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你昨晚发什么神经——”
圣香一觉睡足了精神倒是不错,一起床就满世界找人。他昨夜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不用想除了玉崔嵬没人会这么无聊专挑半夜里折腾。房间里找不着就上院子里找,总算在一片不起眼的菜地里找到了玉崔嵬。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玉崔嵬俊俏身影蹲在地上,手里拿一片菜叶——他在喂兔子。
玉崔嵬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含情带笑向他挥挥手,那灰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吃了一半的菜叶子,脑袋也跟着左摇右晃。这只兔子何其的笨,身边那么多菜叶子它偏偏要吃玉崔嵬手里那片。
“你看这只兔子,像不像你那一只?” 玉崔嵬待他走近了,笑吟吟问他。他举着手里的叶子在兔子头上晃一圈,这兔子就扭着胖乎乎的身子跟着他转一圈。
“才不像,小灰不吃菜的。”圣香嘴里虽这么说,却情不自禁抱起那兔子抚了又抚,一脸的怀念。玉崔嵬见他堪堪落进了记忆陷阱,冷不防把叶子往那兔子嘴里塞,像是要证明它明明就是吃菜的,阻止圣香进一步感伤。
这一闹腾,圣香也就把昨夜琴声的事忘了个精光。
远处康琴缓缓走了过来,她脸上身上已不见昨日的苍白憔悴,似是好转了很多。
“圣香公子随我回堂屋用药吧。”康琴走到离他们三步远,停了下来,温柔地望了眼圣香手里的兔子。那兔子一见主人来了拼命地挣扎,圣香只得放它回地上。它三蹦两跳跑到康琴脚边,又被一双白皙玉手抱了起来。
回到堂屋,康琴把兔子往桌上一放,端起药碗递给圣香。圣香拧着眉头捏着鼻子一仰而尽,赶紧把碗推回桌上。
“好苦……”圣香哭腔十足甩开折扇猛扇风,康琴浅浅一笑,往他口中塞两粒冰糖。那兔子好奇闻了闻空碗,一耸耳朵逃也似地跑开了。
“你怕苦?”康琴抚着兔子问他,他含着冰糖义正词严口齿不清地告诉她,“本少爷不喜欢味道怪的东西,尤其不喜欢苦的。”
康琴想了一下,“好吧,你随我上山,取了‘帝麻’来医你。”
圣香差点没给嘴里的冰糖呛死,咳了半天问出一句,“你怎么会有‘帝麻’?”
“我没有……我的已经给玉哥哥了。若要用‘帝麻’救你,得问我爷爷要。”
圣香这才想起来,她是药王的孙女。
他知道“帝麻”的珍贵,只要有人愿意,那药甚至能把一个国家都买了。这小姑娘为了救个陌生人,居然肯用“帝麻”?
“既然你拿得到‘帝麻’,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的病治好?”“帝麻”连死人都能救活了,区区冰蝉之毒又能耐她如何?可康琴却微微摇头,笑里竟含着几丝凄然,“我的病,不值得‘帝麻’救。”
圣香一时语塞,康琴把兔子往圣香怀里一塞,拉着他往门外走,“来吧,时候不早了。”
药王山,一个让人敬如鬼神的地方。传说那里遍地奇珍异草遍地珍禽异兽,也遍地白骨。
远看它葱翠茂盛一派怡然宛如人间仙境,却没人知道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为了采草寻药求医治病而进山的人,全都消失在无尽的绿色中。
在那山顶上,住着神出鬼没的药王——
一路上康靖叹着气说那都是瞎传的,药王山也就是座普通的山,只不过奇怪的虫草动物多了些。那些有目的的,心怀不轨的人,一个贪念就把自己的命搭上了。剩下的也就是些倒霉蛋,活该与药王山无缘罢了。他和康琴常上山找爷爷聊天,什么事都没有。
圣香自小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小时候和聿修、容隐一起夏夜里抓萤火虫抓蝈蝈,对小虫子自然全不害怕。而玉崔嵬自从上次见识过畜墨成群后,对一般的绿色虫子倒也毫不介意了。
康靖见圣香盯着那些虫子两眼放光,赶紧抓住他,“别去惹它们。它们不但身含剧毒,而且一只受困其他的会一拥而上。你若不想变成传说中的白骨——”他坏笑一下,“就别靠近它们的好。”
圣香吓得赶紧缩了回来,他喜欢玩,但那是以安全为前提的。一行四人只有康琴默不作声紧紧贴着康靖走,她自从被冰蝉咬过后对虫子心有余悸,近几年倒是很少上山了。
路上风景清秀诗情画意,药王山果然珍奇遍野,一路看下来认识的居然没几样。正午刚过不久,他们已然接近山顶,面前横着一片广阔静逸的湖。
“怎么办?” 玉崔嵬笑吟吟跨出一步,那湖面上无桥无梯,答案已很明显。康靖抱着康琴踏水如踏冰一纵身飞跃而过,玉崔嵬自是抓起圣香仗着“春风十里独步”紧贴水面轻松向对岸掠去。只是他宽大衣摆临水而过之时,水面上此起彼伏荡起千层涟漪。
“水里有东西。” 玉崔嵬一踩上湖岸便回首望去,他看得真切,就在他堪堪触水那一瞬,水中泛起泡沫无数,那是——鱼?
“这位少侠真是好眼力……”蓦地身后扬起一声赞叹,只见一位白衣老者定定立于五步之外,不知从哪里凭空现的身。“来找我药王的凡夫俗子,最终都死于它们口下,这月镰湖底才是真正的白骨遍布,白骨遍布呵——”
老者说得毫不在乎甚至满脸带笑,纵使是玉崔嵬杀人不眨眼也不免心下一沉皱了皱眉,这老者摆明了就是引他四周满湖的尸骨为傲……
康靖康琴早已司空见惯,康琴低头向老者一施礼,“爷爷,我带他们来,有事想拜托您。”
老者深睬她一眼,语气森冷,“琴儿,你的霜寒之毒可是仍未解?”
康琴闻言浑身一震,怯生生点头。
“罢了,你们跟我来。”白衣老者兀自缓行于前,隔了十来步才跟着那四人。走了约莫一碗茶的功夫,眼前赫然是座山洞。
洞口处,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色的蛾子,着实让人犯一阵恶心。那蛾子双翅纹路拼成张鬼脸,玉崔嵬认得,圣香自然也认得。那是李陵宴曾拿来攻打武当山的鬼脸蛾子。
现在阳光明媚不需明火,这些蛾子尚能安静地伏在岩壁上休憩,可这就意味着山洞里那一条黝黑暗道,他们得黑灯瞎火地通过。
“走路的时候,以袖掩口,双手莫要触壁,当心脚下。”康靖领玉崔嵬,康琴领圣香,跟着老药王没进了山洞。洞里弥漫着蛾子磷粉散发出的浓香,想也知道定是有毒的,而洞壁上满是毒虫,不小心触怒一两只……就有可能永远垫在这山道下,成为后来之人的绊脚白骨了。
康靖康琴也从未进过这山洞,往昔来的时候,药王都是在湖岸边见他们,甚至可能亲自掠过对岸去等他们。他们从不知道,药王山顶还有这么个阴森恐怖之地。康琴怕虫,走得尤为心惊胆颤,圣香只觉她握住他的手沁着冷汗不停地发抖,温度一丝凉过一丝。洞里不好说话,圣香只能紧紧捏一下她手掌,她步子停了一停,回握得更紧,人倒是不再打颤了。
不知走了多久,磷粉香气淡了不少,眼前已有微光,不出五十步已是豁然开朗,洞穴内火光映着石壁,好生摇曳。玉崔嵬四下打量一番,顿时惊出一丝冷汗,洞里天顶石墙到处蓝荧荧
一片,雪白透明的甲虫全身泛着淡淡蓝光缓缓爬动着,不少还飞离洞壁来回盘旋。只听康琴颤着声音幽幽道,“冰……蝉……”
洞穴中央一方半人高的冰封雪岩寒气四散,药王已然稳坐于上。他身旁地上长着不少奇怪的植物,一茎一叶尤自绿得夺人心神。只是那一抹浓绿中,隐隐泛着微弱蓝光。
康靖擅毒自然看得明白,他脸色一变差点失声惊叫出来,嘴张了张硬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康琴早被一屋子冰蝉吓傻了,却是什么都没发觉。一行四人只有圣香像没事人似的,嘻皮笑脸东张西望,折扇“啪”地一开上书“风华绝代”四个大字——他的“千岁风流”扇早被玉崔嵬一剑“轻生”碧涟漪一招“国士”击得残破不堪。
“药王老前辈家里布置得好生特别啊——”圣香拉开脸皮一脸崇拜,好像进了什么宏殿圣堂似的。他也不怕头上脚边满视线的冰蝉,挥着扇子左摸右瞧径自逛了个遍。
药王冷冷瞥他一眼,圣香锦衣一身折扇一把典型的纨绔子弟,最是他不屑的那一类。“你叫什么。”他问得随意,不料圣香竟双袖横展飞身上了他雪岩巨石,“本少爷叫圣香,老前辈既然问了就不许忘——”圣香一句话说完赶紧溜,药王伸手“忽”地一扫却是抓了个空,这位少年人好快的身手!
药王那平袖一扫含着五分劲道竟连衣服都没摸着,不仅药王,连康靖都啧啧称叹。玉崔嵬早知圣香轻功了得,此时正是一脸柔情似水笑意无边。他这一笑给药王看到了,药王正奇怪着天底下怎会有笑得如此妖媚的男子,凝神细看赫然见他左脸小半边烧伤痕迹,心下一怔明白过来,“‘鬼面人妖’——玉崔嵬……”
玉崔嵬一听笑得愈加轻柔媚惑了,他提衣向前半步,愣是给那老头子抛去个媚眼,“难为老先生认得在下……”
药王“哼”地负袖沉声道,“琴儿怎么连这等恶霸人妖都带上我药王山?”
康琴默不作声,紫纱袖下一双手紧紧捏着拳。
“近十年来江湖万众无不嫌恶追杀——”药王扫一眼康琴和玉崔嵬,提声道,“‘鬼面人妖’□□狠毒作恶多端,毁无数少男少女清白。这等品德败坏人间败类……”
“爷爷!”康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他,“崔嵬不是这种人!”
“谁说我不是这种人……”一旁玉崔嵬笑得诡异荡漾,“你久居这深山小镇,又怎会知道……我是哪种人呢……”
康靖没料到玉崔嵬居然这么说,狠一狠心,闭口不再多言。药王不理会康靖,却直直盯住康琴,“这等品德败坏人间败类——琴儿也喜欢?”
康琴微微一颤,仍是不作声。玉崔嵬一脸饶有兴趣地斜睇康琴,良久,只见她缓缓抬头,那一抹笑,笑得惨白。
“爷爷说笑了,我怎么会喜欢他。”
玉崔嵬“哎呀呀”一声,笑着摇了摇扇子。
“你若不喜欢他,为何肯费‘帝麻’救他——”药王继续逼问,康靖头上已满是冷汗,康琴再轻轻一笑,柔声说,“玉哥哥以前来过小梅,是我和哥的朋友,我和哥念旧情才不想他死。”她说得情真意切极为逼真,玉崔嵬只看着她,若有所思。
药王一冷笑,“你为了他身边黄衣小儿上山来取‘帝麻’,也是念旧情?你当我药王山为你予求予取不成!”
康靖闻言惊得倒退一步,为何药王久居山中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一脸慌神,康琴却反而镇定自若,她偏头看一眼圣香,眼中尽是冻了冰的情愫。
“爷爷,我救圣香不是为了玉哥哥,我……心怡这位公子。”
康琴话一出口,圣香当场“扑——”地一声喷了出来,玉崔嵬咬着嘴唇笑了好一会儿,“圣香啊圣香,我早说小姑娘待在你身边迟早被你迷死……”他眯着眼唇齿带笑,“康琴可是个好姑娘……”
康靖和药王都是吓了一跳,药王凝了她半响,沉声一道,“你若肯让我杀了这人妖为江湖除害,我便答应救你如意郎君。”
康琴一怔,随即浅浅一笑,“爷爷何必为了讨厌的江湖而弄脏自己的手。”
“琴儿真是体贴,”药王笑得残忍,他等的就是这一句,“这位年轻人,你若想救身后少爷,就在这儿自尽吧。”
借刀杀人!圣香一惊,玉崔嵬已然掩口笑开了,“老先生真爱说笑。我玉崔嵬如此大恶不赦之人,岂会为人自断性命?”
只见他团扇一压指着地上一株古怪绿草,柔声道,“老先生,这些是‘帝麻’吧。”
药王怔了怔,笑着点头,认识“帝麻”的人世上不多,他这一笑中竟有些赞许。
圣香一口气刚缓过来,玉崔嵬又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把将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既然‘帝麻’就在此地……”他笑得愈发轻柔,“我随便取一棵,不就能救人了么。”
药王哈哈大笑,振声道,“没错!”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他话音刚落已然飞身掠起,不向“帝麻”却直冲药王而去!他决不会天真地以为药王会眼睁睁看他拿走“帝麻”,要取草,必得先过主人这一关!
这洞穴内昏暗狭窄毒虫密布,断断是不可使用飞刀的,他又无刀无剑一身轻。早闻药王浑身上下奇毒不下数十种,极不宜近他周身,可今日一战,他是非空着手打不可了。
就在他一掠飞出之时,康靖急喊一声“崔嵬!别去……”话还未完已被药王隔空一掌击倒,药王内力浑厚掌力阴柔狠毒,康靖中那一掌没有震飞出去,却是软软倒在地上,一时气短。
那边玉崔嵬堪堪欺近药王,上来就是一招“独不见”直指药王肋下气门。药王闪身躲开顺势一掌推了出去,玉崔嵬只觉一击未到,阴郁掌风逼来已让人身心顿寒。他猛一转身从侧架开那一掌,飘然落于雪岩三米开外。
他就定定站着,不再移动,除非药王先动,否则他决不先攻。他的手暂时失了知觉,隐隐一股寒气弥漫于右手经络间。这是毒?是伤?他一时还不很清楚。
药王也没有动,良久之后突然一声长笑,“好功夫!英雄年少!”他看看自己的手,“居然让老夫的手麻了好一会儿,这一掌果然内劲狠毒凌厉!只是你定也清楚,杀了老夫你自己也活不了。”
玉崔嵬会心一笑,他方才果真是中毒了,只是隔袖一擦就能让他右手至今仍是僵硬麻痹,药王的毒何其可怕……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银镖,夹在两指之间。
“唰”地一声,他将团扇丢给圣香,自己衣袖一扬又扑向药王,“只要不碰你……应该就不会中毒了吧。”镖身短小,他将内力透过指尖传到飞镖顶端,那镖顿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几个来回已将药王袖口扯下一大半,论武功造诣,他比药王精深。
只是药王那一抹自始至终的笑让他好生费解,这老头儿明明处尽下风何来如此自信?直到他一镖指向药王后颈根,两人都静下来了,药王脸上还是那抹气定神闲的笑。
“年轻人,怎么不动手了?”药王居然开口催促他,他眼角一扬一脸残笑,手上堪堪运劲施力于镖尖之时,只听一声急呼“崔嵬住手!”,却是康靖。他笑了笑,不再多用力,这镖也就仅嵌入药王肤内一分一毫,可惜了他的镖不淬毒!
他并没有天真到为了康靖而放弃救圣香,只是他太在意药王方才那一抹笑了。
药王竟“呵呵”笑开了,“聪明人。你若杀了我,那锦衣少爷断然无法获救。”
玉崔嵬一惊,脸上仍是笑得柔情,“老先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玩吓唬人的游戏吧。”
康靖半伏在地,脸色尤为严肃,“崔嵬……那些‘帝麻’都中了‘执手偕老’……”
老者点头,“我若一死,这些救命草药无一幸免,全都要陪葬!”他说得骇然,玉崔嵬手下一个松动被他抓住把柄。只见他猛地回手一抓,玉崔嵬慢了一拍冷不防被他触到领口,撕出一条二尺来长的横口,他飘然抽身刚一触地赶紧往胸口摸去,好在只是伤及衣物,若是运气不好被他抓出条印子,指不定又是哪门子奇毒呢。
药王笑得得意,“年轻人,要杀你方法多得很。”他看一眼康靖,“比如你身中‘执手偕老’之毒,老夫如杀了施毒之人……”
康靖闻言浑身颤了一下,药王能下手打伤他,必然也下得了手杀他。他摸索着抖出袖中解药,暗自思忖怎么交给玉崔嵬。
药王实是说说而已,他又看向圣香,这锦衣大少从刚才起就冷眼旁观不知在想些什么。药王瞪他一眼,泛起个残忍的笑。“又或者,让你先看出好戏……”
他袖子一振不知从里面弹出块什么来,笔直朝圣香飞过去,速度之快实非常人所能判断。然而康靖久制□□愣是给看出来了,那是块千年寒冰,那是冰蝉最喜欢的饵食——
只见大片冰蝉紧跟其后,冲向圣香!
康靖情急牵了内伤,浑身剧痛怎么也爬不起来。就在圣香眼睁睁望着铺天盖地的虫子向自己身上扑来之时,一个紫色的影子堪堪晃到眼前,康琴推开他挡到他身前,寒冰碎块正中她左肩,跟着无数冰蝉顿时爬满她半边身子,她惊吓过度手臂猛地一甩,呼吸急促竟是喊都喊不出来!
药王大骇,赶紧又甩出寒冰数块,冰蝉这才“忽啦”一声从她身上散开。她环紧身子不停地发颤,脸色惨白至极,口中喃喃着“爷爷……别杀圣香……”,最终身子一软倒了下来,被圣香险险接住。
“死丫头……死丫头!”她身子极寒,体内血脉似都凝结停转了,圣香拼命地喊她,她也没任何气息,就像死了一样……圣香越发紧张了,也不顾自己身体衰弱,背起她就往外跑。
药王也不拦他,康琴这么一推一挡,他还真犯糊涂了,他没想到康琴真的舍身救圣香,他还以为……玉崔嵬斜睇他一眼,没多说什么,扶起康靖也往洞口走去。
洞里,一群群冰蝉围着那些寒冰,发出“咕扎咕扎”的可怖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