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局主之死
“吴婉醒了没有?”卓东来问司马超群。
“还没有。”
“她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一点?”
“是太久了一点。”
“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是的。”
于是他们去吴婉的房间。
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她会去哪里呢?
卓东来道:“没有关系,我已经在她的衣服上撒了萤粉,无论多远都能看见。”
夜色中的雷公镇就像一头熟睡的怪兽,河水如一匹银练突兀地泛着白光,宁静中仿佛孕育某种未可知的阴谋。
有很多事,都要靠着夜色的遮掩才能够进行,这道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
吴婉当然也懂。所以她趁着夜色跳上了一条小船,一条在雷公的芦苇丛里藏了很多天的小船。河上的风又凉又猛,船顺风顺水,行的飞快。只不过,卓东来和司马超群的轻功更快。
不消个把时辰,小船已进了栖霞镇。吴婉挥动船桨,慢慢把船靠了岸。然后灵活地跳上岸,连缰绳都来不及系好就往十方镖局所在的东大街飞奔而去。
十方镖局依旧是一派凄凉破败的景象。虽然尸体已被妥善安葬,但空气里、地板上、墙根边还是散发出阵阵刺鼻难闻的腥臭。
吴婉却顾不了这些。
她直直地走进内堂,扶起倒下的供桌,搬开佛龛上的菩萨像,露出里面一圈绛金色的座台莲花,然后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在左边第七个和第八个花瓣上重重一按,佛龛下立刻裂开一个大洞,吴婉敏捷地跳了下去,洞口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后合拢了。
月光惨白地从洞开的窗户泻进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这里本来就是人间地狱,房间里、屋脊上,甚至镖局中的每一根窗棂,都曾经挂满了死人的尸体。这么样一个地方,又怎么会有声息?
但那地下的青砖突然就动了起来,咔咔几声,再不若先时毫无声响。司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方青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里面爬出来。
当然,那个人是吴婉。
只能是吴婉。
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已完全变了,变得僵硬、空洞、灰败,接近于死亡。她的衣服也变了,在那以前,无论面临多么困难的情况,只要她还有衣服可以穿,她就一定会把自己弄的很干净很端庄很整洁。
可是现在,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脏污,裙子皱起一大块,露出半边没有穿鞋的脚。她的脸也很脏,除了灰尘还有血迹,甚至还有一点被老鼠抓破的爪痕。
司马看着她,眼睛里慢慢浮现出怜悯。
她现在就像一个梦游的人,屋子里早已点了灯,甚至还多了两个人,她却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发觉,只是那样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金身菩萨像,呆呆地站在那里。
司马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别看了,菩萨是神,不是人,它不能救命,也不能起死回生。”
吴婉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司马握紧她的手,很温柔。又过了很久,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才开始有了一线光影,却不是亮,只是他自己在瞳孔中的投影。
“你怎么来了?”她说,声音里已经没有活人的感觉。
“我为什么不能来?”司马平静地道。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不,我们不久前才知道,否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你的父亲和弟弟就不会死。”
吴婉瞪着他,眼睛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几下奇怪的声音,司马扶着她,柔声道:“想哭,就哭吧,没有人会笑你。”
吴婉看着他,泪水突然就涌上了眼眶,一切来的毫无预兆,就像山洪暴发,海水倒灌,她抓住司马的手臂,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得屋外老槐树上的鸦雀纷纷扑飞冲天,她的泪水却止都止不住,瞬间就把脸上的灰尘和血迹冲得斑斑驳驳,黑红难辨。
卓东来一直没有说话。
他一向很有耐心,这次耐心尤其好。
他一直在旁边等吴婉哭完,等司马帮她擦干净眼泪,甚至司马还到院子里帮她打了一盆清水给她洗脸。
“你的鞋呢?”他说。
吴婉已经哭够,声音有气无力:“掉在下面了。”
“待会儿我帮你捡上来。”
“不,不,”她立刻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因为她又想起了下面那悲惨、罪恶、肮脏、恶心、残酷、血淋淋、令人不忍卒睹的凄凉景象。
“好,那就不要了。”司马安抚道。
卓东来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们下去吧。”
如果说这里才是地狱,那么刚才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司马看到那两具尸体的时候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涌。
他看过各种各样的死人,也看过各种凄惨的死状,但是现在在他眼前的却不仅仅是死亡,而是一出人间的悲剧。
父亲的尸体,儿子的尸体,尸臭、蛆虫、老鼠、粪便、鲜血,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具小小的骸骨本身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早已腐败的尸身上依然清晰可见地布满了齿痕,从手臂到小腿,每一处都是啃噬过的痕迹,有的牵筋动脉,有的深可见骨。都是姆指般粗大的牙印,绝不可能是蛇虫,或者老鼠。
司马超群已经开始呕吐,卓东来拿着灯,安静地等他吐完,然后他说:“我们上去吧,这样的人,不必替他收尸了。”
司马无语。
的确,这样的人,已不能再称之为人,收尸已是一件多余的事,只可怜了那几岁大的小孩子,据说他生前是白白胖胖的,想必十分可爱吧。
天亮以后,他们回到了雷公镇。吴婉坚持不肯穿回那只鞋,司马只好抱了她一路。她已经没有觉得羞赧,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楚云天听了卓东来的报告,吃惊得脸色都变了:“你说,吴寿和他儿子是活活饿死的?”
“是。”
“他本打算造出灭门的假相,然后自己带着藏宝图逃跑?”
“是。”
“但却被自己的女婿出卖了?”
“是。”
“和尹修勾结的人是谁?”
“不知道。”
楚云天却道:“我知道。”
“是谁?”
“东方胜。”
“就因为那支碧血丹心箭?”
“不止。还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很私人的事。但这件事却与藏宝图的失窃有关。”
“哦?是什么事?”
“东方胜已经有很久没有跟他的妻子同房了。”
司马忍不住皱起眉,这种话实在不像从一个大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一个大侠本来也不该打听这种事。
但楚云天却接着说了下去:“当然,我是不可能去打听这种事的,但昨晚他们的一个婢女跑来找我,跟我要一点治伤的药。我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给她,就问她有什么用。她开始不肯说,我一再追问,她才告诉我,是他们家夫人受了一点点伤,当然,嗯……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种在行房的时候不小心造成的伤口,因为他们老爷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夫人了,所以未免性急了一点。”
司马突然瞟了卓东来一眼,没有说话。
卓东来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道:“你说的婢女是不是总穿着白衣服的那个?”
楚云天道:“没错,就是那个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