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琴醒来的时候,已是五天之后。她受惊吓引寒毒发作,毒性强烈来势凶猛,这几天来一直是濒死状态,踩在生死线上摇摆不定……好在总算是醒过来了。
木质屋顶,熟悉的艾草香,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一切都太静了,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那绵延悠缓的气息和自己的交错着,此起彼伏……康琴忙扭头寻找,居然找着个伏在床沿睡得正香的锦衣少爷。
圣……香……
康琴凝神看他,他脸上那一抹笑,何其纯净,仿如小梅除夕的落雪般一尘不染。她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露出的左边脸颊上轻轻点着,一下,两下……
她这一点,就把圣香点醒了。
“死丫头,你戳我做什么?”圣香一脸坏笑“噌”地从床板上直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会在这里。”康琴不答反笑,静静地抽回手。圣香从她床边拎起个灯笼状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艾草太香了,本少爷忍不住就睡着啦。死丫头,你总待在这烟熏草燎的地方,不闷的慌啊?”
康琴一笑莞尔,“艾草性暖,能解寒毒……”她屋子里的艾草味再重,也掩不过他圣香大少爷身上的糕点味道,那淡淡的甜香直沁人心神,闻来甚是舒服。
圣香吐了吐舌头,一屁股坐上她床沿,突然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你肯不肯舍大玉的命,来救我这个‘如意郎君’?”他特别强调“如意郎君”四个字,一听就是意有所指。
康琴从床上坐起来,斜斜靠上一旁床柱。她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根本维持不了直坐姿态。她就这么靠着,仰头看圣香,良久后摇一摇头,又摇一摇头……
圣香又问,“那你想不想救我?”他这话一出,康琴笑了笑,很快点头了。
然后圣香就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她眼神中深深一层疲惫,斜靠在床边就像个重病快死的人。圣香冷冷盯着她,那琉璃色的眼瞳中,无数奇彩异光流泛而过。忽然间他眼前人影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原来是康琴失去重心跌了下来。
“玉哥哥他……”康琴低头伏在他臂间,声音幽然如丝不知是说给谁听,“玉哥哥他……回小梅后,从未那样笑过……”
圣香眉头一蹙,仍是闭口不言。
“那天……他在汴京城见到你后,笑得多真切……那种笑,我没见过……”
圣香陡觉手上一阵凉,这姑娘身上寒气果真了得,连泪水都是冰的……
“傻丫头——”圣香拍拍她,一股糕点甜香“忽”地从他袖口一散而出。他扶康琴躺下,却见这女子脸上不见悲不含笑,就像被冰封了一样,只留下脸上两道早已冻干的泪痕。
“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千万别放手……”他眼神极寂灭,眸中奇光点点不知闪向何处。康琴看着他,竟有些慌了。
“所以——”圣香眨眨眼睛,蓦地恢复正常,“死丫头只要看好大玉就行了,别去管老头子的白痴条件——”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准备走人。
“圣香!”康琴急急喊住他,尽全力撑起上半身,“你……”
你……不想医好心疾了?你——不想活命了?
康琴一脸苍白地瞪着他,仿佛他一出这个门就会遭遇不测一样。圣香只笑了笑,打开屋门又关上了。
直到人去房空,脚步声渐行渐远,康琴才凄然一笑,把那半句话吐出来。
“你……对玉哥哥如此重要,他又怎能……弃你不顾呢……”
玉崔嵬见圣香行远了,才敢从屋外树下幽幽现身。他脸上一抹残笑,在夕阳下尤显得捉摸不定。
“咿呀”一声,门开了又关,康琴偏头一瞧,却瞧见自己现在最怕见到的人。
那人默不作声走到她床前,和圣香一样坐上床沿,只是他神情甚少严肃如此,让人不禁泛起一丝寒意。他刚坐下,开门见山便是一句,“圣香和你说了什么?”
康琴似料到般,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只是她眼角一抹清淡泪痕被玉崔嵬眼尖看了出来,他眉心微蹙,轻叹一声。
康琴看着他,不躲不藏甚是坦然,她只问一句,“玉哥哥愿为救圣香一命,交出自己性命吗。”
玉崔嵬一怔,康琴眼神寂然,看在他眼里不知怎的竟像是在故作镇定,甚至是在求他一般!他只觉想笑,一脸笑意愈发的柔情似水,“你放心,我会救他的……一定……”
康琴一下笑开了,那笑里散着无边的温柔。
“爷爷定会治好圣香的……”她幽幽笑过,气吐如丝,“玉哥哥,我有些累了……”
玉崔嵬明白她意思,替她理好被子站起身来,“琴儿……好好休息吧。”
他走出房间,掩门时顿了顿才“呯”地一声,那一声极决然,里头康琴猛地一震,嘴角淌下丝丝淡红血迹。她颤巍巍从床上下来,掐灭所有艾草。末了扶着床沿一阵急喘,脸上却笑得罕见的荡漾……
绝情呵……她看到玉哥哥咬着嘴唇笑得一脸决意就觉得浑身打颤,十五年等候到头来还是抵不过那位少爷一年半载的时光……也罢,她这十数年傻等,也该结束了……
康琴拂开窗子,将桌上的药一股脑儿泼了出去。入夜了,寒风吹得袂猎,她感觉双腿再无知觉,靠着墙悠悠滑了下去……
康靖房里,隐隐有人声传出。
康家诺大的院子,左边侧屋为康靖所住,右边乃康琴所居,而玉崔嵬住的里屋却在堂屋正后方。这种主客倒置的安排方式,着实令人难以理解。
玉崔嵬顺着声音一脚踏上康靖屋外石阶时,正逢圣香大喊一声,“将军!”
另一边康靖拱手一笑,“神机妙算,在下服了。”
只听圣香“唰”地一声甩开折扇得意洋洋,“本少爷当然神机妙算,本少爷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门外一阵轻笑,把两人都吓了一跳。玉崔嵬推门而入,一双眼睛勾魂般望着圣香,“我从不知你还会下棋。”
“本少爷什么都会,”圣香一本正经,看上去却比谁都不正经,“本少爷说打牌,这木头说不知道牌是什么;本少爷说打麻将,他又说人不够。本少爷只能问那你有什么,他才说有棋。啧啧,和本少爷下棋,真是无谋。”
他一口一声“本少爷”,明显是得意过头了。玉崔嵬大笑,走过去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搭在康靖背上,动作极其妖冶。圣香瞪他一眼,挥挥扇子转身就往外走,“本少爷赢得心满意足,现在要睡觉去了。不打扰二位——”
他当真“呯”地一甩门,引得屋里二人又是笑翻了天。
“靖儿,” 玉崔嵬看一看棋局,笑得花枝乱颤,“你放水。”
康靖那一局棋处处隐着生机,随便动一处便能破圣香的“将军”,然而他就这么一拱手,白白认了个不该输的局。
“因为我听到你来了。”康靖倒并不在意,他一边理棋,一边随口问他,“琴儿怎么说。”
“琴姑娘……同意我救圣香。”
康靖手一停,缓缓笑了笑,“是吗……”他仰头看玉崔嵬,“那位圣香公子……”
他只说了六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康琴问不出口的话,他也一样问不出口。
那位圣香公子,真的非救不可吗?
玉崔嵬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也猜得出玉崔嵬会答什么。所以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是吗……”康靖又是兀自一声叹,“崔嵬,我们下一局吧。”
玉崔嵬应声坐在他对面。
自从响李陵宴之邀出了秉烛寺,他就鲜少有机会摸这棋盘,一场江湖纷乱事过境迁,他的棋力定是生疏了不少吧……
玉崔嵬支颔斜斜睇着棋面,团扇一点已是一招棋推了出去,柄上流苏从棋子间悠悠猾过,说不清的旖逦煽情。他下棋不喜言语,姿态慵懒带着抹难得的清雅笑意,不经意间多少男女被他这俊俏模样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心思下什么棋?
康靖在对座笑眯眯地看着他,紧跟着移出棋子,思绪似是全不放在棋局之上。然而不出十四,五步,玉崔嵬已然脸色微变,倒不是对手的棋路有多诡异精深,只是这一局棋……
他抬眼看康靖,后者神情自若,温柔一笑,“崔嵬,该你了。”
玉崔嵬眉梢微挑,凭着记忆在棋盘上连动数子,康靖当真一着不漏紧跟其后,次次停在玉崔嵬看准之处,脸上一抹笑愈发地柔。
“啪”地一声,玉崔嵬团扇一抬敲上康靖点“象”的手,柔声道,“是你……”
“不愧是寺主,短短二十三招内已寻出端倪。”康靖居然不惊不变,就这么维持着被玉崔嵬扣住手腕的姿势,笑得何其谦逊。
他玉崔嵬一生之中仅此一局未完之弈,全局四十二着清楚明了,毕生难忘!
而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