瑾,突然她的身子软了下来,鲜血自她嘴中喷出。她后背被人打了一拳,是杨开泰出的拳——少林神拳,威力可想而知。小公子挣扎着伸出手,匍匐地向无言爬去,”师兄……我喜欢你啊!“无言难过地转过头,叹息道:“师妹,对不起!”“你……”一向狡猾的小公子竟然这样咽气了,她也逃不开一个情字。杨开泰打出一掌后,见众人呆呆地看着他,他疑惑地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风四娘扑进他怀里,哽咽道:“不,你没有做错!如果没有你,也许又一件悲剧会发生。这里今天已经发生太多的悲剧了,就此停止吧!”风四娘的话,说出了众人心里所想的。是啊,但愿人间喜剧多!
又是那条古道,又是那辆马车,又是那两个人,哦,不,应该是三个人,萧十一郎的女儿已经出生了。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辞别了众人,也辞别了江湖,去过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日子了。萧十一郎突然又哼起了那首悲凉的曲调,只是今天,萧十一郎恐怕再也哼不出来那种悲怆的味道了,因为今日的他是幸福的,而今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哼这首调子。
“璧君,你知道这首调子的意思吗?”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这是狼的悲叹吧!”沈璧君了然地说道。
“是的,以前我唱着这首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狼一样。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但现在我却明白了,其实狼有狼的悲哀,羊难道就没有悲哀了吗?羊最大的悲哀,不是被狼吃掉,而是它每长一寸,它就距离死亡的日子更接近了。人其实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悲哀。连城壁有,逍遥侯有,就连小公子也有。同样,你和我也有。但是,一辈子执着于自己的悲哀当中,只会毁灭了自己,就好像羊一样,其实它知道自己的悲哀,但它依旧快乐的吃草,快乐的长大。也许,世人会说羊是没有脑子的动物,但又焉知羊不是大智若愚呢?至少它有过快乐的日子,比起那些在死的时候连快乐的回忆都没有的人,不是幸福很多吗?”
“十一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幸福只是在一瞬间,抓住了就是抓住了,抓不住也就不要再抓了,因为那不是属于你的幸福,勉强追逐,最终会造成自己的悲哀。释放自己,也许新的幸福就在眼前了。但是,世人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这个道理呢?”
“是啊!又有多少人明白呢? ”
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又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呢?
但愿世间多些喜剧,少些悲剧!这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的希望,也是每一个获得幸福之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