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绿柳阴阴,正是春光明媚时。西子湖畔,一清秀少年倚栏凭眺,俨然是逃家的沈璧君。压抑的灵魂,在江南的美景中得到了舒缓。多希望永远不要回去,但奶奶的身体?自己肯定伤透了奶奶的心,但愿她健康长寿。暂且忘却一切,即使是短暂的逃避也是值得的!
沈璧君虽然着了男装,但却难掩其花容月貌。况且,第一次做此打扮,即使再克制,一些女孩家惯有的手势总会不自觉地泄露她的身份。已经有不少人在窥视她了,但沉浸于春光中的沈璧君却失去了以往的警觉性。不知不觉中,她被几个地痞流氓围了起来。
“小娘子,让大爷抱抱!”□□的嘴脸逼近沈璧君。
沈璧君眼光冰冷。一群垃圾,今天撞到我算你们倒霉。我沈璧君虽然从来没有对敌经验,但却是沈家庄七十二路回旋金针的唯一传人。对付你们几个流氓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让他们再有出口侮辱的机会,沈璧君腾空而起,袖中金针飞旋而出。随着一声声啊呦的叫喊声,一群地痞流氓已经倒地不起了。
此事只在转瞬间,沈璧君对付完恶霸,惟恐暴露行踪就匆匆离去了,但这一幕却被两个人尽收眼底。湖边亭上的锦衣少年对着沈璧君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沈家庄七十二路回旋金针,不会错的,再加上那倾城的容貌,一定是沈璧君不会错了。主人会喜欢这份礼物的。手一挥,两个青衣人追沈璧君而去。而另一个是在湖边垂钓的渔翁。一顶大斗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庞,漫不经心的动作使他普通的和其他偷闲的人没什么两样。只有那斗笠下的双眼绽放着不容错辨的光芒。他赫然是萧十一郎。“看来今天不会无聊了!”萧十一郎噙着笑,自言自语着,但目光却尾随着锦衣少年。
一青衣人去而复返,向锦衣少年低语。然而再轻的交谈也敌不过萧十一郎在荒野中练出的敏锐听力。“东升客栈,子夜动手!”
子夜,东升客栈。沈璧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自从逃家以后,她一直睡得极不安稳,对奶奶和沈家庄的愧疚一直缠绕着她。刚才她居然梦到奶奶躺在血泊中,醒来后泪流满面,一颗心却还揪紧着。再也无法入睡了,看来是时候回去了。她向来是个听话的女孩,这次是什么让她有勇气反抗呢?是十八年来累积的不甘吧!她也想尝尝那种自由自在的滋味。然而,她逃了,心却仍然没有自由。她的灵魂已经被道德、责任束缚得太久了,久到仅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挣脱了。自己终究得做回沈家庄的沈璧君,那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也终究得成为连家堡的少夫人,一个连城壁的傀儡娃娃。多奇怪啊!在这时她却想到了萧十一郎,这个刚刚从奶奶口中知道的人物。想见见他的念头很自然地就产生了。想看看他是如何将世俗、礼教踩在脚下,更想问问他为什么他可以做到那么自由?即使是连城壁也不得不掩饰他的内心,而他是凭什么在这具有条条框框限制的江湖中恣意翱翔的?
突然,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敌是友?沈璧君袖中金针蓄势待发,全神贯注地注意外面的动静。然而,终究江湖经验尚浅,没料到外面的人先施放迷烟进来。赶紧闭气,已经不小心吸进了两口,头开始发晕。手腕一抖,一篷金针破窗而出,窗外传来一声喊叫,还有一冰冷的声音喝令道:“进去抓人!让她跑了惟你们是问。”无暇多想,沈璧君推开后窗,融入黑暗中逃逸。
迷烟已经发作,沈璧君感觉到全身无力,但她不能停下来,尾随在后的脚步声随时准备吞噬她。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跑到哪了,好像已经到了郊外的树林里了。噗嗵一声,沈璧君被一棵老树藤绊倒在地,脚踝部分传来阵阵痛楚,估计是脱臼了。挣扎着起来,没走两步,又倒了下去。
意识开始模糊,只听见一冰冷而嘲讽的声音逼近她:“啧啧啧,果然是武林第一大美女,连跌倒的样子都这么优雅!”
“你们是谁?”沈璧君极力想看清眼前的人。但黑暗和乏力让她的视野一片模糊。猛得,一束火把凑近她脸颊,一双豺似的眼睛在眼前赫然放大。感觉下巴被人轻佻地托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在胸腔内翻滚。
“果然我见尤怜,我都舍不得下手了!”话虽如此,指间却在用劲,在沈璧君白嫩的脸颊上掐出两道红印,而那语气听似轻柔,却蕴涵着怨毒和嫉妒。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沈璧君愤怒地问道。如果他们是要用她来要挟奶奶交出割鹿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她决不会让奶奶为难的。
“你到现在还没有觉悟吗?我们要的是割鹿刀……”突然少年伸手如电,封住了沈璧君全身的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可是主人很期待的礼物啊!武林第一刀和武林第一美女我们都要!”说罢,一阵冰冷的笑声划破夜空。手一挥,示意手下人带沈璧君走,却为突然出现在他前方的黑影震慑地倒退了几步。
“谁,谁在那?”少年的嗓子陡得拔高。他在这里多久了,为什么没人感觉他的存在?他是鬼是人?
“哎,人家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没想到是真的,我今天居然碰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小鬼!”黑衣人自言自语着,丝毫不理会少年的反应。
又来一个抢割鹿刀的吗?他在她身后,她无法窥探他的面目,但听那陌生的语气,不是沈家庄的人,似乎也不是连家堡的人。
少年似乎被黑衣人撩拨得失去了冷静,嗓音更加尖锐:“你说我不男不女,报上名来,本少爷今天一定要你跪地求饶!”说着大有为名誉而与人一拼的打算。但说时慢,那时快,少年迅猛地向前扑,从袖中抖出一物,挥向黑衣人,是毒粉!而他的两个随从也配合默契地架起沈璧君,匆匆逃逸。而少年则趁着毒粉弥漫之际也匆匆而去。因为他知道,一把毒粉是困不了黑衣人多久的,他是他出道以来首次让他胆颤的人物。
沈璧君正感绝望之际,身边窜过一抹鬼魅般的身影。也不知他怎么出手的,转瞬间,她已经在他怀里了,而那两个青衣人已经倒地不起。匆忙赶上来的少年显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慑到了,他没料到黑衣人竟然能安然无恙地避开他的暗算,还先一步追上他的手下,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他的举动,只不过是无聊陪他玩了一把。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塞满胸腔,眼中释放出一种不属于这种年纪人该有的怨毒和愤恨。但他始终是个聪明人,抓起两个手下,蹿向树林深处。远远传来他的回音:“我叫小公子,不管你是谁,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跪倒在我脚下!”
沈璧君模模糊糊地任由那黑衣人带着他在林间飞跃。等她意识开始清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座破庙中。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面前还燃了一堆火,而黑衣人却不见踪影了。不过照她被安置的情况来看,那黑衣人应该是个细心的人。突然,庙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似乎旨在吵醒她一样,脚步没有刻意放轻,踩在枯枝上的咯吱声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随即,一团黑影由远及近,沈璧君想准备金针,却忆起自己现在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无奈,只好盯紧前方的人影。近了,近了,入目的是一袭普通的黑衣,却散发着一种凌厉的尊贵。往上看,赫然是一道覆盖左脸的疤横。难以想象有人可以无视这种丑陋的印记自在地生存着,她周围的人不能,即使是连城壁也不能,因为他是那么高傲!不用问她为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能看透连城壁,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也许他们的本质在某方面出奇的相似吧!高傲、固执、容不得背叛!本以为有着这么一道狰狞疤横的必定是一个丑陋的男子,但他却一点不丑。他五官轮廓深刻,皮肤可能因为长久照射太阳的缘故显得黑黝而健康。不像连城壁,俊秀的脸庞,白皙的皮肤,一看就知道长久养尊处优。奇怪,她竟然拿一个是敌是友还不清楚的陌生人跟她的未婚夫相提并论?沈璧君自嘲着想把眼光移开,却跌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这是……这是一双狼的眼睛!孤寂、冷漠!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睛,似乎没有什么能撼动这样的眼睛。没有刻意地装作平淡无波,却很自然地给人疏离的感觉。
黑衣人似乎无视沈璧君的存在,自顾自地在火堆旁坐了下来,抖开手上的包裹,是一只已经处理干净的生野鸡。他把野鸡放在火上烤着,一边又拿出几种植物放入嘴里咀嚼着。突然,黑衣人走到沈璧君身边。沈璧君全身开始紧崩。黑衣人无视沈璧君的反应,径直脱去她的鞋。沈璧君想挣扎、想斥骂,但穴道被点,根本无法动弹,只在喉咙底发出愤怒的嘶吼。黑衣人似乎对她的反应觉得颇为有趣,停下来,看了她半天,说道:“再美的女人,如果瘸了一条腿,还能不能称为美女呢?”说完,眼波故意瞅了瞅她肿大的脚踝处。难道他想给她替她治疗。黑衣人并没有给沈璧君多余的思考时间,在沈璧君的惊呼声中拉下她的鞋袜,将嘴里的植物吐在她脚上。“恶!”沈璧君被他的行为吓到了,先不说她从未视人的脚踝被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男人的看了,光他这种敷药的手法就几乎让她晕厥过去了。野蛮啊!粗俗啊!
黑衣人似乎很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嘲讽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肯定不屑这种治疗,但现在你伤得很严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废了都有可能,我可不想花大力气救个废人,传出去还污了我的名。”嘴里攻击着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迟缓。
“你……我可以说话了?”沈璧君现在有点后知后觉。
“看来不用我提醒你了,你全身的穴道已经解开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帮我解开?”
“哦,忘了!”
“忘了?”沈璧君不想跟他讨论下去了,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在她的记忆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出会装得一本正经。他从未遇到这样的人,一个完全无视她的人。
沈璧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盯着他的鸡,头也不回地说:“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那你为什么救我?”
“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认为吧!”
沈壁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而黑衣人似乎把他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烤鸡上了。
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在荒芜的破庙里,沈璧君与一个不肯透露名字,像野兽般的男人独处一室,她觉得不安极了。忍不住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庙外走去。
黑衣人没有阻拦,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也没有,似乎眼前金黄闪亮的烤鸡比她武林第一美女更有看头。
其实,沈璧君是很害怕的,她的脚很痛,全身乏力,外面又黑不见底,只要黑衣人拦上一拦,她也许就会留下来。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沈壁君的一条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的针,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即使是逃家的那一晚。眼泪开始溢出。
突然,身边显出一个黑影,转过头去,是那双狼一般的眼睛。
两人默默走回破庙。黑衣人递给他一只鸡腿,缓缓道:“吃下去,我保证里面没下毒。”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那么清清淡淡,但已经温柔了很多;说话的语气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不由自主地,沈璧君接过鸡腿啃了起来。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鸡腿,盛满了同情,在一个孤独而不幸的夜晚,温暖了她的心。
黑衣人吃着鸡肉,沈璧君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做作的吃法,一种纯粹享受美食的吃法。吃完后,他往地上一躺 ,自顾自地哼着歌,一种说不出苍凉,说不出萧索,说不出寂寞的曲调弥漫在破庙里。曲调越来越低,就在沈璧君以为他就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别想太多,要走也最好等到明天。”然后就完全没有声息了。
地上又冷又脏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沈璧君无法理解眼前的人,但她突然明白了,他至少是一个不会伤害自己的人,因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