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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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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前,莫言山秉烛寺。

初夏夜,万野纷芳。

牡丹亭内一地的月光,花团锦簇中只见白影黑蛾绰绰约约,夏风一吹白影微摇,黑蛾艳舞。

薄雾迷蒙,那白影缓缓而立,回眸带笑。一时间,满庭芳草相形失色。白衣男子执扇微摇,眼神越过纷繁朵朵,直落在寺东昏暗一角。

三日之前,寺里来了个奇怪的人——

那人黑衣覆面,悄无声息,一入这秉烛寺便径自找了东寺最简陋的屋子住下。几位自认武功高强之人杀瘾上泛前去挑衅,不料齐齐被他放倒于木屋门外,上前一看,才知俱是身中无名奇毒。那毒不致命,却好生厉害,让人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更奇的是,施毒之人片刻后自己从木屋中出来了,居然是个长得清秀俊雅甚是好看的白面书生,他只微微笑说了句“请勿打扰”,便把解药一一喂给了中毒之人。

东寺寺众一时敬他如鬼神,由于他无名无号连姓名也不愿透露,又因他以五种奇毒瞬间制服五人,众人皆敬称他为“五毒公子”……

“喀嚓”一声,手边茶枝应声折断。残枝带着盛放的白茶,被一只白净的手举至唇边。

茶花开得妖媚,却媚不过莹白花瓣后那张半边毁容,半边残艳的脸。牡丹亭内白衣妩媚的男子,赫然就是秉烛寺万恶之首,人称“鬼面人妖”的玉崔嵬。

“五毒公子”……玉崔嵬含笑吻了吻手中茶瓣,他对这位众口相传集功夫相貌于一身的“五毒公子”好奇的很,好奇到……想要一探究竟。

宽袍飞扬,白影一掠而出。茶枝坠到地上,散了一地的纯白。

东寺原本的喧闹瞬间归无,众人眼见白袍身影临空掠过,现身于尽头,又消失于尽头。

僻静一角,破屋孤立。玉崔嵬以指节轻扣门扉,屋里传出一声柔柔的答应。门开了,里面的人竟然毫不设防定定站在门前,只是又围上了覆面黑纱,遮去了他那张据说深得女子青睐的俊颜。

“我知道你会来……”那公子轻叹一声,领他进门。屋里飘着药香,不知是在熬制什么。玉崔嵬也不和他客气,径自坐上他的床,反正这整个秉烛寺都是他的。

“外面传你生得一张俏脸,怎么又拿布蒙上呢,取了吧。”他团扇微抬掩去半边娇颜,半是倜傥半是命令。那“五毒公子”背他而立,一口温婉嗓音当是位少年,他颔首微微一笑,“我不想让寺主看见我的脸。”

玉崔嵬柔声道,“我若是偏偏要看呢?”

“寺主……何必与个娃儿争执这等小事?”

他越是这样说,玉崔嵬就越是好奇,当下团扇一扬去揭他掩面黑纱。他一边护着面纱一边回身躲闪,在这一地见方的破屋子里连接百招,身手也甚是了得!玉崔嵬冷笑一声,这等人物留在秉烛寺必定后患无穷,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他拔剑一挑一掠,顿时剑光饱满有如星月流泻,乘着凌厉二分向对方眉间直刺下去!那“五毒公子”见他一剑势在必得,竟翩翩停下步子,不动了!

他既不逃跑也不回手,就这么闭目等他一剑刺来——玉崔嵬陡然心生警觉,猛地一扭手腕硬是将泼出去的剑风撤了回来,只见剑刃反着寒光从那公子双目前堪堪掠过,剑尖一颤仅是将他蒙面黑纱钉在了墙上。他当即举袖横掩,一瞬……仅只一瞬——他看到他白皙无暇的肌肤,以及闪过一丝慌乱的清水明眸。果真生得俊俏无比惹人怜惜……这等容貌身居秉烛寺,不知会有多少人垂涎渴求。他若不是功夫过人……怕是早已沦为群魔万恶的玩物了。

玉崔嵬摇头,剑刃抵在他耳下肩上,伸手就要抬他下巴。他却深深低着头,抓着他手腕的手略微有些颤抖,只听他低声恳求,“寺主……请别再……戏弄我了……”话音未落竟隔着袖管一口紫血咳了出来!

“你……”玉崔嵬撤剑回鞘,凝神盯他半响。他从袖口抖出一粒朱红色圆丹,交给玉崔嵬,“这毒……若无解药,三月之内浑身真气被封行动受制……解药给你,至少三月之内,你不用担心我会反叛夺权……”

这年少公子,竟为表忠诚之心自愿服毒!玉崔嵬心生不解,却也当真不再起杀他之意。

念他如此这般不愿让人见自己眉目,玉崔嵬在他颚下轻轻一挑,居然抽手回身不再强迫他。他掩面缓缓抬起头,横袖之上一双眼睛含珠带泪甚是温柔,“谢寺主不杀之恩……”

刹那间,玉崔嵬竟觉心弦间被什么触了一下,泛起丝丝涟漪。“你叫什么?”他问得柔情。

“秦……天。”那公子看着他,一字一顿。

“秦公子……”玉崔嵬睇他一眼,笑得莲玉生辉煞是好看。他一扬眉,转身出去了。

他就这么丢下他,丢他一个身中奇毒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公子,于一群埋伏在窗外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男人面前。

第二天清早,玉崔嵬果真听到传言。秦天在他走后不久,便被三五男子掳了去。

他自然知道那些男子是什么人,那些都是凯视他美色已久的淫性之徒,被他们抓到了,后果可想而知。

脑中隐隐泛起秦天那双含泪的眼睛,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将被如何糟蹋,他嘴边就会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

登上寺主之位四月有余,每天……不过如此。杀戮不断,明枪暗箭也不得不防,唯一平静的时刻,便是他陪人春宵一度,以身体布施的夜晚。无奈呵……他总不能累死自己。纵使他武功再高,也有精疲力竭之时,也是要喘口气的。

为了活下去,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就连他这背负诅咒的身体,也未尝不是件利器,关键时刻居然还能救自己一命。

何其讽刺——

玉崔嵬陡然大笑起来,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日晴当空照,万里无云气,是个好天。

秦——天——他现在,又在秉烛寺的哪个角落,看着什么样的景色呢。

他对这个少年人有着淡淡的怜悯,抑或是——自怜自哀呢?

想着想着,他脸上那一抹残笑,愈发地浓艳了。

“扑通”一声,耳边草地上蓦地落下一团重物,一股浓腥“忽”地漫开,显然是染了毒的鲜血的味道。玉崔嵬偏头一看,一时怔然。他本以为也许是死了的人,就跪坐在他身旁一寸不到。

秦天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明显是被人撕扯过的。他仍是固执地蒙住脸,不让人看到。

“你杀了他们?”玉崔嵬柔声问。

“我不杀人……”秦天学着玉崔嵬的样儿躺在草地上,“我给他们喂了毒……死不了的。”

玉崔嵬陡然一震,他差点忘了这小鬼是个用毒好手,他居然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我睡一会……我觉得好累……”这书生模样的少年抬袖遮着艳阳,竟就这么睡着了……玉崔嵬茫然地看着他,着实不知道该作何应对。人人惧他“鬼面人妖”如蛇蝎鬼魅,他还真的找不到第二个敢在他身边倒头便睡的人。

看了半响,他决定抱他回房。

替他换了那身破衣服,玉崔嵬脸上一层冷笑就没退下去过,秦天手上、脚上、身子上,到处是绳索勒出的青紫淤痕,甚是凄惨。他原想扯下他蒙面黑布一看究竟,扇柄挑到一半已是不忍继续,那点点淤紫红印,他是过来人又岂会看不明白?

他只怔怔地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他。

秦天说不愿让他看,他就当真不再动他掩面黑纱。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这少年狠不下心。他原本是想趁早除去他的,怎料到现在竟会放他在自己床上睡得踏实?

直到秦天醒来,玉崔嵬仍是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秦天看看身上的衣服,再摸摸自己的脸,哑然失笑,“寺主真是好人。”

此话一出,玉崔嵬挑眉瞪他,一脸的风情万种。

“一个不自知的人……”秦天居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在他脸上焦残之处轻轻抚着。玉崔嵬按下他的手,兀自轻叹,“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就不怕睡在我边上,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变的鬼。”说罢他径自走到窗前,眺向远处。

“万绿从中一点红”,那是片荷花塘,初夏之时零落几支悄然绽放,远远望去煞是鲜嫩诱人……玉崔嵬冷笑一声猛地抽身急闪,伴着“嚯嚯”声响两枚弯镖贴面而过,入地有声,手劲之大让人不免心头一悸。

“素兰如心……”秦天在一旁定睛细看,那镖身微泛蓝光,闻来似有幽香几缕,“看来是位女子……”

“素兰”乃是女子偏爱之毒,幽蓝一抹,怡香几分,极为清雅淡然,暗喻“思恋如纯心”。其毒性却极可怕,中毒者由伤处起全身溃烂至死,堪称歹毒。

既然是位女子,目标就不可能是玉崔嵬。

“寺主……我该告辞了。”秦天颤巍巍从床上下来,却被玉崔嵬柔声喝住,“你现在出去,只会送死。”他笑得柔情蜜意,眼底却闪着狡诘的光彩。他当然不可能为人而竖敌,只是当真要这小孩现在去死,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房里人影一动,又是一镖补了进来。玉崔嵬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推回床上,反手团扇一横,那毒镖贴着扇柄绕了几圈,愣是挂在了上面。

“麻烦的女人……”他扬起宽大袖袍,腕底一枚银白锐刺“铮”地射向窗外之人,只听外头“啊”地一声惨叫,没动静了。

“秦公子……这三个月,麻烦你睡在我房里……”他犹自回眸一笑温情脉脉,丝毫不将屋外惨死在他一镖之下的女子放在眼里。秦天眸色一闪,十分之中含着五分担忧,两分无奈,两分犹豫,还有一分玉崔嵬却是怎么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良久,才听他轻轻一叹,“寺主欠考虑了。留我在身边,会很危险的……”

玉崔嵬倒是满不在乎,“杀都杀了,还考虑它做什么……”他横了秦天一眼,含情似水甚是夺人心魄。秦天的话外谐音他是听出来了,不过那也没有什么。他不给他解药,他这三月之中就如废人一般;他不让他回屋,他也就自然拿不到□□和解药。他只要保证秦天在这三月中不被人杀了就行,其实是很轻松的。

玉崔嵬不知从哪抓来一壶酒,丢给秦天之后又找来棋盘棋子,直接铺在了他那张描金绣银的大花床上。玉崔嵬半躺半靠姿态妩媚万千,秦天由于没有力气也是斜靠在床柱上,两个人就这么以褥为席,饮酒下棋好不快活。

三个月的时光,如繁华散过千秋月,稍纵即逝——

玉崔嵬保护了秦天三个月,秦天也就陪玉崔嵬下了三个月的棋。

秦天中奇毒行动不便,他们除了赏花看月数星星,整天就是窝在屋檐下“闲来敲棋子,兴起对梦吟”。秉烛寺其他男男女女皆好奇于两人究竟在房里做什么,又碍着寺主之令不敢冒然接近,久之以讹传讹,一时间多少痴心于玉崔嵬之人对“五毒公子”妒之如海深,恨之入心骨。

时值入秋方始,屋里很是闷热。秦天一觉醒来正是傍晚时分,居然不见往常那副妖娆倩影。他起身下床,体内沉积的毒一日之间散去不少,关节处已不见淤紫血块,当是复原在即。

他在床边静坐了会儿,没有等到玉崔嵬回来。

然而就在他开门那一瞬,一股兰香迎面扑来,他本能地侧身急闪,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镖贴着鼻尖掠了过去,屋外一位女子轻言笑道,“公子请出来吧。寺主出门在外,保不了你的。”

秦天心里一惊。玉崔嵬不在寺中——以他这般手无寸铁的状况,定是凶多吉少……

他强行运功从窗口一跃而出,踏草如飞径直向东寺那一间破屋掠去,浑然不觉偷袭他的女子并未追上来。他逃进小屋一口气还未喘定,只觉四面炎气“腾”地暴长上窜,顿时火光冲天映得秋日黄昏亮如白昼!隔着一层火焰壁障,外头人影攒动。

中埋伏了……看来秉烛寺的人有意趁寺主不在杀人灭口。

秦天无奈地笑了笑,却并不慌神。只是放火烧房子还奈何他不得。他只要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一样不会输给外面一群乌合之众!

他一面闪身避开掉落的屋垣残骸,一面躲避屋外不断射入的长箭,好容易挨到这破屋子被烧塌了,他趁着浓烟四起,踏着残砖断壁,轻轻松松从火海中逃了出来。在外头等着他的,居然是秉烛寺零零总总百来个黑衣人。

众人一见他二话不说扬起兵器上来就打,一时间刀剑纷飞“铿锵”声响彻云霄。秦天轻功出类拔萃,普通人根本伤不到他,再加上秉烛寺寺众本就心不齐意不合,这一开打竟有不少犯糊涂的莽汉自己人打自己人。秦天应得轻松也就不打算害人,眼神游移不知在找些什么。蓦地他愣了一愣,人群外站着一个人。

这人一身雪白及地的长袍,于夜色中极易辨认。他执扇轻摇,正对着人群中心笑得妩媚。

秦天这一愣给边上的人抓着了机会,那人举刀直砍而下,秦天闪躲不及竟被他削去发丝几缕。他冷笑一声飞起一脚,那人应声倒在十几米开外,一时半会是站不起来了。

圈外白衣人仍是一脸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微笑,默然看向打斗的人群。

秦天皱着眉略一思量,长叹不已,正聚精会神朝他挥刀的人一听不乐意了,怒骂道,“小子装什么深沉?!看爷爷我砍了你!”秦天晃开他全力一刀,左手袖子朝后袂扬,只听“哧啦”一声巨响,身后火墙顿时拔高数丈!就在所有人都为那骇人声响震了一惊之时,他右边袖管又是“忽”地一扫向身前背后所有看得到的人脸上罩去。这一扫一罩可是整整一圈的人瞬间倒地!外围打得起劲的一看这架式,“忽啦”一声向后猛地散了开来,惊魂不定地望向正中央负袖颔首的少年人。

只有一个人,极轻极缓地走上前,跨过一地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走到秦天面前。

“好本事……”此人以扇掩口,谈笑间一股子幽香沁人心神,不是玉崔嵬是谁?他眯起眼睛看着秦天,用好温柔的声音问,“你一次伤这么多人……只为了引我过来?”

秦天低头不语。

玉崔嵬摇着扇子打量他,突然扇面一横抵在他下巴上,施劲上挑动作极为轻佻放荡。他直视着秦天一双止水明眸,沉声道,“秦公子,我有话问你——”

玉崔嵬说话极少严肃如此,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场面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零星几个黑衣人还在悄声谈论着什么。

秦天一番无奈全融在那意味深长的含水瞳仁中,他仍是不语,等玉崔嵬说下去。

“‘秦——天——’,江湖中并无这一号人物,”玉崔嵬话刚开了个头,边上一片哗然。“五毒公子”身手了得气质非凡断然是个人物,这种人怎可能埋没于江湖之中无人知晓?玉崔嵬宽袖之下纤手微抬示意众人噤声,继续问,“你匿名藏身我秉烛寺……我好奇你的用意居心。”

他一句话说完才嫣然露笑,好像方才一席话并非出自他口中一样。秦天久久盯着他笑意横生的眼眸,又是一声轻柔叹息,猛地退后三步,他口气决然,“这理由……在下无意相告。”

“你当真不说?”玉崔嵬眉梢一挑,模样甚是俊俏。

“寺主别费心了。”秦天也是微微含笑,只是他面戴黑纱,没人看出他在笑。

此时不知是谁喊了句“朝廷内奸!”,这一声如滚油锅里泼水一炸即开,顿时漫骂声四起,皆是不满于朝廷的怒言恶语。秦天只觉好笑,他的确隐姓埋名不以实相告,不过他和那皇宫逦院倒真没半点联系。难道说他这一脸书生气还真能让人误认为是哪家的少爷不成?

玉崔嵬充耳不闻声声厉骂,含情带笑口衔扇沿,一头乌溜长发被他素白玉手轻轻挑起,再缓缓落回肩上……他动作极舒展媚惑,那过分宽大的衣袍也就顺势滑落下去,露出半边肌肤细腻白如凝雪的纤细肩头。一时所有人都闭了嘴,每一双眼睛都牢牢盯在人群中央那具妖娆得宛如白蝶月舞的身躯上。

“秉烛寺诸位听令,”玉崔嵬语气轻缓,却隐隐透着股浓重的霸气,只见他长袖一拂笑得明艳动人,“今夜若是谁能逼他答了我玉崔嵬的疑问……自当来我房里领赏便是。”

秦天猛地一颤,他……居然拿自己的身子设奖悬赏!

放眼望去,人人摩拳擦掌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玉崔嵬团扇轻拂,一股清风夹着秀雅残香直扑秦天鼻下,他幽幽一笑,笑得勾魂摄魄,“秦公子……好自为之。”说罢袖袍翻飞“忽”地掠过众人头顶,不见了。

东寺破屋残骸之前,战乱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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